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泰山腳下
吳千秋牙關一咬,驀然把手一揚,幾枚銀針電射而出,飛向於雪鳳面門。於雪鳳大吃一驚道:“你不是沒有暗器了么?”原來吳千秋在衽袖針線縫補之處,暗中事先預留十枚毒針,以為情急之下,作救命之用的。於雪鳳長劍疾舞,叮叮作響,將銀針盡皆打落。吳千秋不敢怠慢,覷準時機,拾起菜刀,急急竄到門旁,飛身急縱而出。蔣禮見於雪鳳如此兇狠,出手決不留情,早已魂飛魄散,看吳千秋跳了出去,顧不得肚中疼痛,雙臂并力一推,身子倒飛起來,從窗口倒跌出去,待於雪鳳回過神來,兩人已經連滾帶爬逃出數丈之遠,追之已然不及。於雪鳳勃然大怒,清叱一聲,手中長劍脫手飛出,正中驛站門前一株大樹,長劍入木,微微晃動。吳千秋大呼僥倖,拚命滾下山坡,逃進了密林之中。
於雪鳳大意失手,心急如焚,有心追趕,但吳千秋兩人分頭逃進密林,所謂逢林莫入乃是武林大忌,她孤身一人,自是不敢輕越雷池,當下氣急敗壞地走回驛站大廳中,對萬鵬三人喝道:“你們若想保全性命,便替我駕車追趕那兩個惡賊!”萬鵬道:“姑娘,你說什麼糊塗話?中了如此厲害的毒藥,我們一個個渾身無力,站立也難,如何駕車?”丁晴冷冷地道:“到手的鴨子飛了,她一番詭謀不成,豈不着急?若是他兩個不死,自然又多了兩個要命的冤家,少不得要回來尋她報仇。她瘋狂之下,如何還能清醒得了?”
於雪鳳喝道:“死丫頭,你說什麼?”丁晴冷笑道:“先前還口口聲聲叫我們是恩人,這時怎麼變得如此嘴臉?是了,你洞中的秘密想也守不住了,那蔣禮必定會先你一步找‘黃衣秀士’施振眉,將島上情形一一相告,若是再添上三分油、加上兩勺醋,你說那秀士可會大吐其血?”陳青桐喘息道:“此話大謬,施振眉一直不喜她,怎會氣得昏厥?”於雪鳳臉色鐵青,拾起蔣禮的銅笛,顫聲道:“你們再說一句,我便將你們全部殺掉!”萬鵬愕然,繼而嘆息道:“姑娘不必動手,我們就快要死了。吳千秋顧忌自己聲名,怎會讓蔣禮將此事泄露?依我看,那姓蔣的在半路之上不是毒發而亡,也必被吳千秋推到山下摔他個稀巴爛。”
丁晴道:“師父,您老人家錯了!”萬鵬道:“哪裏錯了?”丁晴道:“此刻他二人同舟共濟,茫茫前路,多一個幫手最好,怎會自相殘殺?”陳青桐眉頭一皺,按住腹部,附和道:“丁姑娘所言極是。”丁晴又道:“吳千秋惶惶不可終日,哪裏還會顧及聲名,只要能因此敗坏於女俠的清白,令她不能和‘黃衣秀士’結成連理,他說不得會與蔣禮合謀,在江湖上四處傳播傳播”於雪鳳驚疑不定,道:“傳播什麼?”丁晴支支吾吾,並不再說。陳青桐大聲道:“定是說他在洞中對你不軌,已然得手,你的身子已經是他的了!”於雪鳳大怒道:“放屁,放屁!”萬鵬道:“我們自然知道他說的話一定是放屁,但江湖之中,又有多少事情符合本來的真相?所以狗屁傳多了,也就被人相信了。”於雪鳳若被雷擊,銅笛噹啷落地,頓時臉色蒼白。
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句句戳着於雪鳳的心痛之處,她胸中鬱結之極,又將銅笛舉起,凶光大露,道:“我,我殺了你們!”陳青桐道:“我肚子疼,快要死了。”於雪鳳見他擠眉弄眼,形容“猥瑣”,更是氣炸心肺,喝道:“你就疼死也活該!”丁晴道:“於女俠,我們若是真的死了,便沒有人去替你闢謠,你這清白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呢。”於雪鳳聽了,陡覺精神一振,顫聲道:“你你說什麼?”丁晴道:“我們也在山洞之中,自然可以證明你並未受到吳千秋玷污。”
