第三章 尾隨而至
他念着母親的下落,一路出了家門,走了半個時辰,到了一處山坳,遠遠一望,但見母親墳頭孤零零地,青草旺盛,長滿墳包,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長久以來,他一直都認為母親未死,否則父親為什麼從來不提母親的名字,家裏也沒有一張母親的畫像?年年清明家祭,陳家父子,祭的只是陳家列祖列宗,從來不提祭奠母親的事,父親也從來不提給母親掃墓的事。按理陳青桐已二十齣頭,給家中去世的長輩掃墓,已是他理所當然的“責任”,但父親卻從來不提把這“責任”交給他。
這一切都太奇怪了。由不得陳青桐不想。他雖然性情有些頑劣,但決不是那種從來不動腦筋的人。
他在母親墳前三拜九叩,然後將墳包上的青草都拔得乾淨,忽然眼角一掃,似乎發現墓碑后刻着有字。他心中奇怪道:“我瞞着父親不只一次來給母親上過香祭拜過,墓碑後面有字,為什麼我從來沒發覺?”當下停手,蹲下身來看,但見墓碑後果然刻着幾個小字:“紅葉峰,報恩亭,大都郊外”,印跡新鮮,似是剛刻不久。陳青桐疑雲大起:“母親的老家是在豫章,這幾個字又是什麼意思?是誰刻的?大都郊外?是金國大都嗎?難道我的母親真的沒死,在大都藏着不來見我?”一時無解,心中疑雲更甚。他想了想,道:“大都離此,有兩千多里路。我身上只有這串銅錢,沿街乞討,那不知何年何月才走得到大都去。對了。”心頭一動,道:“我家的生意遍及臨安各地,我是陳家大少爺,我冒着父親的名義,去店鋪里支些銀兩來用,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吧?大不了,被他抓回去痛毆一頓。哼哼哼。”當下對着母親的墳塋,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再磕了三個響頭,信步走出山來。
三天後,陳青桐騎着一匹買來的青騾,慢騰騰地走在大路上。他迫切希望此次出門能搞清楚母親和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坐下的青騾可不是善於奔走的馬匹,陳青桐有想儘快解開心頭這些謎團的急躁,卻由於這匹高大的青騾不疾不緩不得不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早知道就乾脆買一匹好馬了,他沮喪地說。
那天他來到父親的一所鋪子裏,如願以償順利地從柜上支取了紋銀三百輛,陳家是臨安有名的富戶,三百輛銀子,根本不算什麼,店裏的掌柜和夥計見到大少爺,一個個受寵若驚,陳青桐只隨便編了個謊話,掌柜根本不問情由,急忙把銀子包好送到他的手裏,相比腰間的那串可憐的銅錢,陳青桐現在已是一個大“富豪”了。不過,身懷“巨款”,陳青桐卻稀里糊塗地買了一匹慢騰騰的騾子,令他想起來也覺得沮喪。
他騎着這獃頭獃腦慢吞吞的騾子又走了三四天,這日走到嵊州郊外,在一個路邊茶鋪里喝茶休息時,忽聽附近小山坡上樹林裏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風聲中隱隱約約還聽見有人大聲呼喝,心中好奇道:“是誰在這山坡上打架?”好奇心起,付了茶資,催了騾子慢慢地走上山坡去。
還沒等他走上山坡,有一個人忽然從路邊的草叢中跳了出來,大喊道:“兀那小孩,你是哪裏來的?快快走開,以免誤傷無辜!”陳青桐抬頭一看,但見那人三四十歲年紀,手裏拿着一把大刀正沖他大喊大叫。旁邊又有一個人大喝道:“兀那孩子停下,再上前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見他仍然不停,霍地舉起一塊小磨扇大小的石頭,居高臨下擲了下來!
