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圓覺大師
丁晴噗哧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便將原委與陳青桐說了。原來她將華寶上人引到周通的藏身之處,自己便急忙溜走。她這一走卻未走遠,而是回到先前藏身的土丘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山下惡鬥。陳青桐怎樣踢袁伯當屁股,又與梅鐵心、黃冷池混戰,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五人逃出金營,金兵騷亂一陣,便按營不出,加派人手在營內四處警戒。後來她有心作弄陳青桐,料想他必定會回去找自己,便在路上安了一根“絆馬索”,將陳青桐勾了個大跟斗。陳青桐聽她娓娓道來,不禁又驚又喜,便問她的打算。丁晴道:“你不是惦念着大都香山么?那裏或許真是紅葉峰也不一定,我正好有空閑,便陪你去一趟罷。”陳青桐大喜,拱手道:“有女相伴,何患山高水遠?”丁晴臉上一紅,道:“油嘴滑舌。你去前面等我一會,我這就來。”陳青桐應了,走到前面林邊,等得片刻,聽見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丁晴換了一身金兵服飾,活脫脫一個俊俏的小士卒一般。見他瞠目結舌,笑道:“你看我如此瘦弱,一定上不得戰場么?”
陳青桐道:“丁姑娘這是何意?”
丁晴道:“我們還回到濟南侯的大營去,藏在其中,一路過關穿城,便利得許多。”
陳青桐頗為躊躇:“他們方才受擾,定然戒備森嚴,若是就這般回去,豈非自投羅網?”丁晴道:“此刻他們警備更嚴,只道刺客也好、強匪也罷,斷然不敢回來搗亂,我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見陳青桐依舊猶豫,又道:“怕什麼?凡事小心一些,多多留意便是了。”陳青桐道:“丁姑娘所言極是,我瞻前顧後,倒不象個堂堂的男兒了。”心中不覺豪氣衝天,便往大營走去。
丁晴見他如此模樣,忍俊不住,一把扯住他的袍袖,笑道:“不過是偷偷摸摸地混入其中而已,你以為是公然叫嚷挑戰嗎?是了,從此之後,你我皆不可稱呼真實姓名,以免得留下破綻,被人發覺。我喚你哥多,你叫我金耳好了。”陳青桐暗暗讚歎:“女兒家的心思就是要縝密周全許多。”
他二人神不知鬼不覺潛回營中,待天明之時,眾人開拔上路,兩人混入後勤輜重隊列,坐在運送日常雜什的馬車上,果然無人疑心,一路倒也輕鬆。陳青桐屢見那酷似林姑的女子在幾位婢女攙扶下出來巡遊曬日。他心中疑惑,又不敢上前詢問,偶爾那婦人抬頭往這邊看來,想起當日曾被她見過顏面,恐被窺破身份,於是慌忙低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
這一日,他們坐在車上趕路,聽得後面有個老蒼頭唱道:“雪初銷,斗覺寒將變。已報梅梢暖。日邊霜外,迤邐枝條自柔軟。嫩苞勻點綴,綠萼輕裁剪。隱深心,未許清香散。漸融和,開欲遍。密處疑無間。天然標韻,不與群花斗深淺。夕陽波似動,曲水風猶懶。最銷魂,弄影無人見。”
陳青桐對丁晴道:“這是李之儀的名曲《早梅芳》,不想一個雜役也能唱誦。”丁晴笑道:“雜役便不識曲牌么?原來你看不起下人。”陳青桐道:“非也,非也,你這可是冤枉我了。這首詞乃北宋早期之作,雖然著名,但在民間留傳不廣,飽讀之士也未必識得,可是這北國之地,卻有人會唱,豈能不讓我詫異?”丁晴道:“華夏文化積澱極深,影響甚廣,金人之中,也有向好大宋者。昔日沈王宗弼(完顏宗弼,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四子,沈王,金國第一名將,后病死,俗稱金兀朮)便是深通宋文,極好宋朝文化,琴棋書畫,樣樣了得呢。偶爾朗誦幾篇,那也是司空見慣,勿需大驚小怪。”
他二人竊語私聊,不覺天空漸漸飄起小雪,雪花入地即化,有些落在二人的臉上,若水凝露,一片清涼。
陳青桐笑道:“若再過二月,梅花乍開。”見老蒼頭興緻昂然,自己也按捺不得,吟道:“曉日初長,正錦里輕陰,小寒天氣。未報春消息,早瘦梅先發,淺苞纖蕊。搵玉勻香,天賦與、風流標緻。問隴頭人,音容萬里。待憑誰寄。一樣曉妝新,倚朱樓凝盼,素英如墜。映月臨風處,度幾聲羌管,愁生鄉思。電轉光陰,須信道、飄零容易。且頻歡賞,柔芳正好,滿簪同醉。”丁晴明目若兮,柔聲道:“這是什麼?”陳青桐望那空中灰雲,綿綿若層絮,道:“這喚作《蠟梅香》,是喻陟的一首好詞。”
