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侏儒毒箭
驛道煙塵滾滾,當先馳聘而來的一騎甚為惹眼,乃是個中年婦女,衣衫樸素,面生惡相,身材高大與牛霸不遑多讓,便是手中的長劍也要比同行姐妹寬厚得多。緊隨其後是兩名銀色氅衣的武士姑娘,如大鵬展翅,英氣勃勃。其餘俗家弟子躍馬揚劍,也是巾幗不讓鬚眉。
紅妝盟是也!
屠姑大老遠便揚起那厚重的崩金劍:“香燈會魔頭休要逞凶!”
崩金劍挾着駿馬衝力而來,其勢迅猛;大銅錘卻渾然不懼,當頭迎上;哐的一聲巨響,如打鑼鼓,震人耳膜。
幾乎在同時,屠姑胯下的駿馬倏然毫無徵兆的前膝跪倒,幸虧她反應不慢,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落地就勢向前打了個翻滾,單膝跪倒,大劍拄地,回頭只見馬兒卧地打顫,再也動彈不得,心中思疑這個大魔頭究竟是用什麼手段暗傷我馬兒,自己竟毫無察覺。
此時,紅妝盟已經縱身下馬,交叉站位,將巨靈神和屠姑團團包圍,瞧這支娘子軍衣衫染血,容顏疲憊,想必是剛剛結束一場大戰。
“香燈會朱雀堂第七舵已經全部殲滅,爾等還不投降!”
她們不說還好,一說,當下香燈會但凡還能站起來的,無不挺身對峙,人人悲憤滿腔,不消說,今日定與這些惡婆娘拼個你死我活。他們是朱雀堂第八舵,與第七舵駐地相距不遠,時而串門聯誼,感情深厚。
伏牛寨紛紛避讓,免遭連禍。牛霸早已經躲得不見蹤影,殷離持刀傲立,雖然老當益壯,終究獨木難支。
白如雲個子小,站上桌面,伸長脖子也瞧不着,便撲騰幾下爬上路旁一顆高樹,卻見樹杈上面早已有人佔據最佳位置。
那人四肢短小,起初還以為是那矮橫身段的燒餅郎,待看清楚,比燒餅郎還矮几分,乃是個侏儒,鼓眼睛大嘴巴,活像一隻癩蛤蟆,丑得令人看了第一眼忍不住想看第二眼。侏儒回頭冷冷的瞥他一眼,也沒有說什麼,便嚇得白如雲打招呼的話兒登時吞了回去。
兩人居高臨下,只見巨靈神獨自拎着雙錘,矗立在一群佳人怒馬中間,如鶴立雞群,也未曾弱了氣勢。
“惡婆娘免禮,你想求饒,開口便是,犯不着下跪,哈哈哈。”
屠姑臉色慍怒,巍然起身,橫劍當胸:“大魔頭休要逞口舌之利。”
當下,屠姑揮舞崩金劍砍殺過去,用的自然是《公孫劍法》。香燈會見這惡婆娘大發雌威,不遜色於彪悍壯漢,無不咋舌。伏牛寨紛紛叫好,只盼有人挫一挫巨靈神的銳氣。紅妝盟更是喝彩連連,恨不得與師傅並肩作戰。
其中一名小鳳仙卻暗中蹙起眉頭。
她名喚霍英瓊,本來是屠姑的弟子,因天資聰慧,被提拔為小鳳仙,修鍊《羽氅刀》之後,對《公孫劍法》有了更深的體悟。《公孫劍法》剛柔並濟,嬤嬤們教導,出劍最多只用八分勁,一分留後路,一分留餘地。屠姑師傅出招時一味求狠求快,只怕急攻忘守,一旦遇到藝高膽大的對手趁虛而入,勢難回救。
再看看那香燈會的大魔頭,不僅天生神力,想必內功也是深厚。那笨重的大銅錘看似橫衝直撞,實則遊刃有餘,正是暗合“八分勁”的道理。這廝剛才殺人如砸西瓜,心腸大大的壞,武功卻是極高,屠姑師傅多半要吃虧。
有念及此,她趕緊拔劍掠陣,準備隨時助屠姑一臂之力。另外一名小鳳仙唯她馬首是瞻,也學她拔劍,霍英瓊又蹙起眉頭。
果然,幾招過後,巨靈神不與屠姑糾纏了,哐哐幾下硬碰,倏然變招當胸一錘,這下變招甚是靈活。銅錘招式簡單直接,平時隨隨便便就能避開,但屠姑方才已經用盡全身力道,新力未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個銅錘從大變巨,軟綿綿的胸脯如何能擋得起這記重鎚?