陳青桐大怒,心道:“豈有此理,倘若不懂武功的人從這裏經過,豈不要死在你的手裏?”他偏坐青騾,見大石飛下,驀地振臂凌空飛起,輕輕伸掌一撥,便將那大石撥得調轉方向飛下山路,轟隆一聲巨響,摔得粉碎。大青騾受了驚嚇,怪叫一聲,跑進樹林去了。
陳青桐飛身落地,喝道:“青天白日擲石傷人,眼裏還有王法么?”施展輕功,縱步直上山坡。那兩人呼哨一聲,分頭上前攔截。陳青桐定睛一看,見那兩人一個身穿黃衣,書生打扮,另外一個臉色花花綠綠,看不清丑俊。那兩人見這少年不但不怕,反倒迎了上來,各自“咦”了一聲,分頭撲了過來。陳青桐練功四年,功力早已今非昔比,見兩人一同撲到,足尖着地輕輕一點,肩頭晃處,身如游魚,兩人眼前一花,陳青桐已倏地從兩人中間鑽了過去,兩人連他衣角也沒碰着,那花臉只覺膝蓋一麻,“你老母”破口大罵聲中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原來陳青桐隨手摺下兩支樹枝反手打出,正正打着那花臉膝蓋麻穴。那書生手發一掌,砰地一聲,兩人都震得倒退幾步。那書生手掌發麻,虎口竟然滲出了絲絲血跡!
陳青桐將兩人打倒,放眼一望,不禁一愣。原來山頂小樹林中人影紛紛,呼喝之聲此起彼伏,一條黑色人影手持一條拐杖旋風般在人影中穿插來去,那人身材瘦弱,不是前幾日在家中看見的鳩盤鬼母,又是誰?陳青桐暗道:“這老太婆好生可惡,怎麼到哪裏都能碰見她?”正待要走,忽地道:“這老太婆固然可惡,不過也曾深入敵國,殺韃子為村民報仇,按理算是個不錯的好人。大義之下,當然要以國家為重,私人恩怨,倒是可以放在一邊,暫時不去管它。她傷了我的爹爹,以後我再找她出氣,也是一樣的,何必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但見鳩盤鬼母鐵杖一揮,又將當面三敵攻來的兵器同時盪開。那小山坡頂到處生着常綠的灌木叢,並不高大,陳青桐透過樹影,見鳩盤鬼母一支鐵杖,以一敵四,尚自攻多守少,杖法所致,端的既快且狠,不禁贊道:“好功夫!”
鳩盤鬼母聽見有人叫好,驀地發出長嘯,一杖猛劈,一名白衣女子長劍硬接硬架,哪知鳩盤鬼母這一杖力道強勁之極,劍杖相交,火星崩散,那白衣女子劍光橫掃,當的一聲,手腕酸麻,急忙後退,一人手持銅笛,飛身撲上。鳩盤鬼母身隨步轉,向後一滑,躬身後退中鐵杖掃出,啪的一聲,用銅笛那人肋下着了一杖,騰雲駕霧般倒飛出去,啪嗒一聲重重落地,摔得吱哇怪叫。一個身高面黑的漢子雙掌一錯,空手斗鳩盤鬼母的鐵杖,一面喝道:“鳩盤鬼母,識相的乖乖把‘八脈心法’交出來,以免白白送了性命!”
鳩盤鬼母哈哈尖笑,拐杖一橫,道:“別說‘八脈心法’不在我手裏,就算在我手裏,你要取也要看你有多大的本領。鐵臂熊周通,你有本領勝得過我么?!”另外一人勃然大怒,長刀一振,嗡嗡作響,喝道:“江湖傳說鳩盤鬼母有九條命,是殺不死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了不得的本領?”一刀猛劈下來,鳩盤鬼母縱聲笑道:“百變星君袁伯當,今日你們‘夔門六怪’都到齊了吧?能把我老婆子拾掇下來,就算你們有本事!”身形晃處,好似一道青煙倏地撲上,就是一杖打下,這一招杖頭橫移,連襲三人,比之剛才還要快幾分,陳青桐雙眼一花,鳩盤鬼母已是飛身跳出。
陳青桐心頭一動,道:“夔門六怪?原來這六個人就是夔門六怪。”他第一次出門闖蕩江湖,固是未曾見過夔門六怪,卻聽鍾道人鍾梓玄跟他談起過武林往事,說到夔門一帶,有六個魔頭,分別叫做百變星君袁伯當、鐵臂熊周通、銅笛仙蔣禮、飛天魔女於雪鳳、毒砂掌淳于玄、黃衣秀士施振眉。這六人武功高強,黑白兩道全不買賬,在江湖中名氣也算不小,為人亦正亦邪,無人願和他們親近,想不到今日卻在嵊州郊外,親眼見到了這六怪。剛才阻攔陳青桐上山來的,正是毒砂掌淳于玄和黃衣秀士施振眉。
陳青桐看得目眩神移,情不自禁開口贊道:“好功夫!”鳩盤鬼母哈哈大笑,忽地收了笑容,喟然嘆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好小子,你知道跟着來,算你聰明!”忽地手臂突伸,將陳青桐肩頭抓住,道:“他們要八脈心法,你有么?”陳青桐只覺肩頭如同上了一道鐵箍,聲色不動,默運玄功輕輕一擺,便將鳩盤鬼母的手掌甩開,冷冷地道:“我和你素昧平生,見你於危難之中面不改色,敬你是個人物,你反來問我什麼八脈心法?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喜歡跟人群毆打架那是你的事,對不起,我要走了!”