便在此時,一陣馬蹄聲響,有人急奔而來,道:“老蒼頭,你撥兩個人、一輛車,與我去酒香村一趟。”老蒼頭睜開老眼,道:“到了酒香村么?買酒哪裏用得了一輛車?難不成要到京城販酒作生意不成?”那金兵笑道:“這你便不知。侯爺慈悲寬厚、體恤關心下人,說道在這裏多買些酒,待入京城后,好好犒勞一路辛苦的兄弟們。”老蒼頭大喜,道:“以往每次侯爺出得遠門,你們這些兔崽子皆是爭先恐後地伴隨他左右,想必是覬覦這等醇釀美酒的好處了。”那金兵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手指陳青桐與丁晴二人,道:“你也不用另行調配了,我看這兩位兄弟輕鬆得緊,便由他們隨我去罷。”
老蒼頭點頭道:“好,只是我被你勾起了饞蟲,你索性替我多捎些酒來。”扔過一個葫蘆,那金兵接着,應道:“舉手之勞。”陳青桐恐推諉之下,反被生疑,大聲道:“金耳兄弟,你我隨他去那酒香村一趟,說不得先一飽口福呢!”丁晴暗笑,點頭不語。她能易容,卻變化不得聲音,是以較少當著外人的面說話,以免露出女兒語氣。當下兩人帶了一輛大車,跟着那金兵而來。
丁晴附耳陳青桐低聲道:“你喚我金耳就行,莫要畫蛇添足,再加上兄弟二字。‘金耳’便是兄弟之意,怎可說兄弟兄弟?”陳青桐道:“是嗎?可是我看他們從來不曾如此叫喚。”丁晴道:“你不信我?”陳青桐道:“我信,我信。”丁晴微微一笑,臉上又恢復回原先的狡黠淘氣之色來。
那金兵在前面引路,陳青桐與丁晴駕着馬車在後面緊緊跟隨,漸漸越過中營與前哨,陳青桐低聲道:“這位濟南侯不尋常。”丁晴笑道:“什麼?”陳青桐道:“他讓我們去買酒,卻故意放出風聲,鼓舞士氣。你看那些士卒的精神頭兒,若是再有刺客過來,必定竭力阻擋,甘效死力。”丁晴道:“體恤部下,可見得是個好官。”陳青桐搖頭道:“體恤部下,也只是一個懂得帶兵的好將軍,若能體恤百姓,才是真正的好官。”丁晴笑道:“你這話倒也在理,以後見着他,可要與他好好講上一番道理了。”看她神情,三分揶揄,七分嚴肅,便好似真與那濟南侯有什麼交情一般。陳青桐哭笑不得,卻不敢多嘴多舌,暗道她的小性子若是執拗倔強起來,那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便攜帶着寶劍,闖入那侯爺府中講說“道理”。此刻嘲笑,只怕她即刻就要掉轉馬頭,奔到濟南侯的跟前,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多時,馬車來到了一處岔口,轉向左行,越過一片樹林,聽得前面馬匹長聲嘶鳴,任憑鞍上金兵怎樣揮鞭踢踹,再不肯前進一步。
陳青桐問道:“怎地不走了?”那金兵回頭道:“說來也怪,這畜牲便如見鬼了一般。”話音甫落,便看一人從草叢急急竄出,大叫救命,卻是一個鄉人。後面尚有咆哮之聲愈來愈近。那鄉人看似精疲力竭,晃晃悠悠走上幾步,撲通跌倒,竟自暈了過去。陳青桐大驚,跳下馬車,將那人呢扶了起來,問道:“你怎麼了?”聽得身後丁晴叫道:“小心惡犬!”背後風起,但見幾條黑影竄來,長舌若血,雙目猙獰,渾身毛髮通體黑亮,正是極其兇悍的幾隻大狗。
陳青桐抱着那人,不及回身,當下猛地拔刀向後揮出,為首那惡犬腦門中刀,半空跌下,登時斃命。另外兩犬見狀,驀然一聲吼叫,齊齊躍起,左右夾攻。陳青桐見它們訓練有素,大大生疑,一刀左劈,正中一犬肚腹,再難活命,也不扭身,飛起一腳,又踹中另一犬的頸脖,聽它嗚咽呻吟,慢地翻滾,須臾不再動彈。
馬上金兵本要下來幫忙,見他瞬間連斃三犬,好生佩服,大聲誇讚,不防一隻黑犬從樹后竄出,撲向馬匹。那馬受不得驚嚇,半立而起,將他掀翻了下來,一路狂奔而去,不見了蹤跡。黑犬縱身撲來,利齒往其咽喉咬下。
那金兵摔得頭暈眼花,眼惡犬撲來,魂飛魄散,叫道:“不好了,我烏里花要死在狗嘴之下!”只聽聽得撲哧一聲,那惡犬凌空摔下,壓在他的身上,再也動彈不得,睜眼看時,原來是丁晴發出一支飛鏢,正扎中惡犬要害,不由心中連呼僥倖。爬了起來,連聲道謝。
丁晴心細,見犬脖之上,皆有銅牌,不覺好奇,扯下一片觀看,見是“宗”字,眉頭微蹙,道:“這惡犬有主,不知是誰?”