旁觀者無不失聲驚呼。
便在此時,霍英瓊動了。人未到,氅衣先至,宛如平地升起一堵銀色巨浪,向巨靈神反卷過來。大銅錘去勢被巨浪稍微擋了一下,破浪而出時,已然落空。原來屠姑已抓住白駒過隙的一剎那,一個懶驢打滾,逃出生天。門下弟子又要喝彩,忽見師傅從地上爬起來,滿身泥塵,甚是狼狽,連忙將到嘴的溢美之詞吞回去。
屠姑老臉通紅:“英瓊小心。”
霍英瓊點頭:“弟子知道。”忽而看見場中,另外一名小鳳仙已經氣沖沖的揮舞着氅衣向巨靈神卷過去,頓時花容失色,連忙仗劍上前,口中叫道“妹妹小心!”
那名小鳳仙容顏端麗,與霍英瓊五官相似,少幾分英氣,多幾分稚氣。紅妝盟女弟子彼此以姐妹相稱,這兩名小鳳仙卻是如假包換的親姐妹。自從“簫仙”玄儀叛出紅妝盟,小鳳仙缺少一人,霍英瓊便舉薦妹妹霍英嬌。霍英嬌剛成為小鳳仙不久,武功着實稀鬆尋常,焉能不教姐姐擔心。
兩名小鳳仙聯袂惡鬥巨靈神,猶如兩隻蝴蝶圍繞着荔枝打轉,銀亮的翅膀,暗紅的果實,乍分乍合,煞是好看。
白如雲視野開闊,看得心花怒放,渾然忘記這是場兇險萬分的生死搏鬥。
那侏儒無喜無憂,默默轉動着手中細長的竹筒,眯起眼睛細細計量戰局的一舉一動,分明關心之至,臉色卻如同一潭死水,冷靜得可怕。
屠姑本來還替霍氏姐妹捏了一把汗,仔細瞧觀,卻見霍英瓊進退有度,武功大有進展,主動承擔了大半攻勢;霍霍英嬌則查缺補漏,見縫插針;姐妹同心,聯手之威,未必比自己弱。尤其霍英瓊劍法剛中帶柔,勁中藏韌,變招十分流暢,心頭欣慰紅妝盟後繼有人。
“巳午未會南方火,光強,風弱……”
白如雲循聲望去,乃是那侏儒在喃喃自語,雙手屈指而數,似乎在推演方位,不久便拿起長竹筒,咬在嘴邊。白如雲好奇的忽眨着眼睛,莫非此人和琴魔一樣,能以簫聲制敵?卻見那侏儒腮幫一鼓一癟,一道寒光從長竹筒中呼呼射出。
吹箭術!
屠姑等待的就是此刻!
只見她忽而怒目圓瞪,跨步橫劍,龐大的身軀攔在兩名小鳳仙面前,但聞劍身噹的聲響,那道寒光應聲墜地,勁道準頭都是尋常,原來是一支彷如大號繡花針的針箭。
她早就疑心有人用暗器傷馬兒,只是香燈會諸人亂鬨哄,看不出什麼端倪,脫離戰陣之後,便一直手持崩金劍在旁守衛,明裡是替兩名小鳳仙掠陣,暗裏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監視附近風吹草動。
兇手終於露出狐狸尾巴!
