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漫漫江湖路 第九十四章 柳城
晨風拂過,東方泛起魚肚白。
車輪的軲轆聲與駿馬的嘶鳴回蕩在晦暗的原野中,鏢隊沿着道路逐漸遠去,只餘下火堆燃盡后的柴薪,以及逸散不見的縷縷青煙。
昆州與離州相鄰,同為中原西南之地,與昆梁山前的路上相比,景色倒是沒多大變化,甚至更加荒僻,原野與矮林層層接壤,丘陵高聳起伏,向目不可及的遠方綿延,一眼望去,除了碧色還是碧色。
這一路風塵,箇中滋味若不是親身體會,實在難以言說。
確實是應了當初吳定安幫主所說,運送不值錢家什物件的鏢隊並不會有劫匪動心思,路途上毫無波折,經歷了這麼些天枯燥乏味的長途跋涉,加上周鏢頭傳授的過來人經驗,應覺心境已是沒了多大波動,在鏢隊趕路時,他便整天呆在車廂內,感受着車子晃蕩,就如在那永歌隱秘山湖的小船中一般,安靜悠然。
此等環境,最適合修習了。
不論是水磨工夫地修行內氣,還是腦中冥想觀劍,都能夠在消磨時間的同時提升自己,不過可惜的是,那日在昆梁鎮楊家大宅與羅姓雜役的一番對話過後,再也沒找到機會交集一二,每次稍一靠近,便是冷眼相對,話都說不上,討教劍法更是無從談起,讓他只得在冥想時將那青紅劍光觀想了一遍又一遍。
就這樣,白天修習,晚上紮營,日子一天天重複過去,不消兩旬,鏢隊便到了下一個落腳點,昆州州城,柳城。
...
柳城雖為昆州州城,卻是個寧靜安謐的小城,不比離平城那般繁盛喧鬧,鏢隊緩慢而有序地進了城去,不掀起一絲波瀾。
和離平商會一樣,這類有一定規模的商會鏢局,在許多城縣都有着駐點,柳城自然也不例外,車隊一行穿過青石街道,停在了鏢局後院中。
終於到了。年輕雜役走下馬車,望了眼尚晚的天色,心裏暗暗盤算。
算上在昆梁鎮滯留的時間,到這兒花了約莫兩旬光景,按鏢隊這個速度,接下來過曲州,渡陵江,入蜀中道,怎麼也得立夏了,等到江南道,最炎熱的時節都過去了大半,而要橫穿整個江南道去淮南,這段路途比起前者只長不短,並且江南武風繁盛,行走江湖糟心事兒多得很,再想隱藏身份也不會太容易。
看來,那人已經註定將要回到晏家掌握大權,自己追趕遠遠不及,不過想想也對,那人百般算計奪取了晏家大少的身份,又怎會給棋子翻盤的機會,即使饒了自己一命,恐怕也不過是借這雙還能揮得動劍的手給鬼骨多造成一些麻煩罷了。
以那人先前的作風來看,恐怕這柳城也難得安寧啊。
羅庭不禁輕吁了口氣,待馬夫們將馬都牽走照料后,將馬車貨物都整頓好,做着一些雜事的同時,下意識向周遭瞥了一眼,這回他沒有看到那襲熟悉的白衫了,估摸着是在自己這兒碰壁了太多次,已失卻了來打交道的心思。
這樣最好。
同鬼骨作對不是兒戲,晏家與其原本的聯繫並不如何深厚,在當年八大家破滅后,明面上的羅晏兩家與鬼骨就已井水不犯河水,很少往來,全靠後來和白七的交易,他對這個神秘的消息組織才算是了解了個七七八八。現在想來,那人應當在叛逃前就對鬼骨暗中下了手,否則哪來這些怎麼看都不是他一介灰能有資格知道的隱秘消息,除卻最高的“黑”之外,之下白與灰的行動方式、據點運作、包括一些慣用手段等等,在那人眼中都如掌上觀紋清晰可見,這些了解也伴隨“白七”這個身份來到了他這裏。
可即便如此,在永歌鎮拚命殺出重圍不說,光論離平城的兩幫爭鬥,始終隱藏於暗處的羅庭每次算計與行動都須提心弔膽、萬分謹慎,絲毫不敢出半分紕漏,更別說是無關的局外人了,一旦牽扯摻和了進來,再想脫離是難上加難。
腦中思緒紛亂擾動着,卻並不影響他手上動作,不一會兒,羅庭便迅速收拾完院落和車輛的雜物,手腳麻利得很,落在最後才進鏢局。
任誰也想不到,就在一兩個月之前,他還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
剛進入後堂大門,便看見屋內一角聚了一堆人,羅庭邁步走近,卻是隨鏢隊同行的那幾名雜役,正“哼哧哼哧”地搬着一個大箱子,那箱子約莫有半人高,烏漆麻黑的毫不起眼,完全不似有多重,然而幾人渾身吃奶的勁都似使出來了,也才一抬一停,艱難地挪動着步子。
“哎哎,羅小兄弟你來得正好,快過來搭把手。”一名中年雜役見着羅庭過來,頓時眼睛一亮,連連招呼道,“我們要把它搬到院子裏去,你力氣大,肯定抬得動。”
很顯然,尚在離平城時,羅庭那不符合身形的力氣便給了這名雜役很深刻的印象。
羅庭應了聲,小跑來到漆黑箱子邊,身體前屈膝蓋微彎,雙手勾在箱子底部,略一發力,眉頭一挑道,“這什麼東西?”