那鄉人被陳青桐酒醒,驚魂未定,見三頭大狗倒斃在地,大驚道:“你你們為何將狗都打死了?”陳青桐道:“這犬留下,也是禍害,還是打死的好。”烏里花哼道:“我們救你性命,你反來怪我們?”那鄉人嘆道:“官爺救命大恩,我是感激不盡,只是你們殺了宗王爺的惡犬,他豈能善罷甘休?說不得一時氣惱,帶兵將我庄中數十人一併殺了。”
烏里花聞言,神情陡變,厲聲道:“你這刁民,胡說什麼?宗王爺在大都,如何會來到這偏僻野地?”
丁晴道:“沒錯啊,初冬之時,宗王爺為何會來到此處?”
那鄉人哭道:“小人姓毛,排行老二,乃前面百獸山莊人氏。數日前,來了一批官兵,說我家老爺與南宋刺客勾結,欲對當今聖上圖謀不軌,要悉數抄斬,誅滅九族。老爺奮力衝殺了出去,從此不知所蹤。我等本領不濟,不能逃脫,眼看就要受死。後來指揮圍剿的宗王爺聽說我幾十人擅長養獸,便留下了我們性命,替他餵養這黑犬。其餘男女老幼,盡被屠戮,就掩埋於後山亂葬崗中。”丁晴若有所思,低聲道:“又有人去行刺皇帝了么?果真是天怒人怨,皆欲將他殺之而後快。”只是她聲音極其低微,他幾人未曾聽見。
陳青桐道:“我也曾聽說過百獸山莊的名氣,你既然是其中馴師,技藝比那江湖馬戲要強上許多才對,為何凡被狗咬,如此狼狽不堪?”毛二嘆道:“軍爺有所不知,我等以前馴獸,那是要脫其野性,以為人用。這宗王爺偏偏不同,提來許多活的囚犯,當作黑犬食物,是以專門勃發其兇惡獸性。莫說這些囚徒,便是我的幾個兄弟,稍有不慎,也被它們按壓咬噬,已然去了幾條性命。我今日開籠,不過是踩了一條它的尾巴,便被其苦苦逼迫,又喝來其餘黑犬,急急追蹤。所幸遇得你們救援,否則此刻只怕早已變成了它們的腹中餐,只餘下一堆骨頭了。”
陳青桐怒道:“這宗王爺是誰?怎能如此無法無天?”丁晴沉聲道:“那是完顏烏蒙,是那完顏亮的表弟,兇殘暴戾,聞名大都,哼,此人早晚必有報應。”
卻聽得林中有人叫道:“這幾個賊人將王爺的大犬打死了,就想這般拍拍屁股溜走么?天底下那有這般便宜的好事?”另一人道:“不錯,好歹要取他們幾人的性命,王爺來了,也好交差。”先前那人道:“王爺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這犬的命值多少錢,他們幾人的命又能值多少錢?王爺盛怒之下,少不得又要大事屠戮。”
聽那人又道:“殺了這些鄉民倒無妨,卻免不得拖累我們,若是將俸祿都打了折扣,你我以後如何逍遙快活?那些人看似一個一個的大爺叫你,實則貪你錢財罷了,你要是沒有銀兩,她們哪裏還會睬你?什麼三月春花、六月夏實,其時皆要變成十月落葉、臘月寒梅了。”另一人道:“不錯,不錯,那怎麼是好?”先前那人道:“我有一個法子,卻不知能不能行得通?”咳嗽一聲,道:“王爺的脾性來得快,去得也快,若是能給他一個宣洩怒氣的法子,他心情舒暢之後,大不了再買些惡犬來,怡情弄意,那時俸祿依舊,你還怕萬花樓中的小翠、小紅跑了麽?”
