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臨證實錄

第56章 臨證實錄

當晚,一輪殘月暗淡無光,藥王谷中又響起久違的琴簫合奏。白如雲不想聽,滿腦子都是白天曲非教虎妞吹簫的場景,翻來覆去更加睡不着,扯大被蓋過頭,但聲音穿透棉被,幽幽的鑽進耳朵,避無可避。

忽而,雜物房的舊門吱呀一聲推開,野丫頭鬼鬼祟祟的摸進來,膽子忒大,也無男女之防。

“雲哥哥,起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

“跟我來就是。”

白如雲馬上起床披衣,被虎妞拽出去。她拉着他的手,肌膚冰沁軟糯,那一刻,白如雲只覺得被她拐賣了也甘心。兩人出門,東拐西鑽,終於來到一片灌木叢後面,貓腰躲着。白如雲張口欲問,虎妞豎指唇邊,示意噤聲,他頓時大氣都不敢透。

明月當空,樹影在地,只見兩個出塵脫俗的身影並肩而坐,彷彿天地之間便只剩他二人,琴不離手,簫不離嘴,除了曲氏夫婦還有何人。

瞧野丫頭眉飛得意的模樣,敢情以前沒少幹這種事。

走得近了,琴簫聲清晰得就像在耳邊吹奏,乃是漢朝司馬相如追求卓文君而作的曲子《鳳求凰》。白如雲以前只覺得好聽,現在能聽懂音律變化,再與書中理論互相印證,許多模糊的概念忽然明朗。只是今晚大不一樣,簫聲清越似月夜精靈,琴聲卻沉鬱如受傷雄獅,意境違和,總覺得哪裏不妥。

琴簫合奏戛然而止。

“如意,你可有話與我說?”

“沒有啊。”

“那你為何心不在焉?”

山谷中頓時一片死寂,連蟲鳴也乖乖閉上嘴,教人窒息。

溫儀幽幽嘆氣:“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自己的琴聲。你老實告訴我,藥王臨走之前和你說什麼了?”

曲如意呼吸沉重:“藥王說非兒的傷勢已經康復得七七八八,不但傷勢好了,而且五行金針激發他全身經脈潛力,日後練功事半功倍,也算是因禍得福。”

“那是好事情啊,你們擔憂什麼?”

“藥王擔憂有二。其一,揠苗助長,則根基不穩,將來練功容易走火入魔。”

“非兒不練你那些邪門歪道的武功就是了。”

“其二,非兒傷在腦部,拖了一段時間才醫治,只怕部分枯氣已經滲透進去。現在雖然表面看起來無恙,是否還有什麼隱患,藥王也無把握,唯有見步走步。”

原來,被枯榮手擊中的部位,皮膚會慢慢枯槁,生機流逝,逐漸蔓延。從中招到死亡,有時候足足拖延幾個月,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身體器官逐漸枯死,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實在折磨人。

曲非傷在腦殼,很快頭髮枯黃,成把成把的脫落,乾脆剃成光頭。

想到此處,溫儀便氣不打一處來:“黑寡婦這個瘋婆娘也忒狠毒!”

“我與她很多年前就相識,那時有些曖昧,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歡她還是可憐她。認識你之後,就與她斷絕來往。她惱我,原本也是應該的,終究是我負了她……唉,其實她也是無心之失,那一掌本來是要擊向我的,你又何苦為我擋這一掌。”

“哼!當年你從白雲茶莊一直追到玉華山,同門姐妹們沿路攔截,私底下都說你用情至深,可不知你如此寡情薄倖。早知如此,我才不為你擋這一掌呢,結果不小心誤傷非兒!”

她嘴裏埋怨,臂彎可將男人挽得緊密,畢竟現在兒子傷勢痊癒,心情好得很。

“那藥王急匆匆出門,所為何事?”

“吸血蝙蝠雌雄同居,我們抓了一隻白頭血蝠,他總疑心洞穴裏面還有一隻,所以又忍不住跑回去瞧瞧。論腳程,明天便該回來。”

溫儀抿嘴莞爾:“但凡涉及醫藥,這傢伙當真上心。”

“阿儀,我準備教雲兒《如意幻魔手》好不好?”