於雪鳳倏地轉怒為喜道:“真的么?”滿腹狐疑,道:“我要害你們的性命,你們為何還要幫我?”萬鵬道:“誰要幫你了?不過我在洞中救你,他們卻說你被玷污,豈非是繞着圈子罵我無能?嘿嘿,我這口舌可是厲害得緊,莫說替你平反、令施振眉不致多心,便是再鼓噪一通,言蔣禮與吳千秋有‘龍陽之癖’,且在洞中相互干那斷袖苟且之事,也是有人相信的。”
於雪鳳大喜,連連拜謝,忽而哭道:“我只知配置菜系毒藥,那,那解藥之事,我卻是絲毫不懂,如何能救你們?”萬鵬道:“虧你還是崆峒女派弟子,如何這般無能?其實這菜系毒藥解來,實在容易。我看廚房之中有些食材,勉強能夠解毒,這就開張方子給你,你認真烹飪,吃下之後,休息一晚,其毒自然得解。”於雪鳳看他寫好單子,小心翼翼收好,扔下銅笛,便往廚房趕去。萬鵬三人哈哈大笑,道:“何曾中毒?她竟這般慌張。”原來丁晴每次飲食之前,已將身上的解毒丹藥一分為三,要陳青桐與萬鵬服下,自己吃掉另外一份,一顆能夠解毒,三分之一足夠防毒。於雪鳳豈能識得其中的秘密?那單子所述,其實不過一份普通的菜譜而已。
當晚於雪鳳將飲食端上,盡心儘力伺候三人,所有菜肴,皆按照單子註明的調配用量嚴格製做。說來也怪,她在崆峒學習廚藝,菜肴委實不敢讓人恭維,但此時用心烹調,各道菜均是美味異常。三人嘖嘖稱讚,萬鵬道:“不錯,不錯,你這廚藝尚可,若是與施振眉成婚,當了他的妻子,也算是他前世修來的福份。只是小兩口爭執,乃是常事,你休惱怒之下,又配毒菜將你老公毒死,那便大大不美了。”於雪鳳聞言,又喜又羞,低頭不語。陳青桐暗暗奇怪:“這等殺人不眨眼的惡女,如何一談及施振眉,便變得溫柔起來,還真有幾分持家妻子的模樣?”
第二天一早,丁晴先去結了房飯錢,然後四人一道,駕車上路。陳青桐一心惦念紅葉峰下落,閑來無事,便問萬鵬。萬鵬道:“什麼紅葉峰?不曾聽過。”陳青桐愕然,便將顧青山所言娓娓道來,什麼紅葉峰或是紅葉谷、專替婦人懲治負心男的神秘高人等等。萬鵬哼道:“他懂什麼?說了許多,究竟有何幫助?就算紅葉谷便是你要苦苦尋找的紅葉峰,那這山谷是在哪一州哪一縣,可能說個明白詳細?只怕不能吧?所謂婦人的大娘家,專門收拾什麼負心人的那個高手,我也是聽說過的,只是未能謀面,也不曾交手切磋,實在可惜。”陳青桐不覺微微失望。
那於雪鳳聽得大概,道:“陳公子,那淳于玄既然見過這位高人,就好辦了,他是‘夔門六怪’之一,我向他打聽,包管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就是。”陳青桐搖頭道:“聽聞他瘋瘋癲癲,平常尚好,只要一有人提起當年西湖比武、他師兄楊呼虎嘯斃命敵人之手的往事,便會狂性大發、善惡不辨,還是休要招惹他為妙。”心中卻另有一番心思:“你既心痛施振眉的傷勢,說不定也將他的苦楚歸咎於淳于玄的袖手旁觀,心中恨他自然,日後見着面,或是冷嘲熱諷,或是拳腳相加,哪裏還有問此事的閑情?”丁晴見他眉頭微蹙,幾分無奈,又有幾分焦急,勸道:“世上果真有如此所在,就必定有打探的法子,你不用焦躁。既然得了一個確定的所在,你不如先去泰山看看,反正我們離泰山也不遠了。”陳青桐嘆道:“不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着急果然無用。”
