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雨之端 第六章 初陽與說書人

第一卷 風雨之端 第六章 初陽與說書人

天蒙蒙亮,東方几抹晨光泛出。

應覺一身白衫,腰挎長劍,背上還斜掛了個不大不小的粗布包袱,行在暗暗的天光中,身後既無送行,也無告別,就如同他往常一般,彷彿只是出門在鎮裏逛一逛,不久便回。他沿着古舊的青石街道緩緩行走,路上並無人影,本就不太起眼的雜貨店漸漸在視野里消失,應覺走向鎮中心,那幾條寬闊長街均是被各商會佔據,他在街頭四顧望了望,選定一條街往裏走去,走了沒幾步,他抬起頭。

到了。他想。

即使以他較淺薄的見識也聽說過離平之名,在並不是那麼繁華的西南地區,最大的商會便是有“平地初陽”之稱的離平商會,創立不過二十年,總部位於有中原最南城之稱的離平城,輻射整個中原西南端與永歌森林交界地區。它在這兒的分會也要比其他商會要氣派得多——青磚黑瓦檐角飛揚,一左一右兩具石獅威武坐鎮,兩扇朱門朝內大開,現出前院裏來往的商人們。

如今旺季臨近,生意人們確實都動起來了。

“嗯...直接去後院...”應覺念着紙上的內容,繞着院牆走到另一端,後院大門通貨,一條可過車馬的大道直通院內,應覺往裏走去,天仍未大亮,地坪寬敞的後院中此刻卻很是擁擠,雜役們正將成堆的貨物放進箱子裏,然後把箱子整齊地擺在車架上,一副熱火朝天的樣子。

應覺穿過擠滿馬車與貨箱的偌大院子,大堂後門處一左一右兩個站得筆直的護衛已注意到這個陌生的面孔,看到他走近,其中一人前移一步,伸手攔在應覺前方,喝到:“來者何人?”

應覺從懷裏掏出那張信紙,回答道:“我是新來的護衛。”

兩個護衛並沒有去接過信紙,而是上下打量着應覺,很普通的白色長衫,一副少年人模樣,腰間掛着灰布包裹的長鞘,只露出一個劍柄。

“我們已經聽說此事了,跟我來。”左邊護衛說完,轉身率先走入門內。

很順利。

應覺抑制住四處亂看的想法,淡定地跟上去,大堂內空空的,唯有角落一方木桌旁立着兩道人影,其中一道極為魁梧的身影很是顯眼,他聽到動靜,往這望了一眼,旋即大步走來,只見這人身着尋常開衫,手臂肌肉暴起,寸長短髮如密集鋼針樹立,一雙虎目炯炯有神,滿臉的絡腮鬍更顯粗獷之意。

“你就是應覺?”

這位大鬍子護衛走至身前,沉聲問道,眼神威嚴而凌厲。

眼前這道魁梧身影雖佇立不動,應覺所感卻大不相同,他只覺有一股磅礴氣勢自其周身壓了過來,如覆過山林的黑雲,緩慢而不可阻擋。應覺呼吸一窒,在審視的目光下不禁背脊挺直,衣衫無風自動,彷彿有某種東西逐漸溢出,與這股氣勢對抗着,他昂首直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不止的大鬍子護衛,大聲回道:“我就是應覺。”

大鬍子護衛凝視數息,忽地神情一松,發出豪邁的大笑,那股氣勢也消失不見。

“很不錯,不愧是...的傳人。”

他話語間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姓羅,是離平商會的護衛隊長,你可以叫我羅叔。”

應覺聞言,呼了口氣,點了點頭道:“是,羅叔。”

看樣子這位實力強勁的護衛頭頭就是張老頭口中的“老朋友”了吧。

和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也不知羅叔是怎樣跟那老不正經交流的...應覺甩甩頭,將奇怪的畫面趕出腦海,注意力放在當前,只見羅叔作思索狀,在大堂內來回踱了幾步,忽然說道:“既然你有如此實力,那就不必如尋常護衛那般頗受約束,你可以自由行動,並作為一張底牌存在,必要時我會為你單獨安排任務。”

“不過在此之前,有些話,我必須和身為新人的你說。”羅叔神情不變,語氣稍稍嚴肅了些。

“何為護衛?身具守護保衛之職者,即為護衛。只要我們還在,便不允許商隊不受任何損失及傷害,這是幹這一行最基本的規矩。至於其他細緻而繁瑣的行規,一時半會也講不清楚,你就盡量別給隊伍添亂,在路上慢慢學習吧。”

