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其猶未悔
輕輕的兩個字,在眾人心中激起滔天巨浪,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那儒生原來便是當今武林一代宗師——李布衣!
那這個和李布衣打成平手、娘娘腔的富紳,又是什麼來頭?眾人紛紛搜腸刮肚,但是任憑他們想破頭腦,也想不起武林中竟然有這號人物!只有岳居正隱隱約約猜到什麼,心中翻起驚濤駭浪:莫非那傳說是真的?
白慕華雖然身受重傷,性命倒是無虞,勉力撐起身子,向李布衣行禮:“見過李前輩。”
李布衣側目瞥視他一眼,板起臉孔。這麼多年過去了,儘管木已成舟,他還是不喜歡這個年輕人。
雲霓裳時而吊起、時而沉墜的小心臟終於安定下來,師傅就在眼前,只要他老人家在,便是天大的事也不怕了,將一對兒女推到跟前:“叫師公。”
白如雲和雲挽霞躲在娘親懷裏,怯生生的喊了聲。
李布衣還想板著臉孔,無奈一雙娃兒實在伶俐可愛,就像瓷娃娃般精緻,而眼珠清澈透亮,透着英氣,豈是那些死物能比,想嚴肅也嚴肅不起來,從嘴裏硬生生的擠出一個“乖”字。
“天行,你瘦了。”
說完,李布衣忽然五指張開,抓向蓋天行的右手手腕,出手之快,疾如閃電。
蓋天行此時也非吳下阿蒙,本能的捏了一記密宗手印,拒敵於門外,剛出招又馬上打住——我豈能與師傅動手!
就在他稍微遲疑之際,李布衣的五指已經乾坤易位,順着他的密宗手印纏過去,準確無誤的捏住他的手腕,變化之巧妙,倒像是他主動將手遞過來一般。
手腕經脈乃是練氣之人的要害部位,一旦落入敵手,後果不堪設想。蓋天行胸膛起伏不定,連呼吸也沉重起來:罷了,罷了,死在師傅手下,也算是還了師恩,總好過死在這些烏龜王八蛋手中。
接着,他只覺得一股淳樸雄渾的內家真氣滲入他的經脈,順着經脈流遍全身,全身頓時如沐春風,暖洋洋的。
蓋天行心中寬慰:原來師傅是想為我療傷,弟子縱使不肖,師傅終歸還是疼愛我的,可惜……
蓋天行苦笑:“師傅,弟子只怕是不行了,劇毒已經隨真氣運轉遍佈全身,遲了。”
李布衣忽然跳將起來,指着蓋天行破口大罵:“早就跟你說過,內功修為不足,不要強行催谷《彈指劍》!受了傷,中了毒,便該挖個洞躲起來療傷,你非要逞強,看,連命都沒了吧!”
他罵著罵著,聲音越來越沙啞,老眼沾潤,像蔫了的茄子一樣,捶着自己的胸膛。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你的脾性,當初便不該傳你《彈指劍》口訣……”
眾人何曾見過這一代宗師又罵又哭如此失態的模樣,都愣在當場。
那懶慵慵的富紳無聊的欣賞着自己修長的指甲,乍然聽見《彈指劍》三字,頓時眼睛發亮,整個人都鮮活過來:“李布衣!第一場,我用《天魔掌》斗你的《流雲飛袖》,不分勝負。第二場,我用《梯雲縱》比你的《歸藏步》,也是不相上下。第三場,我用《拈花指》跟你的《彈指劍》比劃比劃,怎麼樣?”
他陰柔的嗓音隨口說來,已然震驚全場。《天魔掌》是香燈會的獨門武功,《梯雲縱》僅傳武當入室弟子,《拈花指》更是少林高僧才能修鍊。三派都是當今武林的中流砥柱,明爭暗鬥,決計不會將本門武功共同傳授於一人;可是在這個娘娘腔的富紳口中,就像從自己的書架裏面隨便挑一門出來練練一樣。
虞占魁和無花事關師門,分外緊張,不約而同的趨前,異口同聲的問道:“敢問前輩高姓大名,何門何派?”
富紳妖魅的藐視他們一眼,陰陽怪氣的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們,人家又不認識你們。”聽他說話的語氣,不像是出來跑江湖的。
虞占魁和無花還想追問,便在此時,蓋天行魁梧的身板忽然搖晃幾下,轟然倒下,如山崖塌陷,一發不可收拾。他僅憑一口傲氣支撐到現在,終於油盡燈枯。李布衣腳步拐轉,已經繞到他背後,托住他的身軀,緩緩放平,躺在雲霓裳懷中。
李布衣瞥見他胸膛發黑的腐肉上深陷的掌印,臉色鐵青,沉聲問道:“是誰幹的?”
他擰起雙眉,冷冷的橫掃全場,眸底凝起殺氣,丹唇亦是抿緊,周身驟然瀰漫起酷寒的冷冽。眾人只覺如墜冰窟,無人敢接話。虞占魁尤其覺得背心發涼,剛才那偷襲的一掌,將劇毒逼入體內,乃是致命的直接原因。
蓋天行反而釋懷:“弟子做了好多壞事,得罪了好多人,才招來今日的報應。師傅要是一個個找上門去的話,豈不是和弟子一樣?”