再過兩日,大車到了泰安城中,巍巍東嶽,就在眼下。一打聽之下,始知前面有一處村莊,喚做小陶庄,乃是泰安治下,在山東與河北交界,正可歇息。四人尋着一戶農家,給了幾錢銀子,燒水洗了個溫水澡,又美美地喝一碗母雞湯,頓時精神抖擻,數十日路途漂泊之苦,到此終於煙消雲散。萬鵬喝着高粱水酒,哈哈大笑,道:“還是鄉間小園農舍好,勝他深宅大院十倍。”丁晴道:“你老人家所言極是。”挨着陳青桐,兩人坐得緊緊的。
萬鵬見天色尚早,便要帶丁晴趕赴恆山。於雪鳳道:“前輩不與我去見鄭辜懲么?”丁晴笑道:“於姑娘,蔣禮與吳千秋尚未造謠蠱惑,我與師父此刻若去說明,豈非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你放心,他二人果真胡為,我等必定替你辯駁開脫。”於雪鳳依舊有些顧慮,但聽她說得也有道理,不敢執拗強邀,心中惦念施振眉,略事收拾,便告別三人,自上路去了。陳青桐要去泰山尋找紅葉峰的下落,與恆山之往南轅北轍,心中不舍,終究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勉強與萬鵬師徒辭別。萬鵬笑道:“好,好,你見着顧青山,不要忘記將新學新練的伏虎拳仔細演示一遍,務必讓他看個仔細。老子要好好出他的丑。”也不攔他。丁晴微微一笑,道:“那紅葉峰報恩亭的所在,我也會留心幫你打聽的,一旦得了消息,便想法子通知你。江湖險惡,你好生保重。”陳青桐謝了她的好意,心中不禁傷感,吟道:“勸君更敬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我以茶代酒,將這杯茶水喝了,大家以後有緣,自然再聚。”端起茶碗,一飲而盡,萬鵬道:“太悲太戚,好不蒼涼,大丈夫也該有些豪氣。”陳青桐大笑道:“前輩教訓得是。”張口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酤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吟的卻是唐朝詩仙李白的一首極為著名的《將進酒》,吟罷,躬身一禮,帶了寶劍,轉身飄然離去。丁晴目送他漸漸消失,恍惚悵然,箇中滋味,正是無從說起。
再說陳青桐不辨道路,來到泰山腳下,轉念一想,道:“泰山乃五嶽之首,我生平只聞其名,不曾見過,不妨去轉上一轉。順便將紅葉峰所在打聽出來。”找了一處客棧住下。掌柜姓關,見有人投宿,便問他要“安分牌”。陳青桐奇道:“我是外鄉來客,不知你這裏的規矩,什麼是安分牌?”關老闆道:“近來此地不甚太平,常有流匪強盜作惡,所以官府清剿得緊,除派兵圍剿之外,又頒佈號令,所有人等無論男女老幼、本地外埠,皆要以安分牌為標識,以為良民。此處喚做清羅鎮,本由黃軍爺專司負責制牌發牌之事,只是他昨夜在小香春那裏與劉軍爺喝酒,昏酣之際,二人打將了起來,此刻都在家中養傷,只怕你只有去泰安府領牌了。”
陳青桐方要答話,那關掌柜見遠遠走來幾個金兵,忙將陳青桐拉進廳內,叫他藏於門后,千萬不可弄出動靜。不多時,金兵過來,喝道:“老關,今日可有陌生可疑之人投店?”關掌柜咳嗽一聲,嘆道:“說來也怪,我到廟中誠心燒香拜佛,保佑我生意興隆,但就是不來幾個客人。若真有強盜過來,我自要去報官,也好領些賞錢,應付日常開銷。”便令小二奉茶,道:“兄弟們辛苦,且喝水解乏。”幾個金兵一飲而盡,咂咂嘴,哈哈笑道:“定是你香火錢給得少了,佛祖看不上眼。罷了,我們還要去別處巡視,不與你閑聊了。”關掌柜看他們漸漸走遠,拉出陳青桐,道:“這位公子,我也不願與你為難,只是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肯做生意,實在是迫不得已呀!你休讓我為難。”陳青桐喟然一嘆,道:“多謝老闆。”忽聽有人道:“這位兄弟且住。”