“嗯。”應覺重重點頭,沉聲道,“記下了。”

“不錯。”見狀,羅叔滿意地摸摸鬍子,回到大堂一角的桌邊,擺手示意應覺過去,“離動身尚久,我先給你講下商隊這趟跑貨的行程。”

應覺“哦”了一聲,靠過去,方才桌旁除了羅叔還有一個身影,穿着護衛統一的制服,面相看起來挺年輕,似乎比應覺也大不了幾歲,正靠着牆閉目養神。應覺稍稍掃了一眼,目光沒有過多逗留,便轉向了桌子上,只見桌上攤着一張地圖,紙張有幾分老舊,其上繪畫的路線地形卻頗為精細,還有許多他勉強能看懂的標註。

羅叔手指輕敲那地圖上那一片茫茫森林的邊緣,比劃道:“仔細看,這兒是我們商隊的位置,出發后,首先經過陽崇縣。”說著,羅叔手指一劃,指向地圖上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小點,然後順着一條細線劃過去,“再沿着這條路前進。”

羅叔的手指順着地圖上彎彎扭扭的線條越划越遠,最終達到地圖的南端一個較大的黑點處,“最終到達離平城,途中再無落腳點。”

應覺聽着,心裏暗自有些吃驚:後段路線竟然這麼遠?以前聽張老頭和李叔閑談時講過,一般商隊走貨的路線都很是複雜,七扭八繞的,像現在從永歌到離平城不僅會過陽崇縣,還會繞路經過其他幾個大縣,最終到達離平城,才可以將收穫最大化,以商人重利的品性,如此路線着實有些奇怪。

“看樣子你對我們有些了解。”羅叔瞥了應覺一眼,似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之前幾次走貨確實經過了一路上數個縣鎮,並且逗留了幾天,不過路線是商會上層決定的,我們護衛只需盡職保護商隊安全,不用操心這個。”

說罷,羅叔看向那靠牆的護衛,說道:“小張,你來帶着他,我放心。”

聽到聲音,那人才睜開眼,臉上浮起淡淡的笑,但隨之眼角卻出現深深的皺紋,長發端端正正紮成髮髻,鬢角一片霜白,配上這張青年模樣的臉,顯得極為突兀。

他望嚮應覺,笑着打招呼:“幸會。”聲音平淡溫和,與一旁羅叔粗獷豪邁的嗓音差別極大,他指了指自己,微微眯起眼,眼角眉邊的紋路連成一片,“張曉風,我虛長你幾歲,若是不嫌棄,稱我一聲兄就好。”

“張兄。”應覺抱拳行禮,抬起的手卻被按下。

“既然加入了我們,就是自家人了,不必那麼客氣。”張曉風輕輕按下應覺的手,微微一笑,轉頭又看向羅叔,“羅教頭,他就交給我吧,臨近出發,還有很多事等你安排呢。”

這位兩鬢霜白的年輕人語氣不變,似乎與誰說話都是這樣,眼神溫潤如一。

羅叔點頭,看了看門外天色,叮囑應覺一番有事不懂問小張后,便出了大堂,這時,已有不少護衛陸陸續續聚集到大堂內,應覺不由打量起來,他們都身着護衛服,或坐或立,對新來的他並無太多好奇,即便出發在即,臉上也不見急躁和匆促,全然一副安靜的樣子。

張曉風邁步,與應覺並肩站着。

“我們離平商會為平南道商會之首,多年打造的口碑極好,原因有很多方面,但最大一點便是我們首重己方商隊的安全,無論是本商會還是聯盟商會,離平一直秉寧缺毋濫之原則招徠護衛,我們這支商隊的護衛一共僅不到半百之數,戰力卻至少抵得上其他商會兩百護衛...”張曉風說到這裏,笑了笑,“當然,我是指平南道的其他商會。”

“羅教頭是本家人,這近五十人皆是他親自選定並經其訓導,實力如何不說,心性都至少有你眼前這十數人同般水平,”張曉風輕聲說,“實力很重要,可往往不是最重要的。”

“實力往往不是最重要的...”應覺細細咀嚼着這句話,“很有道理。”