陳青桐聞言大怒,喝道:“你們究竟是誰?”丁晴輕輕拉扯他的袍袖,低聲道:“休要着急,且探看動靜,再作應變之策。”便看樹上躍下兩個人來,一個手執釣竿,一個手拿葫蘆,年約五十餘歲,似笑非笑,神情愜意,便如到此遊山玩水的客人一般。
那手執釣竿的漢子哼道:“你們都是濟南侯的手下么?為何好好的道路不走,卻為了他的一條賤命在此滯留,惹下彌天大禍,要與宗王爺作對?”手持葫蘆的那人冷笑道:“大哥,還與他們廢話作甚?現在將他們悉數捉了,交給王爺去千刀萬剮,還怕不能消氣?”陳青桐聞言,一擺長刀,怒道:“好惡毒的心腸!有本事便試試看。”
葫蘆漢子哈哈大笑,道:“打死了幾條狗罷了,以為自己有通天的本領么?好,我便來成全你,先打斷你的手腳,且看你怎樣嘴硬?”丁晴見此人步履穩重,暗暗擔憂,拔出寶劍,守在陳青桐一旁。那個釣竿漢子冷笑道:“老子手裏痒痒,正好與你這小卒子斗幾招鬆鬆筋骨。”陳青桐喝道:“烏里花退後!若是見勢不妙,便與毛二逃去侯爺處報信!”幾人正要動手,卻聽得遠遠有人道:“濟南侯的部下又怎樣?我要殺便殺,除了皇帝,誰敢阻攔?”便見草叢漱漱作響,緩緩走出一彪人馬,馬上一人,紅袍蟒帶,甚是肥胖。兩個漢子躬身施禮,恭聲道:“王爺,我們正要拿下他們交您處置。”
陳青桐細細打量,見此人面目猥瑣,甚是不屑,方要出言譏諷,無意一瞥,看他旁邊一匹白馬,上面坐着一位貴婦人,珠光寶氣,華麗之極,再看面目,不覺目瞪口呆,幾乎就要叫出聲來,暗道:“怎麼是她?她怎會陪伴在這王爺身邊?”
丁晴見他神情有異,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道:“你認識她?”陳青桐不敢隱瞞,低聲道:“她就是那金簪子的主人。”丁晴驚訝無比,眼睛一轉,似乎頗為開心,道:“原來你與王爺的寵姬私通?這膽子也實在太大了!”陳青桐滿臉通紅,着惱道:“你胡說什麼?再口不擇言,我果真要生氣了。”
丁晴咯地一笑,道:“好,我不說了,只是你休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話,說等有了機會,便將那金簪子還給她。”
辛瑛忽然看見陳青桐,不覺啊的一聲。宗王爺輕輕捏住她的手腕,柔和摩搓,道:“美人,你怎麼了?”
辛瑛微微一笑,頗似尷尬,道:“沒甚麼,只是吸了一口冷氣,嗆着了。”見陳青桐遠遠地望着她,心中惶恐,慢慢抽出手臂,道:“王爺,大狗死了雖然可惜,但畢竟都是畜生,您卻也犯不着為了它們生氣。”宗王爺一愕,點頭道:“美人言之有理,我堂堂王爺,怎可為了幾隻黑犬失態。只是這幾人得罪了我,無論如何是饒不得的!”辛瑛大急,只望着陳青桐,見他再不向自己看一眼,只和身邊一個身材瘦俏的金兵說話,她目光敏銳,見他身旁的金兵耳垂扎孔,分明就是女兒家刺環之痕,不由一陣黯:“他已有了紅顏知己嗎?”見他與丁晴神情親密,不覺又氣又妒,冷笑道:“王爺說的是,他們冒犯了王爺,正該拿命來償。”
宗王爺哈哈大笑,道:“天下雖大,但知我者,唯美人一人也。”
丁晴低聲道:“她是你的舊相識,不求情倒也罷了,為何還說這等惡話?”陳青桐也甚是氣惱,道:“此女心腸素來歹毒,落井下石,也不為奇怪。”他說話聲音大了些,被辛瑛聽在耳中,不由登時如中雷擊。
便在此時,有人叫道:“宗千歲,我這手下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完顏雍在此向你陪罪了,還盼你大人大量,饒將他們一條小命罷。”卻是濟南侯引兵趕了過來。陳青桐道:“好了,給我們撐腰的來了。”丁晴眉頭微蹙,道:“好什麼?這番不打也得打了。”陳青桐頗為不解。丁晴道:“你我能在金營中混跡至今,萬事小心翼翼避免惹人耳目。如今得罪了完顏烏蒙,正如深夜皓月,還能瞞得住誰?”陳青桐恍然大悟。只聽宗王冷笑道:“是濟南侯爺嗎?我說他們怎敢在我面前逞將威風,原來是你在背後撐腰?”完顏雍心中憤怒,勉強按捺,道:“王爺說笑了,我完顏雍區區小侯,位薄權淺,又怎敢得罪您呢?”掃視地上犬屍,道:“此犬兇悍,想必名貴,每條一千兩白銀,我悉數賠償怎樣?”