關掌柜望見那人,笑道:“原來是熊爺來了。”但見門外走進一名大漢,絡腮鬍子,氣勢雄偉,身披一襲錦緞大青袍。陳青桐正低頭往外走去,卻被他一把抓住臂膀,道:“小兄弟,我讓你留下,你不肯給我面子嗎?”陳青桐愕然道:“閣下方才是跟我說話么?”關掌柜笑道:“這店中再也沒有旁的客人,熊爺自然是招呼你了。”陳青桐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拱手道:“該死,該死!先前我幾乎就要應了,只是想到自己在此並沒什麼熟識,應錯了,豈不叫人笑話?”那漢子大笑,道:“小兄弟果真是謹微人。我叫熊南熙,乃此地威遠鏢局的總鏢頭。”轉身對關掌柜道:“我替他作保,可能一宿?”關掌柜知他權勢龐大、人情通達,與官府駐軍關係極為密切,於是笑道:“熊爺乃是鎮上的大善人,您能作保,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囑咐下人將二樓西廂房空出來,好好收拾乾淨,準備迎接陳青桐入住。陳青桐又驚又喜,疑惑不定,暗道:“這位總鏢頭倒是一條豪爽的好漢,只是他與我素昧平生,為何願出手幫我?”轉念一想:“是了,他既被稱為大善人,當然有俠義心腸,也有扶貧濟困之心。”不禁感慨,暗道:“同樣一件事情,不同的人辦來,卻是難度不一、結果迥異。”
熊南熙見他面生羞澀,微笑道:“我看小兄弟體量單薄,莫不是江南人氏?”陳青桐也不隱瞞,點頭稱是。熊南熙聽他報了姓名,笑道:“我嚮往南地風物人情已久,可惜一直未曾好好遊歷。兄弟,你我能在此相遇,也是緣份,何不共飲一盅,你也給我講講江南故事?”陳青桐道:“在下見識淺陋,只怕說來索然乏味,熊鏢頭聽着瞌睡。”熊南熙拍拍他的肩頭,道:“不過喝酒取樂罷了,又不要你寫地方史志,便是說錯了,那也無妨,大伙兒開心就好。”陳青桐也笑道:“總鏢頭有如此雅興,且誠心相邀,我卻之不恭,只是受之有愧。”熊南熙甚是興奮,道:“好,好,今日痛痛快快地喝酒,定要不醉不歸!”
北地之酒更烈,陳青桐幾杯下肚,不多時便已面紅耳赤。熊南熙不同,嫌杯子太小,換了個大碗篩酒,他見陳青桐的酒量雖然不巨,但當飲則飲,絕不找借口故意拖延,可見酒品上乘,不禁暗暗歡喜,道:“陳兄弟,你酒品好得很呀!罷了,你喝白水吧,別再和我拼酒了。”陳青桐口齒糾結,頭腦依舊清醒,搖頭道:“怎能占你便宜?”熊南熙不以為然,道:“我自幼嗜酒,三五壇不在話下,你怎可與我相提並論?如此下去,其實是我占你便宜了。”吩咐店家上茶。陳青桐的確不勝酒力,道:“小弟不客氣了。”二人一茶一酒,談笑甚歡。熊南熙五大三粗,卻是個好奇活潑之人,問南地之風,或是婚筵喜慶,或是飯菜口味,或是舟楫車馬,或是小院竹林,但凡想得到的,無一不問。陳青桐竭力作答,一面應他,一面忖道:“也不知我何時才能尋着那紅葉峰?一日不得,一日便不能歸家。所幸鳩盤鬼母傷了身體,短期之內,也不能去庄中與爹爹為難。只是不知還有什麼旁人又去搗亂,口口聲聲要《八脈心法》?”