屠姑得意的揚起崩金劍,指着高高的樹杈:“哼!暗箭傷……”
話音未落,忽然霍英瓊一頭撞進她懷抱,原來屠姑向前邁了一步,所站位置恰好是霍英瓊下一步遊走的方位。兩人未反應過來,那邊霍英嬌忽然失了姐姐的保護,迎頭撞見一堵巍巍肉牆,心中一時慌亂,劍啊氅啊什麼招數都忘記了。
巨靈神一聲怒號,右手大銅錘當頭砸下。那瞬間,圍觀諸人無論敵我,盡皆屏住呼吸,一顆心吊起來。膽子小的姑娘更是雙手捂着眼睛,不忍心去看那血肉模糊的慘狀。
霍英瓊手腳冰涼,腦袋一片空白,口中吶呢着:“妹妹,妹妹……”
人影消停,只見那大銅錘平舉,就在她頭顱三寸之上硬生生停住。若是他像屠姑那樣出招不留餘地,這記重鎚勢必當場將這如花似玉的臉蛋砸成爛西瓜了。
巨靈神用大銅錘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殼:“你這小丫頭,打得好好的,怎麼獃著不動了?”
霍英嬌愣了一下,忽然拋開手中長劍,連爬帶滾撲入姐姐懷裏,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淚珠子頓時將精緻的妝容沖亂,眼影啊撲粉啊全部抹混在一起,像個大花貓。霍英瓊緊緊抱着妹妹,淚珠子也在眼眶裏打轉,強忍着不滴出來。
巨靈神呼呼喘氣,搖頭晃腦:“不打了,不打了。”
他威震全場,說走就走,紅妝盟諸女無人敢攔,不由自主的讓出一條通道。
“站住!”
背後有個怯生生的嗓音喊道。
他回頭一看,乃是剛才那個小鳳仙。
霍英嬌死裏逃生,膝蓋打顫,着實后怕得緊,卻是咬着銀牙,指着他狠聲道:“你饒我不死,我不領你情的,下次見面我……我還是要殺你!”
屠姑頷首道:“說得好,不虧師傅平日教誨。”
忽然,高處枝杈有一片樹葉無風自動,又一道極細的寒芒閃出,去勢甚急,遠超剛才那支針箭,若非屠姑眼尖,着實不易發現。屠姑怒叱,轉身,出劍,向那道寒芒截去,這次她不敢胡亂邁步,所幸手中崩金劍足夠長。
倏忽,午後陽光刺眼,將她雙眼刺得瞬間失去感覺。
那道寒芒不見了。
下一刻,霍英嬌哎呀一聲,表情痛苦的捂着食指,只見手指頭上面插着一根細細的銀針,那針眼大的傷口當即變得黑青,接着開始擴散,變成綠豆大小,然後變成花生大小,嚇得她臉色慘白。
霍英瓊又驚又怒,伸手便要去拔那銀針。
巨靈神慌忙喊道:“拔不得,針上有毒!”轉頭朝樹上喊道:“丑侏儒,快快把解藥拿來!”
“丑侏儒”三字喊出,在場眾人又是喜憂參半。紅妝盟和伏牛寨如驚弓之鳥,不由自主的亮出兵器,擺出防禦陣型,未見人影,已然怯了幾分。第八舵自然是大喜過望,一個巨靈神長老已經將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來一個丑侏儒長老,為第七舵兄弟們報仇,豈不是易如反掌。
白如雲訝然看着這個五短身材的侏儒,原來大有來頭呢。侏儒回頭朝他扮了個鬼臉,本來就長得丑,再扮個鬼臉更加不得了。
屠姑驟然容色大變,雙手握緊劍柄,掌心已經捏了一把汗,又是一個長老級的大魔頭,今日苦矣,只怕門下弟子要盡喪此役。
眾人環目四顧,良久,未見丑侏儒蹤影,但聞他的嗓音響起。
“沒有解藥。”
“不就是箭毒木么,怎地沒有解藥?”