陳青桐暗暗佩服,忖道:“這位侯爺如此關心下屬,果真寬厚,若是能夠當上金國的皇帝,想必這北地情景,那是大大的不同了。”只聽宗王爺冷笑道:“我金銀財寶累積若山,區區幾千兩銀子,我看不上眼。今日休要多言,只要這幾個小卒子的性命。”完顏雍好話說盡,見他依舊不肯退讓,就要發作,聽得丁晴大聲道:“濟南兵士,忠勇強悍,豈與你宗王府中的那些窩囊廢一般貪生怕死?你這釣魚的,拿葫蘆的,若有本領,便來鬥上一斗,誰怕誰呀?只是這幾條大狗皆是我兄弟二人所殺,與烏里花毫不相干。”朝陳青桐使將一個眼色。陳青桐會意,道:“他二人哪裏是我兄弟對手?只怕打我們不過,惱羞之下,拿烏里花與毛二出氣,什麼宗王爺,就是這點能耐,狗屁,狗屁!”
二人一唱一合,只氣得完顏烏蒙臉色鐵青,渾身顫抖,怒道:“好,什麼烏里花也好,毛二也罷,他們的性命老子都不要了,只是這兩個該死的,定然要千刀萬剮、碎屍萬段!”一聲令下,便看那兩個漢子各持釣竿、葫蘆,飛身撲上。陳青桐與丁晴不敢怠慢,彎刀一擺,挺身相迎。
甫一交手,二人心中皆驚。原來這兩個漢子的武功竟似在周通與袁伯當之上,或與顧青山、萬鵬伯仲之間,極難應付。葫蘆漢攔下陳青桐,斗不幾招,道:“小子,你是泰山門人?”陳青桐暗道:“我以刀代劍,還是被他一眼就識破了來歷。”嘿嘿一笑道:“你眼拙了,我這是泰山武學嗎?”彎刀陡然一揮,卻是壁畫之上長發小兒的一招劍法。葫蘆漢大為詫異,道:“這招確乎遠較泰山劍法高明許多。你究竟是誰?”側身避過,將葫蘆望他肩上砸下,一式連一式,葫蘆上連有牛皮繩索,收放之下,使的竟是唐朝第一名將李元霸的青桐錘法。他的葫蘆是精鐵打造,極為沉重,陳青桐的彎刀與他葫蘆碰撞,反擊的力道極大,不過十招,陳青桐手臂酸麻不堪,急展“凌雲若虛”,到了丁晴身邊,道:“晴兒,我抵當不得了。”他本欲叫“金耳”,但不覺之間,脫口喊出“晴兒”二字,實是諧音相近,倉促之下不能分辨,聽在辛瑛心中,便若重鎚一擊,落在丁晴耳中,卻是甜蜜暢懷,笑道:“打不過,跑也。”她應付那釣竿漢,因其招式怪異,也頗為吃力。二人心意相通,遂合力猛攻幾招,逼退兩人,回身就跑。陳青桐猛一回身,擲出一物,叫道:“辛姑娘,還給你!”辛瑛伸手一抓,將那東西抓在手中,但覺掌心冰涼,正是自己送給陳青桐的那枚金簪子,不覺一陣悵然。
陳青桐與丁晴二人發足急奔,頭也不回,那鐵葫蘆與釣竿漢子一路追來,丁晴見得前面一處花林,無暇細想,拉着陳青桐,飛身而入。葫蘆漢子遠遠看見,腳步一停,左右打量。釣竿漢子咦的一聲,盤膝而坐,拾起數顆石粒,在地上排列撥弄,眉頭緊蹙,若有所思,偶爾抬頭看那瀰漫的高矮花卉一眼,滿目皆是迷惑,口中嘖嘖有聲。
陳青桐聽丁晴叫“跳”,自己便“跳”,聽她說“轉”,自己又轉,詫異莫名,如此一番折騰,只是被她拖着奔跑,回頭一看,心中奇怪,停步問道:“晴兒,你這是作甚?走路顛三倒四,是女孩兒的跳皮筋嗎?”