李布衣也是一時氣話,頓時無言以對。
富紳依舊不依不饒的追着李布衣,捏起蘭花指:“李布衣,第三場,你比不比?”
李布衣重重的哼了一聲:“姓蕭的,老夫現在心情不好,你少來惹我。”
“你不比,便是棄權,那第三場就當作是我贏了哦?”
李布衣意興闌珊的擺擺手:“就當作是你贏了,滿意了吧。”
富紳仰天狂笑,拍着手掌:“我贏了,我終於贏了,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他施展詭秘的身法,如鬼魅邪靈般,眨眼便到了門口,攸然消失於無形,虛空中僅殘留一絲陰柔的笑聲,在耳畔久久徘徊。這詭秘的傢伙,來得快,走得快,給大家留下一個大謎團。
蓋天行仰躺在雲霓裳的懷抱中,魂牽夢縈的小師妹終於近在咫尺,突然覺得有點不真實。
他執着小師妹的柔荑:“小師妹,你發福了,更好看了……她們都不如你。”擠出一個笑容,然而扭曲的臉龐,鮮紅的血痕,反而顯得駭人。
“大師兄,你以後不要和別人比武了,也不要干那些攝丹的荒唐事情了。”
蓋天行想哈哈大笑,才笑了一聲,便觸發傷口,劇烈咳嗽起來:“起初,我以為只要比武勝過他,就能奪回你的芳心。後來我才明白,我是怕如果連比武都輸了,就徹徹底底全部都輸了……大師兄一生不弱於人。”
李布衣背負雙手,隻影寂寥,幾縷白髮格外顯眼,彷彿瞬間老了幾歲,眼角含淚不輕彈。
蓋天行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胸膛就像抽風機,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臉龐蒼白得就像西域雪山。
“不要說了,你休息一下。”雲霓裳如萬箭穿心,淚如雨下。
蓋天行顫抖着手,悄悄從懷裏摸出一塊布物,金黃澄亮,折得工工整整。雲霓裳以為要給他擦拭血跡,豈料他卻小心翼翼的給她擦拭眼淚:“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
雲霓裳執着他寬厚的手掌,只覺得入手柔軟,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匹薄如蟬翼的袈裟,也不知道是什麼材料編織的,捏起來不過拳頭大小,上面以金絲線為經緯,密密麻麻的綉了不少文字。
蓋天行指尖順着那匹袈裟緩緩摩挲而下,眼中充滿敬畏:“我這一生害了不少女子,尤其是她。這匹袈裟,幫我還……”
蓋天行的聲音越說越小,終於聽不清楚了,雲霓裳還在思忖蓋天行那句話的意思,他已經鼓起餘力,快速將那匹袈裟塞入她的衣袖,唯恐被他人看見。
此時,小竹舍外頭又是一陣咔嚓咔嚓的馬蹄聲疾馳而至,伴隨“吁”的一聲吆喝,馬蹄聲在門口戛然而止。那馬長途跋涉,仰天長嘶,依舊中氣十足,神駿異常。
接着,有人匆匆破門而入,眾人齊齊望過去,看看是何方神聖,入眼只見一團紅雲,足不沾地,飄飄若仙的落在眾人眼前。這才看得清了,那紅衣女子金髮碧眼,高尖鼻樑,烈焰紅唇,膚白勝雪,不似中原人氏。
她與小紅袖不一樣,小紅袖的紅是嬌艷,她的紅是魅惑。
正是西域歡喜宗宗主曼陀羅,一直尾隨蓋天行的行蹤,終於來到白雲茶莊。
思念如馬,自別離,未停蹄。
大約因為趕路的緣故,她風塵僕僕,鬢角帶汗,驟眼看見蓋天行,便直奔他而去,眾人也無心阻擋。
曼陀羅和雲霓裳分作左右,挾扶着回天乏術的蓋天行。曼陀羅聽了她的名字無數遍,今日終於見到真容,認真的打量起來,只見她溫潤如玉,眉目含英,此時帶着淚光,格外楚楚動人,頓時心中酸溜溜的,滿腔嫉妒竟然發泄不出來:這便是他的小師妹了,當真好看得緊……
蓋天行臨終時刻竟然還可以再和曼陀羅見上一面,心頭歡喜,整個人都精神煥發起來,勉力張開嘴巴,喃喃說著三個字,曼陀羅聽不真切,附耳在他嘴邊,方才聽見是“對不起”,淚堤頓時崩塌,萬千委屈盡皆化為淚水。
蓋天行一手執着雲霓裳,一手執着曼陀羅,臉上儘是滿足的笑容,然後笑容慢慢凝固,時光在此刻停止了流逝。
雲霓裳一聲凄厲,轉身撲在夫君懷裏,泣不成聲。白慕華愛憐着嬌妻。
曼陀羅那對碧藍深邃的眼眸里幽幽淚光閃爍,點點光亮匯聚成堅定的火焰:“尊者,中原都是壞人,我們回西域去……”
她痴痴的抱起蓋天行,腳步蹣跚的向門外走去,眾人不由自主的讓出一條通道。她身材曼妙,懷中抱着一個魁梧的男人,形成極大的反差,夕陽斜照,在地上投射成一個凄美的十字。
眾人唏噓不已,沒想到一代狂魔“西邪尊者”蓋天行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勝又如何,敗又如何,愛又如何,恨又如何,人終究會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