一人回道:“我問過了領事,說是前幾天接的一個鏢物,要送到巫州去,據說花了不少價錢,囑咐越快越好,我們鏢隊正好也要運送長史大人的物件去巫州,經過這兒,於是便叫我們順道一同帶去。”
說著,幾人一齊發力,有了羅庭的加入,這大箱子倒是穩穩地抬了起來,幾人緩慢搬到了後院,尋了輛隊列最末尚未裝滿的車,“砰”地一聲放在後箱,雜役們都是大喘了一口氣,甩了甩酸痛的手,包括羅庭也裝作一副費力的樣子,擦了下額角並不存在的汗,眼中卻露出一絲疑色。
這箱子着實重得有些離譜,若換他一個人來,憑他那孱弱的身子骨,不用上幾分內氣還真沒法子。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名打招呼的中年雜役湊過來,悄聲道:“我跟你說,先前搬我就在想到底是個什麼鏢物,就偷偷從箱子縫看了一眼,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羅庭配合地笑道。
“我定眼一瞧,嗨,就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上邊好像還刻着字,黑咕隆咚的看不太清楚,但估摸着也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中年雜役滿臉奇色,“你說無聊不無聊,花了大把銀子,就為了把一塊破石頭運好幾百里,果然,那般有錢大人物的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測的。”
“說不定那人是看中了這塊石頭的樣貌,打算放在自家後院充當假山呢。”羅庭隨口笑道。
“說不準說不準。”中年雜役呵呵笑着,以他不過普通人的眼力,自然看不見面前這年輕人眼底的異樣。
大石頭?
這等不尋常的事,羅庭第一時間便心生警意,但他面上並無甚表現,與周遭幾人談笑自然,直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一同去用了晚餐后,這才各自回房。
屋門關上,羅庭眼神頓時一凝,心中不免有些懷疑,下意識就將其與總是暗中下絆子的那人聯繫到了一起,如那名中年雜役所言,哪有這麼無聊的人,專門押一塊石頭去巫州,銀子多了花不完嗎?還好巧不巧正好在他這支鏢隊來臨之際,就如特意送上來的一般。
“有必要去看一眼。”羅庭無聲低語,雜役房便是靠後院,他輕輕推開木窗,一躍而出,外頭正值夜色,一輪皎潔彎月掛在夜幕中,映出小院裏車輛的輪廓。
相鄰房間的窗口亮着燈光,羅庭蹲伏下來,矮身一步一步移動着,避免被房裏的人看見,他悄然而迅速地到了放在箱子所放的馬車處,上了車廂,掏出一根火折點燃,同時另一手張開虛握住跳動的火苗,使光只照亮眼前這一小方地,不擴散到夜空中去。
半人高的箱子通體漆黑,材質就是普通的木,羅庭掀起箱蓋,伸手舉起火折探了進去,只見裏頭靜靜躺着一塊近半人高的大岩石,岩面粗糙,形狀十分尋常,去山林間隨便逛上倆圈都能見到十塊八塊差不太多的,他搖搖頭,將火折湊得更近了些,尋找起中年雜役所說的“刻字”。
很快,羅庭便在石頭的另一面尋到了一排形似字體的凹陷,他擦了擦石屑,定睛望去,卻驀地愣住了。
其上有五個字:
“離平,柒,叄貳。”
沒頭沒腦的幾個字樣,隨意地刻在了岩石表面,筆畫潦草簡單,尋常人見之只會一頭霧水,不知所云,然而羅庭、或者說,任何一位離平商會的本家成員站在這兒,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蘊藏的意義。
“離平”二字,代表離平商會,而後面三個字,則是商會內部的商貨存放編號,很顯然,這行字指的是離平商會中的某樣貨物。
年輕雜役熄了火折,將一切恢復原樣,下了車廂來到小院中,望着天上的月,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