鳩盤鬼母呵呵一笑,道:“你不肯在我臨難之際偷施暗算,足見你為人坦蕩;這六個魔頭為了所謂‘八脈心法’,卻不惜使出這下流手段,設下陷阱埋伏,等着我老婆子乖乖地跳進來,下流無恥,老婆子見所未見。我念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今日記你一杖!”驀地翻身,渾若驚鴻,拐杖疾揮,將夔門六怪中的黃衣修士施振眉長劍震開,飛身一撲,撲到飛天魔女於雪鳳身前,探爪就抓。於雪鳳見她來勢兇狠,五指反手一拂,喝聲:“去!”啪地一響,於雪鳳手腕酸麻,但鳩盤鬼母這一撲也被她化解開了。毒砂掌淳于玄運氣沖關,剛解開被陳青桐封住的穴道,鳩盤鬼母身形如電,倒翻過來,撲通一聲,淳于玄又是破口大罵“你老母”,被鳩盤鬼母結結實實撞得倒飛出去,與剛才摔得一模一樣,這回力道更重,鼻青臉腫,半晌爬不起來。
百變星君袁伯當大怒,大聲喝罵,長刀一指,猛地席捲而至。施振眉聽了,長劍抖開,一刀一劍,猛攻上來,鳩盤鬼母一招“倒卷星河”,鐵拐挾風,呼的一聲,從兩人頭頂飛過。於雪鳳、施振眉雙劍齊展,劍劍指向鳩盤鬼母要害。鳩盤鬼母一個“盤膝拗步”,鐵拐唰的一指,一道烏光,點到於雪鳳咽喉,於雪鳳幾乎中拐,心中大怒,側身一閃,寶劍揚空一劃,回削鳩盤鬼母手腕,鳩盤鬼母鐵拐掄圓,四周一盪,風聲猛烈。施振眉一劍刺出,與於雪鳳聯劍奮力擋開鳩盤鬼母一拐,說時遲,那時快,鳩盤鬼母在瞬息之間連進三拐,饒是於雪鳳施振眉雙劍聯手,也被迫得手忙腳亂,鳩盤鬼母一拐快似一拐,風聲盪起,衣袂飄揚,於雪鳳與施振眉拼力抵擋,仍覺冷氣森森,眼花繚亂!鳩盤鬼母鐵拐一緊,頓時烏光遍體,沙飛石走,着着進攻,招招狠辣!
於雪鳳劍法甚精,劍訣一領,偏鋒急上,急刺急削,與施振眉劍招互相呼應,將鳩盤鬼母圍在核心,此去彼來,連番衝擊,鳩盤鬼母鐵拐雖然快捷,到底還要換招接招的功夫,力敵五魔,漸感吃力。於雪鳳得了空隙,手中長劍劍招加緊,刷刷兩劍,欺身直刺。不料鳩盤鬼母一聲長笑道:“井底之蛙,豈知海河之大,今日叫你們開開眼界!”拐法又變,一條鐵拐猶如神龍戲水,飛虹盤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轉,匝地烏光,頓時四面八方都是鳩盤鬼母的身影!
