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心（上）
1
“好，只要你要的，別說眼睛，就算是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交付於你。只是，可否再容我三天，三天後，我把眼睛給你，如何？“
穆蓮痴痴望着對面的男人，他卻錯開了目光。
“萬一你失約……“
“封御，你竟這般看我嗎？“
“希望你信守承諾。如若不然——“
“你欲如何？殺了我？“
“珊兒對我多重要，你是知道的。“
封御並未正面回答穆蓮，但她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我知道。“
她愛慕他，而他心裏，自始至終都只有珊兒。
“三日後，還在這裏，我等你。“
說完，封御頭也不回，轉身大步離開。
2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穆蓮才往家而去。
暮色漸濃，穆蓮甫一到家，便換了一身夜行衣。
她手提長劍，幾個縱躍到一座府邸外。
門口兩個石獅子，威風凜凜，隱有肅殺之氣。
穆蓮前幾日便來踩過點兒，知道這裏住着個大人物。
而那人，就是她此行目的所在。
穆蓮躍至牆頭，院內漆黑一片，唯一間房內亮着燭火。
每逢這個時辰，那人都會在如豆燈光下繪製丹青。
穆蓮飛身而至，破開窗紙，見他果在屋內，便挑開門栓，輕輕走了進去。
“誰？“
“來殺你的人！“
穆蓮疾行，一劍刺過去，誰知卻被那人輕易躲開。
一擊未中，穆蓮心知武功遠不及對方，旋身欲走，不想被那人扯住衣帶，將她帶入懷中。
“放，放開！“
穆蓮從未和一個男人靠得如此之近，這讓她很慌亂。
“誰派你來的？“
那人聲音低低在她耳畔響起，穆蓮腦子裏轟地一聲，似有煙花炸響。
“你，你放開我！“
那人偏偏越攬越緊，寬闊的胸膛與她無一絲縫隙。
穆蓮又羞又窘，適逢此時，外面有人詢問：“爺，可有什麼不妥？“
嚇得穆蓮掙扎愈發厲害，那人的笑聲自她身後傳來，緊接着便是一聲“無妨“。
“為什麼？“穆蓮不解。
“你殺不了我。“
他說得沒錯，她低頭，握着劍柄的指節微微泛白。
“你走吧。“
他放開穆蓮，又道。
她也知此地不宜久留，聞言，慌忙一躍而出。
3
及至家中，穆蓮仍覺得心臟狂跳不已。
她所在的村子，專為培養刺客。
刺客接到第一個任務並成功執行后，方能離村。
穆蓮、封御以及珊兒，都從未出過村子。
珊兒雖是村長孫女，但天生目盲；封御為了照顧她，即使早已到了可以接任務的年紀，也並未離開。
而穆蓮，自是為了封御。
因為刺客離村后，除非身死，不得回村。
刺殺大人物，其實是封御接的第一個任務。
長老自古書上尋到為珊兒治療眼睛的方子，有穆蓮提供一雙健康的眸子還不夠，治療期間和後續護理的藥物，都需要大量金錢。
這些年，為了珊兒的眼睛，村長几乎散盡家財。
刺殺任務等級越高，相對來說，賞金越多。
是以，封御第一個刺殺任務，便選擇了特級。
任務要求是儘力而為，穆蓮未殺死大人物，也不算失敗。
這是她能為封御做的最後一件事，任務被她搶先做了，也就是說，這任務就變成她的了。
她會把任務完成得到的賞錢，和她的眼睛，一併交給封御。
他可以繼續留在村裡照顧珊兒，至於她，出村后，會找個清靜的地方，了此餘生。
4
“這是你家？“
穆蓮警覺回頭，竟是那個大人物！
她急忙摸劍，卻聽他又道：“在找它嗎？“
劍，赫然在他手上。
“還給我！“
穆蓮氣極，劈手奪劍，不防腳下一滑，直直跌入他懷中。
她抬眸，怒火如有實質，燒向男人。
“這雙眸子，太像了……“
男人眼裏，有着痛苦和懷念。
她慢慢放下抬起的右手，掌心藏有一枚淬毒的梅花鏢。
可惜，這雙眸子再過三天，便是別人的了。
“怎麼了？“
許是穆蓮難過的情緒太外露，男人語氣溫柔得好似能滴出水來。
有一瞬間，穆蓮想把一切都告訴面前這人。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
“我差點殺了你。“
“嗯，差點。“
男人聲音透着揶揄，穆蓮咬唇。
“你，你放開我。“
穆蓮一張臉遍佈紅暈，今晚已是第二次，她被男人抱在懷裏。
“姑娘，這是你主動投懷送抱，在下不過卻之不恭。“
“你這登徒子！“穆蓮推拒，奈何不止武功不如他，力氣也不如。
“你這小刺客。“
“你，你欺負我！“穆蓮抬袖掩面，淚珠滴在他袍袖上，綻開一小片水花。
“別，別哭啊，我放開就是了。“