丁晴撲哧一笑,道:“傻哥哥,你果真不識其中的奧妙!連這百花六十四卦金鎖陣也認不得。”
陳青桐愕然,見她往左跳去,不敢怠慢,也往左跳去,聽丁晴又道:“自古混沌孕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互交疊,又生六十四卦。此陣便是依照六十四卦變化之理,取百花眾樹為才布成的一個陣法。要是不小心走出得半步,機括髮動,我們便會陷入絕地,再也出不去了。”陳青桐道:“你一個小女子,怎會懂得這許多的東西?”
丁晴聽他誇讚,心中大為得意,道:“你讀書雖多,都是經史子集琴棋書畫之類而已。我讀書也不少,若是放在了你的眼中,只怕都是旁門左道之屬,不入聖賢之道,上不了檯面的東西。”陳青桐道:“我也喜歡看這些書籍。”話音甫落,一腳踏上了圓圓卵石,便聽得地下嘎的一聲,不由心驚肉跳,暗道:“不好了!”丁晴也是駭然不已,但見周圍並無什麼異樣,大為不解,便拾起一根樹枝四處刺探,旋即呸道:“這陣法佈置得好看,其實皆是廢物,你我不用挑路行走了。”
陳青桐咦道:“你說這陣法早已荒蕪無用嗎?”身子陡然竄動,卻是被丁晴拉着奔跑,撞壞了多少枝葉花朵,有嘎吱震顫之聲,但不曾見得絲毫風險埋伏。丁晴低聲道:“這個百花陣原來是無用之物,虧我等小心翼翼地探尋出路,唯恐觸碰得什麼厲害的機關。不想這腳下皆是大路小道,任意行走都是可以的。”一把扯起陳青桐,笑道:“那兩個傢伙被蒙在鼓裏,懼這百花六十四卦金鎖陣的厲害不敢進來。我們速速逃去,且看他們如何追趕?”陳青桐道:“這就離去么?”丁晴眼睛一轉,道:“如此走開,確有些可惜,不若如此如此。”二人私語,繼而相視一笑,借掩着枝葉繽紛,一個道:“不了,為何轉了半日,又回到這裏了。”另一個道:“不錯,這裏倒是怪異得緊。”相問相答,皆是為難之極。葫蘆漢子在陣外聽得真切,不覺幸災樂禍,哼道:“你兩個小子不識天高地厚,這陣法豈是能夠隨便亂闖的?它比那八卦陣尚要厲害十倍也不止,你們淪陷其中,若是出不來,嘿嘿,只好枯死於其中了。”釣竿漢子點頭道:“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丁晴暗暗冷笑,俯耳道:“我們自走去,莫要睬他,便叫他二人在外面等待,也不知是誰枯死?”將帽子摘下,掛在樹枝之上,又把身上的金兵衣裳脫下,露出裏面的本來紅綠衣裳,摜於灌木,遠遠望去,隨風搖曳,果真如某人迷失了方向,來回徘徊一般。陳青桐見她如此機警,不由好笑,便學她的模樣,依樣畫瓢。二人又顧作張惶地叫喊一通,吱哇怪叫,葫蘆漢子與釣竿漢子更是深信不疑。丁晴掩嘴笑道:“真是笨死了。”與陳青桐大搖大擺地向陣後走去,須臾便出了百花林。
兩人過了一條小溪,翻過幾座山丘,走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村莊,微風過處,酒香襲人。
二人道:“酒香郁濃,莫非這裏就是酒香村?”但見村落之中,家家戶戶皆在窗檯之上擺着一壇開封的好酒,以竹笠窗護遮掩,陣陣酒香,隨風飄散,沁人心脾,果不負“酒香村”之盛名。眼看天色已晚,陳青桐與丁晴尋着一戶人家投宿,那家中一個老兒、一個老婦倒也熱心,道:“我們院小屋陋,兩位不嫌棄,便在此地安歇好了。”以為他們是一對少年夫妻,自然恩愛,坦坦蕩蕩,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陳青桐本覺不妥,但此地只有兩間屋子,也無可挑剔,轉念一想,這幾日與丁晴混跡於完顏雍營之中,每晚也在後勤輜重隊中共處一間帳篷安歇,也不曾亂了男女禮儀,此刻雖去了金兵裝束,粗布葛織的帳篷也換成了磚瓦木樑的農房,也依舊還是各安本分,又有什麼可以鬼鬼祟祟的?念及於此,但聞那老夫婦一口一個“你們小兩口”,偷眼去看丁晴,卻只見她的背影,頗似泰然自若,不用正眼瞧他。
