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行

第一章 江行

“我未曾害怕寂寞揮霍了我的年華,卻害怕,沒人用年華來陪我揮霍寂寞……”

裴靖輕輕地將信紙摺疊裝入信封而後珍重地將其放入懷中,擔心這因為長途跋涉而早就破爛的油紙傘會遮擋不住南蠻此地的連綿細雨,將他視若珍寶的信物淋濕。wenXuemi.Com雖然他的衣衫已經襤褸怕也是遮擋不住風雨,但惟有這般作為才能讓他感到病態的心安。

在中土廣袤的土地之外,南蠻之地,貫穿了無際中土的母河灕江在此處再無原本的波瀾壯闊,滿江細雨不過僅是讓江水稍稍起皺。但是上下輕微晃動的船隻依舊使他虛弱的身體極為不適應,他微微喘息着,卻又安靜的把目光埋入被雨點打的泛起點點漣漪的灕江之中,彷彿靜默的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開去。

“你的身子很虛弱,命不久矣。”銀絲白髮,披着蓑笠的船夫搖搖船槳,漫不經心地說。他的面目僵硬,好似許多年未曾改變過表情一般,坐於船尾,若非親眼看見,怕是無人會感覺他身處此地。裴靖聽到這句不帶任何感**彩卻彷如催命符一般的語句,只是回頭靜靜地看了船夫一眼,然後不聲不響繼續注視着眼前的漣漪。

他不必說些什麼,船夫也未必會回答他——他自己是個怪人,但船夫也十分離奇。當他在灕江旁欲找船夫渡江時,尋覓數日卻只看見了一個破茅草屋。這位看上去似乎已六十來歲的船夫正安安靜靜地躺在破茅草屋的床上,沒有任何聲息。裴靖本以為船夫是個死人,正要離開時,老船夫卻突然醒來,像是已經瞭然裴靖前來的目的似的,不待裴靖開口就不言不語地把江岸邊那艘似乎數年未下江的船隻拉下了水。

而後就是長久的沉默,船夫不言,裴靖不語,上船之後,就是對坐。平平淡淡,一如翩雨連江,卻下的如此寂寥,泛不起一絲色彩。

也許船夫不說話,裴靖就此認定他是個啞巴,當然,這與他無關,他多不起一分心思去同情這個過江后可能也就再無相逢之日的人。他雖然年輕,但是少小離家,歷盡千辛,橫穿中土半壁山河,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悲歡離合、妻離子散和鬱鬱而終的橋段,除了徒增悲傷滿懷外,卻從沒有將哪怕一絲一毫的同情放入心中。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可能的話,死在外邊,不要弄髒了荒城。”船夫神情依舊面無表情,即便說出了如此絕情之話也未見一絲變化。裴靖咳嗽了幾聲,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對船夫的回答。

在哪兒死,不都只是寸土之地?要是死的如風,飄散了身子,那也許更好吧,到了地府,都是自在的吧。在荒城死去和在荒郊死去,不過一字之差,又有什麼區別呢?

荒城……裴靖抬頭望向江對岸,在那兒,有座他不得不去的古老秘地。即便是看不見那藏於群山中的城市,他依舊能從點點滴滴的飄雨中感受這座城市的凄涼與傷感。

荒城,南蠻無盡天空下最寂寞的迷城,紛爭數千載的中土和南蠻初境被他遠遠拒絕在了北方,十萬大山的奇異險峻和原始深林中令人恐懼至極的兇猛野獸阻止了千年以來中土人士和南蠻初境的蠻人深入此地,詭異的天罰讓每一個深入南蠻之人數日內將必死無疑。因而,從未有人曾聽聞過,在那南蠻初境后的十萬大山之中,還存在着一座被歷史遺忘的孤城。

裴靖知道自己將死,也無懼於可能會發生的危險,義無反顧地踏入了這個邊陲之地。一路行來,當時的微小忐忑早已消失,也許是心中的傷感正順着南蠻荒城的悲寂,上天垂憐於這個單薄的少年,雖有萬古的險峻天塹,卻沒看到多少能危及生命的洪荒猛獸,更不用說那人進必死的上蒼詛咒了。

想來,自己的人,應該是屬於荒城的這片天空的吧……裴靖抬首,遮天蔽日的陰雲,讓他感覺如此親切。

南蠻荒城,究竟是多少年月未見斷絕的離別,才能在如此偏遠的群山中構築了這座不朽的迷城,究竟是多少人傷斷肝腸積聚的悲憤,才能讓這片南蠻之地始終煙雨繚繞,究竟又是多少風花雪月後的遍體鱗傷,讓這片悲土中之人從未曾想過離開?

