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曲終人散
曲如意一口氣說完這麼多,容色有點疲憊,只覺得眼皮子沉重得好像灌了鉛一般,自知大限將至,這一生沒什麼遺憾了,唯獨非兒落入魔掌,不知道大先生要如何折磨他,終究不得安心。
他眯着眼睛,沒休息幾下,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猛地睜大眼睛,精光暴射,整個人也頓時鮮活過來,儼然迴光返照。
“雲兒,說到白雲茶莊的滅門慘案,上次出門,其實我還打探到一個消息,一直忘記跟你說。”
“什麼消息?”
白如雲心中冷笑,以曲伯父你滴水不漏的算計,只怕不是“忘記”那麼簡單吧。
“靈槍門,是白雲茶莊滅門的幫凶,你知道么?”
白如雲目露凶光,狠狠咬牙:“化成灰都記得。”
這三個字頓時令他想起朱蠻和老筆頭,又連帶想起婉兒,想到她瘋瘋癲癲,下落不明,不禁心中黯然。
“靈槍門,也被人家滅門了!”
“好啊,惡人自有惡人磨,現世報,來得快。”
白如雲拍掌稱好,欣喜老天爺終於開眼,爹娘泉下有知也該有幾分安慰;沒拍幾下,倏忽想起靈槍門被滅門,唯一的線索斷了,日後去哪裏尋找那四個罪魁禍首?
“是何人所為?”
曲如意搖頭:“沒人知道他的身份,只看見他戴着半張面具,那半張面具……”
他欲言又止,神色古怪,那面具着實措辭難以形容,遂以食指作刀,筆直的從眉心、鼻樑、嘴唇劃到下巴,彷彿將整張臉從中間劈開。
世間那有這樣的面具?
“還有,他用的是左手劍法。”
白如雲的小心窩登時砰砰亂跳起來,一股喜悅湧上心頭,幾乎要跳將起來:“是爹爹,爹爹還活着?”
曲如意又是搖頭:“那就不得而知,但是他並非孤身前來,還帶了一個小男孩呢,和你年紀差不多。”
白如雲滿腔喜悅登時被冷水澆滅,足足愣了好一會。爹爹是孤兒沒有家人,也從未提過有什麼同門師兄弟,又是一個謎團。不過那半張面具和左手劍法如此獨特,將來碰上,應該不難辨認。
“雲兒,我告訴你這個消息,禮尚往來,你也幫我傳個話兒。大先生此人心機深沉,他抓走非兒,必定有大大的陰謀。你將來見到非兒,務必將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告訴他,莫要受壞人蠱惑。”
“傳話倒是不難。”白如雲沉聲道,“只是大先生武功高強,侄兒自身難保,如何能接近阿非?”
曲如意眯起眼睛,忽而仰天哈哈大笑:“好侄兒,學會討價還價了。我琴魔的《如意幻魔手》完完整整傳你不難,只需你將我夫婦連同琴簫一起合葬。我答應過你伯母,生要同裘,死要同穴。此事辦好,我泉下有知,自有辦法傳授你心法。”
連屍體都埋了,還有辦法傳授心法?白如雲心中冷笑,尚帶稚氣的臉龐掛着一抹超乎年齡的老練,如此詭秘。
“曲伯父當真把侄兒當成三歲小孩,那些妖啊鬼啊嚇唬人的玩意兒,侄兒早就不信了。你不想傳授武功便罷了,何必消遣我。”
曲如意也不辯解,桀桀冷笑,大有針鋒相對之意。
妻子安詳的躺在懷抱,睡得如此香甜,再也不會醒來了。他替她將額前飄散的幾縷長發捋到耳後,臉蛋青,嘴唇白,淡淡的眉毛,還是那麼美,遂低頭深深在那冰冷的嘴唇吻了一下。
“阿儀,說好的,你死了,我也不獨活——我來陪你了!”
只見他舉起巴掌,狠狠擊在自己頭顱,渾身哆嗦幾下,再次軟塌塌的躺倒,頭破血流,這次死得不能再死了。
一代琴魔,了此殘生。
落山風嗚嗚吹過,似乎在述說著什麼。
琴毀簫斷,人也如此,白如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所有的謎團都解開,白如雲卻沒有半分高興,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心窩沉甸甸的不舒服。
數十具無名屍首,七零八落地散在四周,唯獨他一個活人站在中間。無口無鼻無表情的面具,冷冷的看着人間,烈日當空,烤得火燙,他卻感不到絲毫暖和。
葬,還是不葬?