原來鳩盤鬼母武功之精,非同凡響,她知道以一敵五,縱不落敗,也難取勝。心道:“以他們五人之力,大約和一個鍾梓玄相當。我的輕功遠出他們之上,大可用游斗的方法來擊敗他們。”因此避實擊虛,仗着絕妙的身法,在雙劍交擊縫中飄忽來去,鐵拐一沾即走,袁伯當、周通、蔣禮、於雪鳳與施振眉五人都要應付鐵拐,漸漸不能配合,雖是五魔聯手,實際卻無如各自作戰,鳩盤鬼母壓力果然大大減輕。
又鬥了五七十招,但見鳩盤鬼母鐵拐霍霍展開,隱隱帶有風雷之聲,鐵拐一抽一壓,於雪鳳的劍勢頓然受阻,施振眉見勢力不妙,急攻過來。鳩盤鬼母狂笑聲高,喝道:“看拐!”一招“風雷交擊”,運足內力,趁兩人雙劍交叉,猛地一拐便直壓下去。於雪鳳見機極早,見鳩盤鬼母拐到,只覺一股潛力直迫過來,她身形快極,隨着劍風,身如柳絮,直飄出去,劍起處,一招“猛雞啄栗”急襲鳩盤鬼母,鳩盤鬼母鐵拐下截,於雪鳳劍把一顫,長劍陡然一指,卻又變為“金鵬展翼”,一劍刺到鳩盤鬼母腰脅“章門穴”。在這電光流火之間,於雪鳳連出三招,劍劍辛辣,鳩盤鬼母暗暗吃驚,鐵拐倏地伸展,把施振眉彈開數步,玄功內運,真氣滿布拐身,一個“黏字訣”,緊緊盯着於雪鳳。這“黏字訣”非是內家功夫已到爐火純青之境,難以運用自如,一旦使出,如磁吸鐵,緊黏不棄,難以擺脫。這是鳩盤鬼母畢生潛修的絕技,於雪鳳一口長劍雖然疾逾飄風,被鳩盤鬼母緊隨不舍,威力難展,施振眉劍力遠不如她,於雪鳳頓時被迫得處在下風!
再鬥了一百來招,於雪鳳額頭見汗,施振眉出劍無風,鳩盤鬼母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展開了奪命的招數,避強擊弱,專向施振眉下手,一出手便是凶極傷殘的拐法,於雪鳳大驚,本來有幾次長劍可以傷得了她,但為了衛護施振眉,又不能不移劍相拒。但見鳩盤鬼母隨着施振眉劍光運轉,狠狠攻斗。雙劍一拐,有如一片光網,於雪鳳劍勢所到,有如碰着鐵壁銅牆,鳩盤鬼母沉神應戰,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仗着絕頂輕功,騰挪閃展,片刻之間,又鬥了數十來招!
這一場惡鬥,真是世間罕見,陳青桐直看得眼花繚亂,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這時,本來是於雪鳳和施振眉佔了上風,但鳩盤鬼母鐵拐縱橫,烏光耀眼,宛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遍空飛灑,三條人影縱橫穿插,漸漸分辨不出彼此。陳青桐看得心驚動魄,知道此場惡戰,非有死傷,絕難罷休。