眼看天色沉暗,月上柳梢,熊南熙起身告辭,囑咐關掌柜好生伺候,一切費用,皆在他的帳上。陳青桐見他離去,再難堅持,步履踉蹌,被關掌柜扶着入廂房安歇。此後三日,每日熊南熙都要來客棧與他飲酒,暢懷縱談。這一日,陳青桐言道要上泰山遊玩,熊南熙眉頭微蹙,道:“泰山雖好,但是出了一個惡巴巴的凶神,將老大的一塊地方化作他自家的私苑,也是地勢最好的所在。你若想窺看山中的全部精華風景,只怕不易呀。”陳青桐咦道:“莫非那天門、十八彎道都被他圈進去了?”熊南熙方要答話,看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顫聲道:“總鏢頭,不好了,李鏢頭與劉崇押解鏢車,被一夥來歷不明的黑衣蒙面人將貨給劫了。他,他二人身受重傷,只怕挨不過一時三刻了。”熊南熙倏地站起,喝道:“好大的膽子,誰敢太歲頭上動土,竟然劫我威遠鏢局的紅車?”將酒杯一推,道:“陳兄弟,我去看看,暫且失陪了。”匆匆離去。陳青桐要跟去觀看,被關掌柜攔着道:“陳公子,你去不得。熊爺處理事情乾淨利落,最忌旁人窺探究竟、多嘴多舌,你還是莫犯他的禁忌。若是閑悶,何不去泰山一游,只要不入泰山派的地盤即可。”陳青桐道:“你說得甚是道理,只是我如何知曉哪裏去得,哪裏又去不得?”關掌柜笑道:“這容易,道口關隘若是見着紅字石碑,那便莫要跨足過去了。”陳青桐拱手道:“多謝提醒。”一人告辭出門而來。
泰山又稱岱山、岱宗,以東嶽之尊,居於五岳之首。其主峰玉皇峰,高達五百餘丈。睥睨群峰而無掩。泰山全景奇峰有一百一十二座、崖嶺九十八座、岩洞一十八處、奇石五十八塊、溪谷一百零二條。又有潭池瀑布五十六處、山泉六十四眼,無數文人騷客見於旭日東升,莫不感慨萬千,道山水秀色俱全。若是歷曆數來,尚有得古廟二十二處,漢唐以來歷碑碣、摩崖石刻無數。天下群峰之中,唯有其受過皇帝封禪,是以泰山最具帝王氣質,所謂“登泰山而小天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云云皆是仰慕無限之詞。
陳青桐往山間走去,本是興趣盎然,但見着許多處的地方,皆有小小石碑豎立,當中一個朱紅的金字,將欲窺深探的風景悉數封住,不覺有些訝然,自語道:“這泰山派果然好大的氣派,幾乎將一半山頭都納入自己的私家花園了。只怕峰岩翠壁,他一年到頭也難攀一兩回吧?”興味漸漸索然,疲乏頓生,看着溪流之上有座草亭,於是過去,背靠一根柱子席地而坐。只是此刻亦入初秋,氣候清涼,索性打坐吐納一回,不覺氣息平緩,心神安靜,若入冥狀。這時忽然隱約聽見有人說話,一人道:“師兄,此計果真行得通么?”另一人道:“無妨,掌門師伯閉關不能主事,一切皆在師父掌握之中,不必擔憂。”陳青桐心中奇怪:“這裏分明無人,如何有人說話?”卻不知他練的道家內功心法雖然普通之極,但每日修鍊,運氣不輟,長久下來,內力真氣深厚許多,耳目也更靈敏。那兩人說話尚在遠處,陳青桐已能聽得清清楚楚,便宛若那兩人就在耳邊說話一般。