此人口腹蜜劍,笑裏藏刀,將我一個小娃兒耍得團團轉,當真可惡,不該葬他。
此人桀驁不馴,脾性乖張,對妻子卻是一片痴心,人間難得有真情,豈能不葬。
罷了,人死為大,就遂他的心愿吧。
小鬼頭勞動單薄的身子,不久挖好一個方方正正的土坑,將簫仙琴魔的屍身擺得齊齊整整,又將斷簫殘琴拾掇好,也是放得規規矩矩。
忽然,從那半截斷琴裏面掉出一本薄薄的書冊子,封皮舊得發黃,頁角翻得破損,顯然頗有年頭,撿起來細看,豁然乃是《廣陵散》曲譜,隨手翻開,裏面便藏有《如意幻魔手》的完整心法。
白如雲愣怔一下,接着冷笑起來。曲伯父啊曲伯父,當真好心計,臨死還要算計侄兒一道,若是我心胸狹窄,不替你殮葬屍體,自然會錯過這本曲譜,留待後來有緣人。幸虧侄兒不似你。什麼泉下有知,所謂的妖邪鬼怪,到頭來都是人心。
明白“善有善報”的道理之後,白如雲便決定挖一個大大的巨坑,將那些無面人的屍體都埋了。這次別說武功秘笈,連條毛都沒有掉出來,白忙乎一下午,遂將他們的隨身銀兩都搜刮乾淨,以作酬勞。他一個小鬼頭,挖偌大一個巨坑,容易嗎?
那鷹爪門的裘老前輩,當真小氣得緊,那金色面具是鍍金的,不值錢,又沒兵器,想當廢鐵賣都不成,懷袋裏面不過幾文錢,吃碗紅燒肉都不夠。難道當老大的,吃飯都不用埋單?
瞧他臨終的笑容,祥和得透着詭秘,彷彿一身罪孽得到解脫,在奈何橋頭喝下孟婆湯之前,不忘回頭嘲笑自己。惱怒之下,將他衣服剝下,翻來覆去倒過來搜,果然還是窮。
忽然看見那老傢伙右鎖骨下方有圖案,原來是個刺青。其時刺青有兩種,一種是黥刑,一種是扮酷。這老傢伙,人老心不老,時尚着呢,只不過審美觀實在不敢恭維,時人無非紋個龍虎圖騰嚇唬人,或者紋個文字詩畫扮有才,這老傢伙卻紋個四指掌,唯獨缺失大拇指,線條簡單粗獷,掌心寫着拾叄,筆跡自然也是潦草得緊,也不知道在那家店紋的,換了是我,保證拆他招牌。
白如雲心中一動,又去剝掉其他人的衣服看看,果然每個人身上都有類似的紋身。金銀銅鐵無面人,手指的數量依次遞減;裘老前輩四指,神鞭雙傑三指,銅面人雙指,最後鐵面人就只剩下一根筆直的中指,在默默的罵人。掌心數字也是各異,大約便是他們的編號吧。
果然是同一個幫派呢,這個神秘組織如此嚴密,不知什麼來頭?江湖水深,豈是他一個小鬼頭可以摸得清。
那些無面人的兵器五花八門,依次插在土墳包上面,就像兵器冢一般,在陽光映照下晃晃生輝,好看。唯有已經凝結的血漬,默默的記錄著這場惡戰。
最後削兩塊木板,分別給兩處墳墓立上墓碑。白如雲氣鼓鼓給無面人刻上“壞蛋下場”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輪到曲氏夫婦,卻是犯難,苦思良久,終究難以落筆。
是非善惡,到頭來都是一抷黃土。
無名也好。
此後的日子更加無聊,形單影隻,連菜圃的油菜開花他都好高興,終於理解虎妞平時是如何孤悶了。有時候吹竹簫,有時候會突然高歌,有時候劍掌拳腳亂打一氣,有時候索性光着屁股在山溪裏面跳水,大老遠便要開始加速,落水的時候要屁股朝下,這樣砸起的水花才夠大。
若不是這樣,他會瘋掉的,殊不知若是他人瞧見,多半以為他已經瘋掉。
大王偶爾過來,又不會說話,咆哮兩長一短是什麼意思嘛?不過讓他高興的是,大王終於讓他騎了,一人一虎在山林里亂竄,繼續虎妞的嚇人大業。
《如意幻魔手》心法終於完整,練得意氣風發,之前的自怨自艾一掃而光。《廣陵散》曲譜果然艱澀執拗,整曲強記下來已屬不易,更休說熟練。其餘諸般技藝也沒有落下。
除了《歡喜禪》。那天下第一禍害的袈裟秘笈,安靜的躺着,幽幽發著血光,彷彿在向他招手,爹爹的警誡和曲伯父的推崇在心中打架,不知道聽誰的好。
血蝠火丹甚少燥熱,也許是已經煉化了?
……
春暖花開,米缸見底,終於也要離開藥王谷了。
白如雲將《廣陵散》用三層油紙包裹,木匣子封得密不透風,與曲伯父埋在一起,琴魔一生名號因此曲譜而起,因此曲譜而死,由它陪葬最合適不過了。
臨走之前,白如雲特意爬上青石台,再好好看一眼藥王谷。
只見野花開滿山,恍如隔世。踏入藥王谷時,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每天都在為下一頓飯發愁;離開藥王谷時,自己還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繼續對前途感到彷徨;兜兜轉轉,依舊孑然一身,難免叫人傷感。
曲伯父伯母的慘死已經變淡,淡得有點記不清;有時候突兀憶起白雲茶莊的滅門慘案,也彷彿被埋在時光里;然而那股恨意尚存,只是潛伏起來,悄悄發酵,有一天終究會變成血醇的烈酒!
大王和上次一樣,默默跟在人類朋友背後,走了很遠很遠,終於被趕走。
荒山野嶺之間,空餘一個白衣少年黯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