男人趕忙放開穆蓮，隨後站在一邊，有些手足無措。
穆蓮從指縫偷覷，見此情景，撲哧笑出聲來。
“這麼好看的姑娘，做什麼哭呢，明明更適合笑。“
穆蓮聽他說完這話，面色一沉：“果然登徒子。“
男人面露委屈之色：“姑娘真是不講理，你刺殺我在先，投……“
在穆蓮的怒視中，男人咽下後面幾個字，繼續道：“現在反而說在下是登徒子，真真是冤枉。“
穆蓮俏臉微紅：“那，你待如何？“
“不如，姑娘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
“穆蓮。“
“原來是穆姑娘，在下公叔同。“
“公叔？“就算穆蓮身在此等偏僻之處，也知道公叔是國姓。
“不錯。“
原來，這大人物是皇家的人，怪不得刺殺等級是特級。
穆蓮從未見過如他一般地位尊崇之人，帶着些許好奇，清亮的眸子來來回回掃視公叔同。
“水清……“
公叔同一把抓住穆蓮的手，附於面上：“我好想你……“
“我是穆蓮！“
他握得太緊，穆蓮手都有些痛了。
似大夢方醒，公叔同瞬間放開穆蓮，苦笑：“是在下失禮了。“
揉揉手腕，穆蓮搖頭：“水清……你很愛她吧？“
“刺殺本王的刺客似乎本應是個男人，你——“
穆蓮明白了，公叔同並不想說關於“水清“的事。
“你從何處得知？“
穆蓮警惕地看着公叔同，她偷偷跟蹤封御，方知曉他接了刺殺任務。
這人身為目標人物，怎麼會知道刺客是男人？
莫非，村裏有他的眼線？
“如果是原本的刺客去刺殺你……“
“本王不會讓他活着。“
公叔同語氣平淡，卻讓穆蓮驚出一身冷汗。
直到此刻，她才有公叔同確是皇家人的覺悟。
最是無情帝王家。
“你放了我，是因為水清？“
“不錯，你應該慶幸自己這雙眸子極似水清。“
穆蓮臉色驀地一白，雙膝撲通跪地。
“我求你，放過那個男人。“
“若本王不肯呢？“
穆蓮一翻掌心，露出那枚泛着幽藍色澤的梅花鏢。
“大不了魚死網破。這麼近的距離，任你再好的武功，也未必能躲過這枚見血封喉的梅花鏢。“
“就連性子，也這麼像水清。若不是我親手掩埋了她的屍身，都要以為你便是她了……“
“我與她，不過眸子相似。任何女人深愛一個男人，都會如我們一般吧？“
“是啊，許是水清離開我太久了……也罷，我便放過那個男人。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答應你。“穆蓮毫不猶豫。
“你不問問是什麼條件？“
“大抵和水清有關。是，做她的替身？“
“雖不中，亦不遠矣。“
公叔同眸子裏隱含欣賞之色。
穆蓮低頭，可惜，他只能得到一個瞎子。
5
霞光映入窗欞，竟是已天亮了。
“你在這村裡長大？“
“嗯。“
“帶本王四處走走吧。“
“好。“
這倒正合穆蓮心意。
她未把公叔同往村裏帶，而是往後山方向走去。
一路上，蜂蝶繞花舞，鳥鳴山更幽。
穆蓮一襲鵝黃襦裙，笑靨淺淺，即使一朵不知名小花，也能讓她停下腳步。
“你——可有孿生姐妹？“
穆蓮身影一頓，說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是本王唐突了。“
公叔同深揖一禮，倒教穆蓮有些受寵若驚。
“水清乃孤女，又怎會有姐妹呢？“
也許是物傷其類，穆蓮輕拍公叔同肩膀。
隨後，席地躺了下去。
“一個姑娘家，這般姿態，成何體統？“
話是這麼說，公叔同卻在穆蓮旁邊，也枕着胳膊躺下了。
“別吵，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穆蓮故事還沒開頭，就被公叔同抱着滾入一旁的草叢裏。
“你！“
穆蓮欲掙扎，公叔同在她耳畔低語：“有人。“
“珊兒。“
穆蓮軟在公叔同懷裏，怎麼會是他們？
“阿御，再過些天，我就能看到你了。“
珊兒語氣里的雀躍，讓穆蓮不由得握緊拳頭。
“是啊，到時候，你莫嫌棄我才是。“
封御掖掖珊兒披着的罩袍，說道。
“才不會！阿御是除爺爺和小蓮外，對我最重要的人。“
珊兒伸出手，準確地摸到封御的臉，蹭蹭道。
“原來，我才排在第三位啊，珊兒，你這樣，我可要——“
“生氣啦？好好好，你最重要，誰都比不過你。“
“珊兒，對不起。“
封御把珊兒攬入懷中，埋首到她頸側。
“是我對不起你，一直以來，拖累你與我一起困在村子裏。“
“那等你能視物后，萬水千山，我們一起去看看可好？“
“嗯！“
“風還有些涼，我們回去吧，別受寒了。“
待封御二人相擁走遠，穆蓮開口：“他們很般配，是不是？“
“怎麼又哭了？“
摸摸臉頰，濕意未乾。
胡亂抹兩把，穆蓮推開公叔同起身，道：“走吧。“