躲在灌木叢後面的白如雲心頭竊喜,若不是處境尷尬,只怕要當場雀躍。虎妞也是替他高興,悄悄搭上他的手背。

白如雲只覺得那隻晶瑩如玉的手掌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有股說不出的喜歡,真想永遠就這樣被她搭着。虎妞忽然有所察覺,轉過頭,無意間與他視線接觸,慌忙垂下去,月色下的大眼睛格外靈氣。

微風輕拂,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這股幽香從未聞過,或許這便是少女身上獨有的香氣吧。白如雲的心忽然怦怦直跳,似要從胸膛跳出來一般,從未有此感覺,忍不住想摟住她,但終究理智克制住衝動,並未做出孟浪舉止。

“隨便你……唉,那孩子也挺苦的。”

溫儀憶起好姐妹雲霓裳,心中黯然。

“我輕功不如你,你教雲兒《花間舞》好不好?”

“本門武功很少傳男子,倒不是歧視,而是心法天生相悖,連外閣牛郎也只能學一點入門基礎。”

原來,紅妝盟雖然是女子起家,但隨着發展壯大,難免也會吸納幾個男弟子。遂分為內外兩閣,內閣是權力核心只有女弟子,外閣則男女都有,其中男弟子稱之為牛郎。

“那你就把雲兒當做牛郎,也給他傳授一點入門基礎吧。”

“你教便是了,怎麼老扯上我?”

“我們的孩兒,怎能不會一點紅妝盟的武功。”

“我們的孩兒?”

曲如意一時口快,急忙閉嘴。

白如雲心窩暖洋洋的,原來曲伯父早已經把自己當做親生孩兒一般。又想起往事,忽而明白過來:是了,曲伯父一身武功皆與瑤琴有關,若是不懂樂律,如何能體會當中奧妙?曲伯父教我樂律,是要我先打好根基,用心良苦,自己可不能辜負曲伯父的期望!

……

次日,夏藥王果然按時回來,埋頭鑽入藥房,驟然看見與平日不同的整潔,連那袋夜明砂也封存得妥妥噹噹,心頭一陣溫暖掠過。虎妞這個野丫頭大咧咧沒有這份心思,多半是雲兒拾掇的。

想想這孩子確實討人喜歡,聰明機靈,不但與自己的女兒玩的要好,而且能夠受得了自己的怪脾氣,如果換作以前的自己,肯定會收這個孩子為徒吧。

可是,他再也不想收徒弟了。

忽然憶起孩子她娘,往事湧上心頭,情緒惆悵;站在書架前,發現書籍擺放順序錯亂,便知道有人動過,肯定是這孩子拿去看,小小年紀能有如此的求知慾,着實不易。

恰好瞧見這小鬼頭躲在門口探頭探腦,於是招手把他叫到身邊。

“你看過我收藏的書?”

白如雲心情忐忑的點點頭,不知道要受到什麼責罰。

“能看懂嗎?”

白如雲搖搖頭。

夏藥王呵呵笑起來:“能看懂才是怪事。”隨手從書架裏面抽出一本書,“先從這本看起。”

白如雲驚喜,雙手接過,乃是《黃帝內經》,之前亂翻,純屬貪玩,當然一無所得。夏藥王於是從《黃帝內經》開始教他。白如雲也的確聰慧,雖然從未正式學過醫理,但一經教導便很快入門。

往後的日子,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便上午跟曲氏夫婦學武功,下午跟夏藥王學醫術。

《花間舞》是紅妝盟祖師婆婆程蝶衣,通過觀察蝴蝶在花叢間翩翩起舞而領悟的輕功,乍看上去輕飄飄,卻是非常靈活,聞風起而先遁。

溫儀隨意傳授,白如雲一學就會,還舉一反三,讓溫儀贊口不絕,原本只打算傳授入門基礎,不知不覺越教越多。

而《如意幻魔手》則是曲如意的成名絕技,施展起來,變幻莫測,教人眼花繚亂。再與“化音入武、聚音成束”的心法結合,更是威力大盛,殺人於無形。

曲如意沒什麼耐性,再加上這門武功極其玄奧,甚至有時候前後斷節不連貫,以白如雲的悟性,也學得一知半解,時常氣得曲如意拂袖而去。

期間,他丹田熾熱漸減,內功渾厚遞增。曲如意看在眼裏,猜疑不定。白如雲雖然不知道血蝠火丹是怎麼回事,但終究是好事,又怕夏藥王責罵,故一直守口如瓶。

愛屋及烏,便是小光頭忽然也瞧得順眼,畢竟少年心性,巴不得多個玩伴,那有什麼隔夜仇。再說她稱呼自己為雲哥哥,稱呼曲非為曲哥哥,似乎與自己稍微親近一些?