鳩盤鬼母先與鍾梓玄連斗兩場,又單人一拐擊敗陳鎮南,數番惡鬥,並未好好休息,此番力敵五大魔頭,漸感吃力非常,於雪鳳與施振眉雖然武功遠不及她,亦非庸手。而且尤其厲害的是,這兩人雙劍,漸漸契合,兩口長劍,竟似布成了嚴密的劍陣,有如鐵壁銅牆,連蒼蠅也飛不出去,背後袁伯當一口長刀,蔣禮一支銅笛,鐵臂熊周通一對鐵掌,片刻不離她身上要害。鳩盤鬼母本領再高,輕功再妙,也難抵擋。再斗三十多招,鳩盤鬼母漸漸被於雪鳳和施振眉兩人困着,猶如一葉孤舟在風浪中掙扎,動蕩飄搖,勢將沒頂,形勢險絕!鳩盤鬼母只覺心頭劇跳,汗出如漿,猛然大喝一聲,也不如是哪裏來的力量,鐵拐一指,盤旋飛舞,頓如雨驟風狂,連人帶拐,幾乎化成了一道烏光,直向於雪鳳衝去,於雪鳳長劍隨曲就伸,劍勢一拖,想運內家真力將鳩盤鬼母瘋狂的來勢化解,那知鳩盤鬼母來得太疾,於雪鳳內力未透劍尖,鳩盤鬼母鐵拐已到,錚地一聲,劍鋒已被她一拐震斷,於雪鳳大驚之下橫掌一推,鳩盤鬼母隨着她的掌風向上飛彈了起來,沖勢更猛,烏光一繞,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施振眉的劍也給震斷,鳩盤鬼母一聲狂笑,刷刷兩拐,鐵拐向前一指,疾如電閃,拐若長槍,直刺於雪鳳咽喉。於雪鳳長劍雖失,武功仍在,匆忙中倏地一閃,鳩盤鬼母一拐從她肩頭飛了過去,把她肩背擦得鮮血淋漓,只聽背後施振眉一聲悶哼,倒飛兩丈之外,胸口鮮血噴涌!就在這瞬息之間,兩大高手都給鳩盤鬼母一支鐵拐給擊敗了,但鳩盤鬼母此刻內力將盡,也已是搖搖欲墜了,袁伯當喝道:“將這老妖婆給我抓了,不要傷她性命,我還要問他八脈心法的下落!”
蔣禮應了一聲,一掌向鳩盤鬼母背心拍下,鳩盤鬼母哈哈大笑,喝道:“老娘縱橫半生,何曾把你這跳樑小丑放在眼中!”驀地長身,呼的一拳搗出,蔣禮橫臂一擋,兩人內功都極深湛,蔣禮力氣較大,雙臂一格,砰的一聲,鳩盤鬼母給他震出一丈開外,蔣禮也搖搖晃晃,退後三步。鳩盤鬼母騰身躍起,蔣禮一拳上擊,把鳩盤鬼母迫退下來。鳩盤鬼母伸手一抓,抓着了蔣禮肩背,蔣禮肩頭一擺,如游魚般脫了出去。原來他的內力火候頗具,鳩盤鬼母已連番惡鬥,真氣不足,哪裏抓得他着。當下一聲大喝,左掌抓他小臂,右腳踢他下盤,蔣禮急閃,伸掌踢腿,狠斗鳩盤鬼母,只聽砰砰兩響,兩人分頭跌開。這一下鳩盤鬼母傷得較重,蔣禮只不過筋脈受損,而且鳩盤鬼母也被他迫到懸崖邊上!
鳩盤鬼母口角流血,冷笑道:“於雪鳳,崆峒女派的弟子不能嫁人,終身守身如玉。你貪圖丟了貞潔,被趕出門牆,殘花敗柳,分文不值,你想要嫁給那個黃衣秀才,卻不知人家是否肯要你?”身形搖晃,往崖下跌去,於雪鳳未得《八脈心法》,哪肯罷休?情急之下,一個急撲,伸手去抓她,鳩盤鬼母已存必死之心,身形急墜,於雪鳳情不自禁,手裏又拖着受傷的施振眉,竟給她一扯,立足不穩,也是急滑而下。蔣禮大驚,急忙飛身一撲,拽着將要被拽得墜落的施振眉,要將兩人拽了上來。哪知三人之重,豈是蔣禮一人所能為?沙沙聲響,胸腹之間,被碎石銳角,擦得陣陣劇痛。鳩盤鬼母一雙腿空懸風中,低頭一瞥,見下面雲霧濃密,深不見底,冷笑道:“你們將我拉上去,我自然放他。”四人便如糖葫蘆一般,你我銜接,扭作一條長繩。
蔣禮并力拉幾人不住,怪叫道:“淳于玄過來幫忙!”淳于玄被這景象驚得手軟腳麻,急忙撲上,周通和袁伯當見勢不妙,也分別抓着淳于瓊的雙腿,只聽鳩盤鬼母在崖下哈哈大笑,七人同時急滑下崖,瞬間不見蹤影!