那老夫婦片刻弄了幾個小菜款待客人,但見盤小量微,可見平日甚為節儉。陳青桐腹中飢餓,見此情形,不好大快朵頤,吃過一碗米飯,見丁晴與老夫婦皆將碗放下,自己也不好再添,推筷收座,訕訕道:“我飽了。”丁晴撲哧一笑,問起戶外窗檯的酒罈一事。
老農道:“這便是售酒了。”陳青桐道:“如此村莊,沒人來收酒、集中售賣麽?”老婦道:“有的,只是今晚若是老天眷顧,將我這一壇好酒買去,便相當於賣了五十壇酒水呢。”
陳青桐大為奇怪,只聽那老婦人道:“我們這裏來了一個酒仙,每晚專在一戶人家窗台上取走一壇好酒,留下十五兩銀子。”丁晴笑道:“但他每晚只買一壇,你們許多莊戶,於是便將壇蓋開啟,飄出香氣,以招攬生意嗎?”老頭道:“不錯,便是賣不出去,如此寒涼之天,放上十日半月也不會損壞,若不被酒仙看中,我們也能自己喝掉。”四人大笑。入夜之時,陳青桐在地上結氈抱毯躺卧,意念丹田之息,氣海濃濃鬱郁,若溫半燙,倒也不覺得寒冷。丁晴從炕上翻下,輕輕道:“傻哥哥,我們偷偷去看酒仙吧!我看此地有些蹊蹺,你不想探個究竟?”陳青桐道:“哪裏蹊蹺?”
丁晴道:“先前你我在那百花林中,枝上百花開放,雖算不綻放,卻也十瓣開八瓣,有芍藥、月季種種,在此涼寒之季,便是在江南,這等嬌弱的花朵也該早已萎敗,為何這北地依舊還開?難不成乾坤逆轉,北地還比南方暖和嗎?”陳青桐睡眼朦惺,道:“這倒不是。北地苦寒,是以金國南侵,便是看中了江南地土肥沃,氣候溫暖的好處。你看別的地方,莫不草木稀疏、大樹頹禿,唯獨百花六十四卦金鎖陣中花朵有異。”言罷,驀然醒覺道:“不錯,確有奇怪。”二人起來收拾了,輕輕推窗,一躍上牆。
兩人藏在金營之時,但得空閑,丁晴便授陳青桐輕功心法,若論精妙,那是遠遠不及“凌雲若虛”,但從腳心“湧泉”提氣,巡足三陽、足三陰經絡而上,過“膝眼”、“足三里”、“環跳”諸穴,上升於“會陰”,再分而上,前聚於“氣海”,后合於“命門”,各過“膻中”、“大椎”,裊裊貫於“百會”,可使身輕如燕,上竄下跳,奔跑疾走,毫無聲響。陳青桐用心修鍊,進步極速,農家小院的護牆又豈能難得到他?
他二人來到村中一片草垛之後,忽見黑暗中一條人影閃過,狀若敏捷,又若踉蹌搖晃,手中還似掂着一個酒罈。
陳青桐低聲道:“這人難道就是什麼酒仙麽?”丁晴也十分好奇,道:“且跟過去看看。”見前面那人一路奔跑,步伐奇異,不知是順當行走,還是醉步蹣跚,正是往百花林的方向。丁晴暗暗吃驚,附耳道:“這人的武功好高,只怕我師父與顧師伯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陳青桐驚道:“他竟有如此道行?”丁晴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見那人果真到了百花林中,待到得中央花草繁盛之地,席地而坐,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夾着裏面的一點小菜,撥開壇塞,就着壇口便喝了起來。此刻天懸薄月,色澤清淡,二人窺看之下,見那人年約五十開外,頭戴一頂氈帽,鬍鬚花白。不多時,他那一壇美酒悉數喝光,紙包之中的菜肴也一掃而盡,便將壇、紙置於一旁,往後仰倒,不多時,竟打起了呼嚕。陳青桐見他單衣薄裳,卻在寒夜如此睡眠,又是羨慕,又是驚駭,忖道:“他內力如此深厚,也不知是武林中的那一位奇人能士,只怕果真如晴兒所言,便是顧前輩與萬前輩聯袂,也不是他的對手。”
少時卻聽得那人打個噴嚏,坐起身來,道:“哪裏來的狗崽子,走路便不能輕些?擾了我的好夢,小心你骨頭受苦!”陳青桐一驚,暗道自己二人如此小心翼翼,如何還會被他發覺?見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中指向外一彈,颯地一聲,小小樹枝被他內力運用,變得其堅如鐵,刷刷有聲,極為驚人。轉眼但見花叢紛飛,碎屑瀰漫,兩條人影陡然竄出,落在地上,赫然便是使鐵葫蘆的漢子與那釣竿漢子。