先前那人道:“師兄,我泰山派名氣不大,卻也算名門正派,我我將他二人打傷,心中始終不安。”另一人哼了一聲道:“有什麼不安的?師父說過,自古以來,‘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成就大事業,立泰山大派,傷幾條人命又算得了什麼?”陳青桐暗道:“這就是胡說了。草菅人命、塗炭生靈,取了功名又有何用?”心中奇怪:“卻不知他們害了誰?”只聽那人又道:“其實論根溯源,也是姓熊的咎由自取。他若答應師父的要求,再不與那流雲庄來往,豈非皆大歡喜、平安無事?哼哼!偏偏要與我們作對,不識好歹,只能自作自受。”那師弟似乎頗為猶豫,道:“流雲庄的莊主,真是魔教餘孽么?”那師兄道:“這還能有假?初春之時,師父與我便將他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了。他雖叛教出門,但是依照魔教‘一朝入教,終生不叛’的規矩,早該受到魔教的懲罰,只是這幾年魔教從不曾派人尋釁,這不奇怪嗎?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尚是魔教一員,流雲庄或是魔教的一處小小分舵而已。”
那師弟嘆道:“只是丐幫負責監視魔教的一舉一動,流雲庄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張羅經營,若是魔教分舵,他們為何不來知會?”師兄道:“丐幫號稱天下第一大幫,其實不過烏合之眾罷了,能指望他們什麼?”師弟道:“師兄所言倒也是。”
陳青桐正一門心思兩人說話,不妨山中蟲蟄極多,雖然氣候涼兮,依舊到處亂飛,一隻正好竄入了他的鼻孔,不覺奇癢難耐,噗哧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林中有人道:“不好,師兄,有人偷聽我們說話。”那師兄道:“還不過去看看?”陳青桐駭然,往亭下飛奔,回頭看時,兩個少年道士匆忙趕來,各執寶劍。個矮一些的道:“你聽見什麼了?”個高一些的道:“你這一問就是多餘了。他聽見什麼,必定也說自己沒有聽見。”
陳青桐陪笑道:“兩位道長誤會,我是路過此地的遊客,因看前面風景甚好,急着過去,可並不是聽見什麼人說話嚇得跑掉了的。”矮個道士道:“師兄,看他是個文弱書生,放他下山吧?”高個道士厲聲道:“不可!說不得他在裝糊塗,故意蒙蔽你我。成大事不拘小節,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陳青桐見他二人手中的長劍寒光閃閃,不禁暗暗怒道:“他們口口聲聲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莫非也要我成為‘萬骨’之一么?”驚怒交加,道:“你們究竟是誰,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傷害無辜?”高個大聲道:“你聽好了,我姓孟名中,他是我的師弟,名叫孔池。”
陳青桐見他得意之外,尚有殺氣流露,不覺暗暗警惕,心念一動,道:“你的劍法怎樣?”孟中哼道:“自然極好,殺你綽綽有餘。”陳青桐道:“你的拳法如何?”孟中道:“我的拳法也是極好的,你若是見識過了,只怕一輩子也忘不掉泰山拳法精妙之處。”陳青桐眼睛一轉,道:“我的劍法也是不錯的,不過你們兩位一擁而上,就算把我殺了,我死也是不服氣。”孔池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你模樣,不過一個文弱書生而已,哪裏懂得劍法拳法?”