陳青桐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個結果,一時驚呆,待他跑到崖邊,但見崖下黑沉沉不見其底,七人早已無影無蹤,不覺額頭汗出,摸着胸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為了一本書,這幾個人居然連生死也都不顧了!”心頭忽然一動,道:“鳩盤鬼母說我聰明,跟着來,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母親墓碑后留下的小字,是她刻上去的么?那麼鳩盤鬼母是知道母親的下落,也並不相信母親已經死去了?”可是鳩盤鬼母已和夔門六怪一道摔下了懸崖,想印證她話的真假,也已是無能為力了。他在崖頂坐了片刻,道:“母親的下落,還是我自己去尋的好。我知道金國大都,大都郊外有紅葉峰這個地名,也知道有個報恩亭,天下雖大,要找這個地方,當是不難。”
他站起身來走下山坡,尋了騾子,上騾一路東行,少不得風餐露宿穿州過府,也不能盡言。這日過諸暨,憑水吊西施,徜徉許久。向路人打聽,知再向東不過三百餘里,便是出海的港口,心中一動道:“海客四面為生,見多識廣,我不如趕到港口去問跑海的人如何?”這時已是夕陽西沉,陳青桐向路人問到最近的一個小鎮,打算去那處投宿,待明日再動身前往港口,哪知他雖然練有武功,畢竟從未出門,未經風霜,在路上走了數日,竟偶感風寒,但覺神睏體乏,肌肉酸痛,竟在小鎮的客棧中發起熱來。好在那客棧老闆為人尚好,見他倒卧房中一病不起,忙請了醫生來替他診治。果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場風寒,一直過了八九日方才漸漸好轉。
陳青桐病倒客棧住了十來日,漸漸身體大好,結了房飯錢,另備一份謝儀謝了客棧老闆,心中想道:“港口也就這三百里路,就不用這慢騰騰的騾兒了吧。何況北方戰事頻仍,我帶着騾兒,也沒處用使。將來登船,誰來照管它?”將大青騾送了給客棧老闆,那客棧老闆憑空得了他一份謝儀,又得了一匹健壯的牲口,樂得眼都沒縫,將港口所在方位詳詳細細說得明明白白,將陳青桐一直送到路口,這才告辭迴轉,陳青桐一人獨自上路。
陳青桐一路信步而來,但見沿途鳥鳴山溪,林靄森森,滿目清幽,站在高處極目遠眺,但見朦朧遠山似乎籠罩着一層神秘輕薄的輕紗,在飄渺來去的雲煙中忽遠忽近,宛如淡墨數筆,雜亂無章卻又錯落有致地塗抹在夕陽將落的天邊。陳青桐見此美景,大為讚歎造物之神化若此,暗暗想道:“他日若得閑時,在這山中結廬閑居,漫誦佛經數卷,或與白云為伴,或與走獸為伍,豈非人生一大樂事?”隱約見前面林邊有炊煙裊裊升起,知有人家,便道:“天色已晚,我權且在此借宿一晚,待明日再做打算便了。”望見路邊石碑,上書着“百歲山”三個大字,主意打定,便上前去。
原來那炊煙所在,果是一片山居。陳青桐上前時,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手拄龍頭拐杖,正在門口眺望遠山,聽得陳青桐腳步聲,回頭迎上前來,滿面笑容問道:“公子從哪裏來?要去往何方?”