“哼,用箭毒木太便宜他們,我這次用的是箭毒蛙!”
原來,丑侏儒是南疆土著,出身低賤,天生殘疾,自小遭爹娘嫌棄,遭族人欺負,成年後更是被姑娘蔑視,所以脾性乖戾。後來從五毒教學得一手吹毒箭功夫,竟大逆不道誅殺爹娘,將那些欺負自己的族人截肢,將那些蔑視自己的姑娘玷污。他作惡之後,在南疆待不下去,便逃到中原,被香燈會招攬。
南疆箭毒木,取其樹汁萃煉,服食者全身麻痹而意識清醒,可以感受宰割羞辱的全過程,極為殘忍。黃金箭毒蛙,乃珍罕異獸,用鋒利鐵針把蛙刺死,放於火上烘熱,毒汁就從腺體中滲析出來,見血封喉,奇毒無比。
兩人隔空喊話幾句,巨靈神頓時容色黯淡,憂心忡忡,大約那“箭毒蛙”是頂厲害的毒藥。
忽然,樹葉抖動,掉下一團人影,半空中四肢胡亂撲騰,接着砰聲墜地,揚起一股灰塵,名副其實的五體投地,頓時嚇了眾人一跳,以為是丑侏儒,卻是個小鬼頭。
白如雲爬起來,撣了撣屁股的灰塵,指着樹杈怒聲罵道:“你個矮冬瓜……”倏忽想起剛才那個小鳳仙也是用手指着巨靈神,所以遭丑侏儒暗算,慌忙將手指縮回去,嘴巴仍是不饒不止,“……怎麼踹人屁股?”
丑侏儒在高高的樹杈上晃蕩着雙腿,悠悠說道:“解藥沒有,送你一個小神醫,有本事就解毒去。”
巨靈神湛藍的眼珠子放亮,崑崙雪山般的身軀撲過去:“妙佗小神醫,你快救人!”
白如雲卻是一個翩翩縱身,躲得老遠,心中嘀咕道:那“箭毒蛙”的名號他曾聽過的,連夏藥王也束手無策,且不說能否解毒,即使僥倖解毒成功,依丑侏儒那喜歡暗算人的脾性,怕不要秋後算賬?
屠姑忽然咦了一聲,這小鬼頭施展的分明是本門輕功。
那邊,霍英瓊抱着妹妹,眼見半截手指頭已經黑青,心疼不已:“妹妹,疼不疼?”
霍英嬌搖頭:“不疼,整根手指都沒有感覺呢。”
霍英瓊倏然臉色大變,嘴唇咬緊,又鬆開,已經咬出一個血印:“爹娘臨終前留給你的那把匕首還在么?”
“在啊。”
霍英嬌仰起天真無邪的臉蛋,果然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巧精緻的匕首。
霍英瓊顫抖着玉手接過,拔出,匕首刃鋒寒芒流動,彷彿有靈性,顯然極其鋒利。
她痴痴的看着匕首,眼眶裏醞釀好久的淚珠兒終於簌簌掉下來,哽咽着說:“妹妹,你喜歡塗大紅胭脂,等下姐姐去鎮裏給你買一盒,好不好?”
她們姐妹倆容貌相似,姐姐是淡妝,妹妹卻喜歡濃妝,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常常被姐姐板起臉孔說教。如今姐姐卻忽然主動說給她買一盒心儀好久的大紅胭脂,霍英嬌頓時心花怒放,一時連手指頭的傷勢也拋之腦後。
“拉勾上吊,可不許反口哦。嘻嘻,我只是傷了手指頭,又不會死,瞧你嚇得……”
倏然,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長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霍英瓊面罩寒霜,手中匕首嘀嘀滴着血跡。霍英嬌端麗的面容痛得扭曲,不可思議的看着姐姐,捂着手指頭,指縫間鮮血淋漓。
地上掉了一根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