孟中聞言,忽然有了主意,將長劍插入石縫之內,道:“好,我就用泰山拳法斗你的拳法,如此最是公平,你要是被活活打死了,也該心服口服,莫道我等無情。”一個箭步跳下來,衝著陳青桐的面門就是一拳,陳青桐前後得顧青山與萬鵬兩位青城派高手指點伏虎拳法,見識已然大不相同,見他拳走偏鋒,似是毫無氣力,忖道:“果然是只餓虎,餓得都沒有氣力了。”呼地一聲,身體迎着孟中的拳勢,猛撲過去,腳步一沾,身子倏然變了一個方位,反手一掌,拍向他胸口“璇璣穴”,孟中吃了一驚,要運掌力拆解已是不及,急急吞胸吸腹,腳步不動,身子憑空挪後幾寸,陳青桐一掌打空,立刻躍開。中騰空跳起,人未到地,掌力先發,陳青桐腳尖一點,只覺掌風及體,凌厲之極,暗暗吃驚,大喝一聲,使出伏虎拳中一路拆解金剛手擒拿之法,身軀晃動,右掌朝他頸項一勾,那孟中萬萬沒料到他書生一個,變招之快竟還遠在自己之上,匆忙中運掌一抵,砰的一聲,掌心麻熱,給震得倒退數步。陳青桐趁機一躍,雙拳疾掃。孟中大怒,袍袖一揮,左掌窩起,往外一登,把陳青桐震退數步。
按說陳青桐此時得了三位武林宗師的指點,只是他學了深厚無比的內功,卻不知如何運用,直到遇見萬鵬,才漸漸將體內潛能發作出來。當下奮起神力,雙拳一衝,孟中只覺拳風如箭,迫得連退兩步,五指一伸,平掌應敵,陳青桐絲毫不知自己內勁沉雄,雙拳一衝之力,何止千斤?孟中固是練武多年,卻遠不及他,以單掌平擋硬接他的雙拳,抵擋不住,拳掌相交,孟中被震得幾個筋鬥倒翻出三丈開外,陳青桐卻隻身軀微晃,氣血稍有些翻湧而已。孟中大怒,合掌運勁,往外一推,沙吹風起,枝葉紛飛,聲勢猛烈非常,卻是傷陳青桐不着——原來陳青桐望一知十,“偷學”了丁晴的絕妙步法身法,與伏虎拳法合併一處,卻是威力劇增,孟中不僅打不着他,連撲數招徒勞無功,汗都掉了下來。
陳青桐偷眼一望,見孟中鼻息加重,喘息之聲,數步意外已能聽得清清楚楚,知他後續不力,身形再晃,趁孟中一招既出,未及再運內力,倏然一掌橫切,掌鋒斜抹,孟中身軀急轉,一聲大喝,雙掌一發,掌力登時有如排山倒海!陳青桐運掌一擋,縱步急退,猛地沉身坐馬,右掌一伸,掌拍指戳,數個照面之下,連下三路殺手。這還是他練拳尚未到家,否則這一招“玉虎朝佛”中夾有十個分解招數,孟中不識厲害,立刻便要手臂折斷,身受重傷。他殺手不呈,孟中哈哈大笑,伸手便抓,陳青桐左掌一揮,迎着來勢,手掌半途變招,四指併攏倏地變成五指如鉤,猛地扭他手腕。孟中大吃一驚,急忙縮手。陳青桐倏地翻身,砰砰聲響,連發兩拳,都是伏虎拳中的厲害殺手。
孟中深吸口氣,雙掌一揚,喝道:“看掌!”一個“風雷夾擊”,雙臂一圈,猛擊陳青桐雙側太陽穴,那料眼前一花,陳青桐喝聲“來得好!”雙掌一引一推,動作甚柔,使的乃是伏虎拳中“霸王卸甲”半攻半守的招數,孟中兩招落空,給他掌力迫退。陳青桐乘勝追擊,騰的飛起一腿,孟中防不及防,胸口中腿,急跌出去。孔池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攔着陳青桐。伏虎拳可拳可掌更可指,變化多端,陳青桐見孔池奔來,拳勢不變,乘隙進身,左臂一起,似點似戳,卻是虛式,右臂一穿,掌如卷瓦,喝聲“着!”掌心疾按,又勁又疾。孔池不道他出手快極,匆忙中吞胸吸腹,手臂一牽,身子後仰,只晃了幾晃,並未跌倒。孔池乘着陳青桐招式用老,呼的一聲,雙掌連環發出,猝擊陳青桐下盤!陳青桐吃了一驚,雙掌合攏,往下一分,堪堪把孔池招式破開。陳青桐身形一退,孔池跟步進擊,大喝一聲,雙掌抽撒,已經變為掌心向下,手背向上,雙掌駢食中二指,往上一戳,反點陳青桐兩腋下“期門穴”,陳青桐到底初學初用,火候未深,絕料不到他以退為進,變招如此迅速,匆忙躲閃,穴道未曾點着,肌肉卻是一陣劇痛,急忙後退幾步。