陳青桐忙答道:“小生自臨安來,聽說百歲山風景旖旎,特地前來踏訪,不料貪看景色誤了歸程,不知老丈可否容我借住一宿?”那老者笑容可掬,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公子不嫌山居簡陋,便請進來。”陳青桐拱手謝道:“叨擾清靜,請老丈寬宥。”那老者見他彬彬有禮,哈哈笑道:“天下哪個是頭上頂着房子走路的?請進請進,咱們山裡人可沒這麼多客套規矩。”
那草廬之中跑出一男一女兩個六七歲的孩子,見了陳青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也不說話,只看着他笑。陳青桐見那小女孩漂亮可愛,便將她輕輕抱在懷中,那小女孩也不認生,任由他抱着,只是咯咯地笑。老者微笑道:“這是我的兩個孫子孫女。他們的父親積攢了些山貨,大早出門貨賣還未歸來。曉兒凇兒,去叫你娘來招待客人。”陳青桐將小女孩放下,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去了片刻,一位婦人走了出來,見了陳青桐襝衽施禮道:“公子遠來辛苦。公子請坐。”陳青桐見那婦人雖無十分顏色,倒也莊重識禮,急忙還禮。那婦人微微笑了一笑,自取了石桌上的茶壺又入內去了。
陳青桐放下手中包袱,坐在石凳上,但覺晚風吹拂,涼意頓生,贊道:“若能得一二日閑,徜徉其中,縱情山水,豈非一大樂事?”那老者聞言不無得意地笑道:“可見公子是錦繡堆里打滾的人。我這山間景色,一可修身養性,二可怡保天年,身上衣裳口中食皆上天山神之所賜,豈喧囂鬧市可比?”
少時那婦人端茶上來,問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不知要去哪裏?”
陳青桐含糊一陣,說的無外乎沉迷景色,忘卻歸途一類的話語,岔開話題,盡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搪塞。那婦人倒也不以為意,將茶碗放下,正要進門去,忽聽路邊一陣腳步,兩個孩子如歡騰的小鳥般邊跑邊叫:“爹爹,是爹爹回來啦!”路上響起一陣爽朗的大笑聲,不多時一條大漢一手拉着一個孩子走進門來,見了陳青桐不禁一愣,抱拳道:“這位兄弟從何而來?”
陳青桐見那大漢身上肌肉虯結,面色黝黑,腰間圍着豹皮裙,背上背着一張弓箭,是個獵戶裝扮,連忙起身行禮道:“在下仰慕此間景色,獨自前來遊玩,因貪看山景誤了歸程,路過寶宅,乞請借宿一宿。”
那大漢呵呵笑道:“原來如此,寬心請坐。”從懷中取出幾錠散碎銀子交給那婦人道:“今日賣一張虎皮給城裏張大戶,等閑少我幾個銅錢,看在往日的交情就算了。”那婦人滿臉高興,接過銀子,取條帕子包了珍而重之地放在懷中,道:“丈夫辛苦,且陪客人少坐,待妾身收拾酒飯。”那大漢應道:“前日打的獐子你可沒賣么?可將獐子腿煮了招待貴客。”那女子應了一聲,自去了。
那大漢倒不拘束,抱拳道:“小人賤名劉二,不敢請問兄弟貴姓?”
陳青桐念頭一轉,隨口道:“在下姓公孫。”劉二微笑道:“原來是公孫兄弟。山野粗食,招待不周,請勿見怪。”陳青桐連忙道:“怎敢?”少頃那婦人端了酒菜上來,自有老翁相陪,兩人喝了一回,陳青桐道:“這酒勁力好大!”劉二哈哈一笑道:“兄弟這是不勝酒力了。這酒是我娘子採摘山中可口野果親自釀造,雖然有些勁頭,不如兄弟說的那般力大。”三人都笑。是夜收了杯盤,劉二夫妻自安排陳青桐睡下。
第二日一早,陳青桐早早起床梳洗,來跟劉二夫妻和老翁告辭,夫妻倆帶着孩子,一直將他送到山坡路口,劉二笑道:“兄弟若是在前面迷路,請千萬還回頭來。我有家生要做,就不送兄弟你了。”陳青桐抱拳謝道:“多謝大哥嫂子厚待。他日兩位若是到臨安來,就請到陳家巷來找我,也讓小弟盡一盡地主之誼。”劉二笑道:“兄弟如此誠摯,足感情誼。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他日若是生活難做時,當前往投靠,到時請兄弟不要嫌棄我人粗野便成。”幾人叮嚀又復,陳青桐舉步上路,劉二夫妻自回去了。