“你方才要與我說的故事？“
“忘了吧。“
“讓我猜猜，你要說的，與他有關？你求我饒過的刺客，便是他？“
穆蓮怒極反笑：“王爺，你與水清在一處時，也這般多話嗎？“
“穆蓮，莫要惹本王不高興。那個約定，本王隨時可以作廢。“
公叔同此話一出，穆蓮立時跪下：“民女失言，懇請王爺恕罪！“
“哼。“公叔同拂袖而去。
穆蓮就着跪姿坐下，獃獃注視眼前的花團錦簇。
萬水千山，她，也不曾看過啊。
6
刺殺任務已完成，穆蓮回村，去長老那裏領取賞錢。
領賞需要信物，穆蓮從身上拿出一物交給長老，這是她趁公叔同不注意，從他身上摸來的。
一枚通體瑩潤的雙魚佩，下綴同心結。
同心結雖有些破舊，但中間位置編了一朵小花，倒是有幾分特別。
很快，便有人把賞金交給穆蓮。
拎着沉甸甸的袋子，穆蓮明白，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回家后，穆蓮收拾好要帶走的東西，便取出一包紅線，坐於榻邊。
直到桌上燭芯該挑，她方起身。
吱呀一聲，門開了。
“玉佩呢？“
“什麼玉佩？“
穆蓮抬首，一臉無辜。
公叔同掐住穆蓮脖子：“別給本王裝傻！“
“不……知……“
極艱難自喉間擠出這兩個字，穆蓮臉色由紅漸漸轉紫，呼吸愈發急促。
“好，好一個不知！本王現在便殺了你，再剮了那個男人！“
穆蓮聞言，貝齒在唇上留下深深痕迹，淚珠盈於睫上，將掉未掉。
啪嗒，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公叔同手上的力氣，一點點鬆懈下去。
“我到處都找遍了，那枚玉佩究竟在哪？這是水清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你說，它究竟在哪？“公叔同的手慢慢滑落，喃喃道。
須臾，穆蓮似被什麼驚到，手指微動。
“你……“
“我真的，好想她啊……“
水清是公叔同暗衛，自小便跟在他身邊。
除非公叔同有危險，否則，暗衛便永遠在暗處。
他倆第一次正面接觸，是公叔同十三歲。
那時，當今聖上剛剛登基，朝局混亂。公叔同父親是保皇派的中流砥柱，自然有不少人慾對他不利。
“花燈會上，我和府里侍衛走散，被一群蒙面人圍攻。我第一次獨自面對那麼多敵人。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完了。水清出現了，她拚死護我殺出重圍，可她卻身受重傷，差一點就……“
“後來呢？“
“傷好以後，水清已不適合再做暗衛。依着府里規矩，是要被送走的。在我極力堅持下，水清成了我的侍女。“
說到這兒，公叔同笑了。
笑容，讓穆蓮眸子發酸。
“如果當時我沒有強留下她，也許，水清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再後來呢？“
“再後來——“公叔同瞥了一眼穆蓮。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沒見過那枚玉佩？“
“我……“穆蓮垂眸，她不知道那枚雙魚佩對他如此重要。
“很別緻啊。“
公叔同所指，是穆蓮剛剛用紅線編製，還未編完的同心結。
見過雙魚佩上的同心結后，穆蓮也想編一枚。
權當，她目盲前給珊兒和封御，未來成親的禮物。
“嗯。“
“似乎和一般同心結的編法不太一樣？“
“哪有什——“穆蓮語塞。
“玉佩在哪？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穆蓮只固執地盯着同心結，不發一語。
“我去剮了他！“
公叔同作勢欲走。
“這雙眸子極似水清，若我毀了它呢？“穆蓮拿起桌上的剪子。
“你敢！“公叔同劈手奪過剪子，額上青筋暴起。
“堂堂一個王爺，為了一雙眸子，竟容忍我到這等地步。“
穆蓮微微嘆氣，矮下身形，為公叔同包紮手上的傷口。
“你！“
穆蓮有些想知道，若公叔同知曉她已將這雙眸子送人，又會怎樣。
“我羨慕水清。“死後仍有人這般愛她。
她亦羨慕珊兒，能得到封御全部的愛。
“穆蓮，你到底想說什麼！本王的耐性是有限的！“
“王爺，玉佩已被民女用來換賞錢。希望王爺，莫多傷人命。“
“不用你提醒！“
公叔同急急離開，穆蓮方覺喉嚨處火辣辣的。
可她渾不在意，坐回榻邊，拿起桌上的同心結，更加專心地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