與曲非接觸多些,才發現他聰明絕頂。精通樂律也就罷了,連醫卜星相經史子集無不涉獵,各種典故段子信手拈來,妙語連珠,逗得虎妞捧腹大笑。連大王都與他親近些。白如雲痴長几歲,從小自詡天賦異稟,竟然處處不如小光頭,心中實在窩囊。

當然,他病怏怏的,白如雲不屑於和他比武功。

唯一比他強的便只有醫術了。

夏藥王的教導方法截然不同,開始講解得甚是仔細,旁徵博引,條理清晰。漸漸地,隨着白如雲基礎越來越實,悟性越來越高,夏藥王也越講越少。後來,夏藥王乾脆只是扔給他一本書,也不講解,只靠他自己讀,隔幾天抽查一下。白如雲開始學得非常吃力,後來卻是進展神速,甚至開始自己動手搗鼓藥方,讓夏藥王也大吃一驚。

夏藥王其實也很忙,每次給曲非把脈之後,都是濃眉緊鎖,臉色卻是亢奮,畢竟好久沒有遇到這種棘手怪症了。出門的次數越發頻繁,在外的時間也越髮長久,每次回來掏出的草藥也越發罕見。曲氏夫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兒子就在眼前活蹦亂跳,怎麼看也不像個病人。

僻靜的藥王谷裏面,就剩下一對恩愛的夫妻,三個活潑的小鬼頭,還有一隻老虎,樂也融融。

最後這次出門,夏藥王足足有一個月渺無音訊了。

曲如意安慰說,論腳程早該回來,也不知道被什麼事情耽擱,以他的能耐,大家無須掛心。

書架上的藏書,白如雲囫圇吞棗翻閱一遍,約摸看懂幾成,卻不知這幾成,已經勝過世間不少庸醫,欠缺臨床經驗而已。

……

這天,他又在打掃藥房,第一次拉開櫃枱抽屜,那是夏藥王的私隱,平時不讓人碰,只道裏面積滿灰塵,豈料乾淨得很。

抽屜裏面安安靜靜的躺着一本書,封面寫着《臨證實錄》,倒是新凈,隨手攤開,原來是夏藥王親自攥寫的筆記,卻從未聽他提及。

扉頁寫道:“吾鑽研醫道數十年,熟讀古今醫書,愈讀愈是迷惘。有時明明同一種癥狀,這本書說是虛寒所致,那本書卻說是燥熱引起;或是所有醫書都說這帖藥專醫此病,依照藥方用藥,卻連醫幾人都無效。諸如此類的事太多,不禁令人感嘆醫理浩瀚。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有生之年,當上下求索……”

他所謂“上下求索”,其實就是臨床實驗。

他有時候也會警惡懲奸,遇到十惡不赦的惡人便抓回來,供他研究病理藥學;在活人身上作試驗,今日下毒,明日解毒,反覆驗證;若是失手毒死,就將屍首解剖,看毒藥是如何滲透器官;從此醫術大進,達到超古越今的境界。

他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對,反正這些惡人都是死有餘辜,犧牲自己,造福後世,反倒是功德一件。但畢竟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逐漸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去,人人視他為魔頭,名頭之盛,猶在琴魔之上。他不為世人所接納,最終投入香燈會懷抱。

白如雲自然不知道這些秘辛,將這本罪證攤開,認真閱讀起來。有的筆跡匆匆,墨汁猶未乾透,便急着寫下一列。內容包羅萬有,不僅搜羅民間秘方,講述與外族醫術交流,甚至還記錄自己的臨床實踐。

“第八次實驗。午時,將大鼠開膛。次日,大鼠卧床不能動。第三日,大鼠發高燒,說話無意識,傷口開始潰爛。第四日酉時,大鼠自殺,卒。共歷時三日又三時辰。”

“第九次實驗。午時,將大鼠開膛,以烈火焚燒傷口,再以針線縫之。次日,大鼠卧床不能動。第三日,大鼠進食流質食物。第四日,大鼠能下床走路。”

“臨床結論:以烈火焚燒金創傷口,可以消炎,特此記之。”

白如雲翻閱至此,驚心動魄,就連文字都是顫抖的。

這本筆記摸起來也沒多厚,估摸半天應該能夠看完,豈料夏藥王胸藏錦繡,下筆簡略,許多複雜步驟都輕輕一言帶過,細細品味卻是字字珠璣,看起來十分費勁,就像狡猾的老狐狸用尾巴抹去沙灘的腳印,教人捉摸不透。

他想請教夏藥王,又怕夏藥王不高興,心中尋思,便是被他責罰,也要問個清楚。

但是夏藥王一直沒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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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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