裴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聰明人都活的不長久,他的壽元已盡,實在是費不起那個心神了,他的殘軀,還需要完成母親的託付。

那麼,就讓自己糊塗點兒離去吧,反正,心若無言,何以成歡……看不透,是自己的無知,去強求,那是自己的愚蠢……

毫無準備的,輕輕地一晃,船停靠在了江岸。

裴靖清淡地緊了緊眉,到了嗎,自己毫無感覺,只是一味地沉溺於自身的世界,怕是又想多了。回頭看看船夫,依舊是副不咸不淡的表情。他想去懷中掏出幾塊碎銀子——事實上,離家奔波了數載寒暑,剩下的這些錢那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但是他不在乎,也許這些黃白之物讓中土的人趨之若鶩,但在接近荒城的地界,這些東西並不會比尋常的石頭珍貴多少。有時,價值取決於你所在的位置,可是,有些人始終不能明了。

“你應該明白的。”船夫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語氣中聽不到一絲不屑,卻分明讓人感受到他的拒絕之意。“這兒是荒城。”他指了指裴靖的身後。

裴靖順着船夫的手指所示之處看去,那兒是一座石碑,約有一人高,沉默地立在岸邊,就如這靜靜地雨,靜靜地江,靜靜地山,不知佇立於此多少載歲月。

“踏足荒城,不復紅塵。”

石塊許是立的太久,早就被日復一日的風吹雨打磨得光滑,那字跡卻好似烙印進了這無窮歲月,始終清晰可見。不知為何,這短短八字,彷彿死寂,幻夢皆絕,所謂望紅粉似見骷髏的定力,怕也是不及這字所透意境的些許。

是啊,不復紅塵,何必理這些凡俗中黃白之物惹卻的煩擾。錢一字,若是肯為之赴湯蹈火,那麼人一字,又該付出多少才能無愧於心?雖然自以為將錢看的很淡,卻仍舊以為著他人會為錢而執着,這難道不是仍對金錢充滿了迷信么?雖然裴靖不信佛,卻也知曉,現在的自己仍是着於表象了。

“是何人的筆跡?”裴靖終於開了口,面對這無絲毫華彩卻破盡心神的字,他實在充滿了好奇。“難道是仙人遺迹嗎?若非仙人之字,怎能有如此神韻?”

“一旦入了土,就只會是死人。”船夫沉默了許久,終於是回答了裴靖。言語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似乎看到了石碑后沉寂的歲歲年年。而後,船夫再無絲毫停留,撐桿駕着木船沒入煙雨之中,遠遠一句話傳進裴靖耳際。“命隨他人,生死在天……”

裴靖微微的皺眉,他還未弄清這句話的意思。為什麼老船夫看得透他的生機,有為何給了自己這麼一句玄之又玄的話語?生死在天?天意嗎?荒城如此神秘,一位船夫便是一奇人。嘆了口氣。何必呢,將死之人,已死之心,太多的無奈辛酸已經煩透了自己,裝進去又多了三千愁緒,不省心啊。

搖了搖頭,輕輕地撫了撫胸口,薄薄的信封緊緊的貼着衣服,讓冰冷的心多了些溫度。這也許是自己最後所應做的事了,無妨,多就多吧,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歸於塵土后依舊孑然不是?

轉身,抬首望去,在綿延了不知幾許的荒蕪江岸上僅有一條羊腸小徑緊緊挨着那面滿是空寂意味的石碑,路上荒草叢生,看樣子大概也有許多年沒人走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湧上心頭

荒城,無論悲傷幾何,即便是而後風雲如何不可測知,我的今日踏足,是否會在數百載后被後來者所留記呢?裴靖安安靜靜地看了會,終於拖着因長途奔波而沉重疼痛的身軀走向那尚未可見的城市。

這一去,也許就是終點了吧……

在濛濛的雨絲里,遠處的江心中,年邁的船夫靜靜地坐在船中央,船槳未曾有絲毫移動,船身卻仍舊悠悠然地駛向對岸,甚至比裴靖過江之時更加平穩。連綿的江雨飄下,卻未曾見到船夫的蓑笠再有半點潮濕,而初時沾濕的地方也全都變得乾燥。那似乎萬年不變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傷感。

“四千九百九十九年,荒城的雨下了四千九百九十九年了……凡人的到來……雨,聽見了他的心了吧,終於要停了嗎?”

這般彷彿是自言自語的話卻讓這天地發生了變化,荒城上空的雨水似乎明白了船夫的話語,漫天雨絲突然停在了半空,隨後卻又繼續飄散,就如同未曾改變過一般。

這微不可覺的停頓未曾讓正在辛勞趕路的裴靖察覺,卻換來了船夫的喟然長嘆……

“荒城,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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