兩人一左一右,神情凝重,沉聲道:“你是圓覺大師大師?果真是武功了得。”那人將氈帽除下,露出光溜溜的一個頭顱,頂上真有九顆戒疤,笑道:“別人都喚我老和尚,只有你們兩個叫我是大師,這馬屁拍得極好,我歡喜,只是也有些汗顏,羞臊得身上都要出汗了。”氈帽輕輕搖擺,以為輕扇。
葫蘆漢子冷笑道:“大師也好,老和尚也罷,我兄弟二人久仰你在江湖中的大名,只是你為何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偏要來百獸山莊將宗王爺的心愛之物打死?”那名叫圓覺大師的老和尚道:“你們雖是完顏烏蒙養的兩條走狗,但論身份好歹也是武林中人,如何大放狗屁、惡臭不堪?這王爺乃金國重臣,何時成了百獸山莊的莊主?就算他接任了莊主一職,按照江湖規矩,也該廣發江湖帖,邀請同道中人慶賀才是。”
陳青桐低聲道:“晴兒,你說怪不怪,佛門禁忌殺生,他卻將人家的馬匹打死了。”丁晴莞爾,道:“只看他喝酒吃肉的模樣,莫說打死一匹馬,就是殺人也不足為怪。”
話音甫落,聽得陣中圓覺大師大師大聲道:“我酒勁上來,現在甚是睏乏,只想睡覺,你們‘竹蘆雙怪’若是犯閑,且到別處去調皮吧。”便如大人喝斥小孩兒一般。陳青桐見丁晴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小心問道:“你怎麼了?”丁晴搖搖頭道:“這兩人的武功雖不及酒肉和尚,但也極其高強,武林之中,修為如此之深者,寥寥可數,為何卻從來沒有聽過什麼‘竹蘆雙怪’的名號?莫非是宗親王從塞外招徠的高手不成?”
陳青桐道:“你既不曾聽過,可見這兩人是沒什麼名氣的。”丁晴撲哧一笑,壓低聲音道:“你當我是百事皆通的老夫子嗎?這馬屁拍得可不好。”
那葫蘆漢子眉宇輕挑,冷笑道:“我以為自己二人名微,不值一曬,不想尚能入大師的法耳,委實是受寵若驚。”圓覺大師大師道:“你們雖身懷絕學,江湖罕有敵手,但貪財成嗜,好色成性,只愛在那多少金銀脂粉之中廝混糾纏,若是專心致意在這江湖之上揚名立萬,只憑着各自的渾厚內功與精妙招式名震江湖,試問這南北武林,金宋兩地,又有幾人能夠抵擋?”
那“竹蘆雙怪”冷然道:“大師如此謬讚,我兄弟二人那可是萬萬擔不起。”圓覺大師大師搖頭道:“並非妄贊,鐵葫神樵的鐵葫蘆剛猛至強,橫豎劈打之下,裂石破岩,撼人魂魄;虯釣散人釣竿招法陰陽互濟,剛柔併合,即可攻,綿綿不絕,亦然能守,滴水不漏。”他如此說話,倒是句句實在。
鐵葫神樵不覺心中得意,道:“大師的武藝也是極高的,你我既然都是好手,兩相爭鬥起來,必難免一傷。只是打死寶馬一罪,干係極大,畢竟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師何不隨我們到百獸山莊一趟,好歹將此事做一個了結?”虯釣散人道:“我兄弟在王爺面前多少有幾分薄面,定然極力求情,若能減免責罰,決不稍加絲毫懲戒。”他二人也知曉圓覺大師武功極高,但自恃內外兼修,更有絕技術護體,料想二人聯袂,這老和尚再是厲害,也斷然抵當不得的。圓覺大師大師要是識時務,忖度之下,也該老老實實地束手就擒,以免吃上苦頭。卻見老和尚往地上一躺,懶懶道:“不好,我酒勁此刻上來了,頭也暈,腰也疲,腿也軟,萬萬挪動不得半步。要去百獸山莊也好,柴房牢垣,當能好好歇息。只是如此情景,還煩你們辛苦一些,來抬我過去怎樣?老衲感激不盡。”
鐵葫神樵臉色陡然變化,青白不定,嘴角一撇,欲言又止,那虯釣散人卻是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這老禿驢,膽大包天,怎敢戲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