孔池急跟幾步,飛身縱起,閃電般連起三腿。陳青桐只學拳法,在島上與萬鵬拆招喂招,萬鵬也往往以拳法應之,因此他涉世尚淺,經驗大大不足,這一下孔池施展泰山派十八盤連環腿法,他便不知如何拆解,只覺胸口一窒,連中對方三腿。好在陳青桐身處上風,身材又比孔池高了一截,孔池腿法厲害,只有一腿踢着他的胸口,也不過淺嘗輒止,並未造成多大傷害。陳青桐暗暗吃驚,道:“不能讓這矮子起腿!”身子一弓,疾如飛箭,驀然衝上前去。孔池要躲已來不及,身子一側,疾起右足斜飛踢出,陳青桐依然不知破法,就勢按勢,身子陡然一縮,足根一旋,雙掌陰陽,猛拍兩掌,孔池一腳踢空,倏覺掌風掃頸,身子一仰,竟然在間不容髮之間避了開去。陳青桐左手一抓敵腕,右手猝擊面門,攻勢不絕,孔池身形閃動,手背一揮,化開了陳青桐迎面劈掌,左腕前沖,又把敵人左拳的攻勢也解了,左手一沉,右掌直擊陳青桐胸口。陳青桐急忙一個滾身,左右兩肘,掌心一翻,砰地一聲,孔池被他震得歪歪斜斜,站腳不住,險些跌倒。
這兩人都在泰山門中練武多年,從未遇見如此怪異的事,兩人先後敗於一個文弱書生之手。當下兩人一聲呼嘯,同時攻上。陳青桐見兩人兇狠,心中早已着忙,到此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交手迎敵,雙拳一飛,左右交擊,身法迅疾異常,孟中身形一矮,就在他雙拳未收之際,中宮直搶進來,運起大擒拿手,疾的抓向陳青桐背心。陳青桐解招好快,腦海中靈光一閃,學了孔池的腿法,猛地飛起兩腿。孟中兩手虛掩面門,轉身一閃,孔池呼地一拳側面襲到,陳青桐左臂奮力一格,孔池身形不穩,幾乎仆地,倏地身體倒旋,再出兩腿,砰砰兩聲,陳青桐手臂酸麻,急忙後退,雙掌一錯,撲擊上來。孟中急忙遊走,陳青桐雙掌一起,直搶過來,左掌斜劈胸膛,右掌硬抓手腕,孔池斗到疾處,拳法使發,疾如迅風,陳青桐一掌劈空,急忙斜閃。孟中平空掠起,雙掌猛擊下來,陳青桐反臂一抓,又向他手腕抓來,孔池雙掌挾風,也迎面劈到。陳青桐到底涉世未深,孟中與孔池兩路夾攻,將他鬧得手忙腳亂,覷準時機,一掌向孔池肩頭拍下,乘他側身閃避,發足便逃。孟中二人緊追不捨。
孰料那孔池少時便有氣喘之疾在身,惡鬥之下,舊病發作,不能久奔,只有孟中一人獨自追來。陳青桐見追來的只剩孟中一人,便再返身迎戰,呼呼聲響,連發兩掌。孟中武功不弱,百忙中翻身縮肘,突然雙掌一推一帶,乘陳青桐反撲之勢剛收,立足未穩,倏的撲他中路空門,不料陳青桐武功自不如他,但卻為人機警聰明,情知這翻身一撲是為僥倖行險,就在孟中掌力剛到身前,雙臂一收,合成兩道圓弧,向外一綳,孟中將身一躲,陳青桐左腿早起,砰地一聲,將孟中踢飛三丈。孟中大吼一聲,登時口吐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