他信步下山,一路向北。世道紛亂,他倒放着官道不走,只找山邊小路放步而行。他被困家中,從未有此之時,心情舒暢,又好遊山玩水,自然不會走到官道上去了。他一路走一路想道:“大都離此千里萬里,也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去?對了,劉二哥曾說此地去港口是條捷徑,出山東向,大概不過十日,便該走到港口。我也不用太過憂心,上了船先到山東地面,再從山東到大都去,那便該不太遠。”邊走邊想,忽然刷地一聲,眼前但見一縷寒光撲面飛來。陳青桐萬沒料到在如此空寂的山谷竟然有人,不但有人,還是埋伏在暗處來暗算他,不由吃了一驚,喝道:“是誰?!”但見不遠處一個黑色人影一晃,足下加勁,飛身就趕。
那人在樹林中跑得飛快,腳下一點聲音也沒有。陳青桐心中暗暗一凜道:“此人輕功有些火候!”深吸口氣,施展“八步趕蟬、登萍渡水”的輕功提縱術,在後緊追不捨。看看即將追近,陳青桐覷得真切,驀地騰空飛起,向那黑衣人肩頭抓了下去。那黑衣人身子扭處,反手一掌,含着三個前後不同的后着,一招發出,便如三個人同使一招、依着先後順序攻擊而來一般。陳青桐右足向前一掃,身體反倒后傾,飛起一腳踢那黑夜人肩頭,那黑衣人雙掌一錯,揮掌架開,陳青桐正要上前,冷不防左右一陣涼風,兩口長劍已分頭刺到。陳青桐措手不及,身軀倏仰,背心幾乎着地,中指連彈,當的一聲,左右兩人只覺手心一熱,長劍幾乎脫手而飛,右邊那人見機極快,急忙飛身避開,左邊那人驀覺一股大力猛地向外牽拉,寶劍拿捏不住,竟被陳青桐夾手將他寶劍奪了。只聽那黑衣人叫道:“留下八脈心法,放你走路!”
陳青桐大為頭疼,乾脆也不辯駁,喝道:“你要心法,得用本事來取!”劍訣一領,把鍾梓玄教他的那套太乙劍法使出,劍光飄忽不定,那兩人驀覺眼前精光閃耀,慌忙後退。陳青桐腳步不動,長劍一個“大漠孤煙”,鋒利的劍尖順着那黑衣人的手臂,倏地就刺那黑衣人咽喉。那黑衣人肩膀一晃,翻身縮肘雙掌一推一按,乘陳青桐立足不穩,步換身移之下倏地一掌,竟繞過陳青桐長劍織成的劍光圈子,直拍到他胸口。這三招兩掌乃是一路殺手,但他掌快,陳青桐的劍也不慢,就在他手掌將要拍到陳青桐胸口時,陳青桐長劍陡地反圈回來,那黑衣人若不縮手,五個指頭登時都要被陳青桐長劍削掉。在這緊要關頭只聽那黑衣人大喝一聲,中指疾彈,錚的一聲流光四散,陳青桐手腕麻木,長劍被他中指彈得歪過一邊,但他連環猛擊,也終於被陳青桐給解了。
只見陳青桐長劍一收,劍尖指地,沉聲喝道:“你們到底是誰?!”他聲大喝中氣十足,幾個黑衣人宛覺他就在自己身邊說話一般,耳鼓嗡嗡作響,個個驚駭莫名,相互扶持,急急忙忙狼狽逃進了樹林中,呼哨一聲,瞬間走得不剩一個。
陳青桐呆立半晌,暗道:“難道所謂的‘八脈心法’真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引得人人出手搶奪?到底是誰說我手裏有八脈心法?是鳩盤鬼母么?還是?”想起家中密室牆壁上的圖畫,心中疑雲大起,當下將手中奪來的那口寶劍擲下山去,收拾了包袱,緩緩沿路而行。此刻已將是日上中天,林中霧靄漸漸散開,鳥鳴啾啾,流水潺潺,陳青桐心道:“‘八脈心法’和我有緣無緣,但看日後罷!”其實他無心向武,那是跟着鍾梓玄練了四年武功劍法之後,才對武功有了更新的認識和了解,但他心底純凈,胸無城府,天真爛漫,又怎會知道,他在自己家地下暗室的石壁上看見的圖畫,其實就是八脈心法中的一部分,只是所得不全而已,雜以鍾梓玄教他的內力運使法門,他一通百通,其實體內流轉的,已是八脈心法帶來的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