“是有道理,不過要看情況。”張曉風輕笑道,“在江湖中,實力又往往是最重要的。”

“真繞。”應覺嘟囔了句,話鋒一轉,“但你和他們不像。”

“什麼不像?”張曉風略一歪頭。

“方才羅叔離開時,護衛們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尊敬,甚至敬畏,”應覺目光移過他霜白的鬢角,眼角的細紋,最終停留在他的眼底,“而你,雖看起來與其有幾分相似,但...不一樣。”

靜謐如水的眼底多了一絲異色,“你觀察的還挺細緻。他們是羅教頭手底下出來的,自然有畏,但我本不是商會的人,我會在這,只是因為某個承諾。”張曉風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應覺也沒有傻到去刨根問底別人家的私事,他的好奇心並不重,應覺更關心的是眼前的問題。

“張兄,我有個疑問。”見到張曉風點頭示意后,才認真說道,“剛剛你提起后我才知道這裏竟有四五十護衛,我聽說書人說過那些無比繁華的中原大城,我們平南道與之相比只稱得上貧瘠,可即使那邊巨商一般走貨的防衛也不過如此,難道我們這次走貨規模很大嗎?或者說,風險很大?需要你口中相當於尋常兩百人實力的護衛保護?”

“這就是我方才說過的,平南道的平地初陽能在十幾年內快速崛起的根本原因了。”張曉風說著,不禁慨嘆一聲,“其他商會的手段比起離平商會並不弱,本錢也差不到哪裏去,為何偏偏讓離平獨佔鰲頭?十多年前,離平商會不過是一枚剛成立沒多久的小角色,從那時起他們的規矩就是在能力範圍內,不允許合作盟友受到任何無妄之損,行商走貨時,即使貨物並不貴重,他們也會派遣大大超過原定數量的護衛。”

“這樣不是會很虧?”應覺插話道。

“沒錯,但以商會本家的實力虧得起,羅家啊,可不是什麼白手起家的善與之輩。在其他商會看來此舉極不明智,可在不那麼太平的平南道,在流寇劫匪眼中,一支支離平商隊全是難啃的骨頭,費力不討好,都不肯咬得牙齒斷裂滿嘴是血后只吃到點肉末,所以凡是離平商會的隊伍,都極少被劫,如果離平和另外一個尋常商會擺在你面前,而價錢相同,你會選擇與誰合作?答案不言而喻,此乃小虧換大賺啊,信譽累積起來后,與離平商會合作的人越來越多,商會的路也越來越寬,至今足以直通中原,而小虧早已盈滿。”

“平地初陽冉冉升起,其勢終不可擋,本家掌事人眼光之長遠再無人敢小覷,佩服,佩服啊!”張曉風語氣抑揚頓挫起來,不住搖頭嘆息着,神情中感慨與嚮往交織,甚至還有些許講敘故事的得意,此刻的他,與常駐小鎮最大的酒肆里那位喜歡搖頭晃腦的半百說書人竟十分神似。

那位頭髮花白的說書人曾說他去過許多地方,巍城市井名山大澤數不勝數,歸根此地后,要把前半輩子的經歷全放故事裏講出來,不過沒人相信。

應覺倒是有點兒信,說書人用那種特有的抑揚頓挫的語氣說書時,總是眯起眼,腦袋也隨着話語一仰一傾,時不時還配合劇情搖頭擺手,捶胸頓足,看得眾人大樂不已,待一個段落結尾,說書人拉出一個長音久久不散,掌聲中說書人垂首表情似在回味,只有應覺才隱隱看到,說書人眼底流淌着光。

得行多少路途,遂知天方地圓。得踏多少山河,才攬清風明月。

又得懷多少丘壑,方能將沉沉古井與滔滔河江皆化為淡然話語講與世人。

所以應覺一直覺得,像這樣真正的說書人,一定讀了萬卷書行了萬里路,比家裏那個一看就沒讀過什麼書的老頭子學問高得沒邊了,即使比起鎮裏學塾的先生來也絲毫不差。

小時候老頭子也把他送到私塾里過,頑劣的他帶着其他小孩經常把已至中年的先生氣得和張老頭一樣吹鬍子瞪眼的,知識是不記得一星半點,但尚留存在應覺腦海的畫面中,先生講學時的神情與氣質,和年過半百的說書人,和眼下不到而立的年輕護衛極為相像。

“喂,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突然一隻手掌在應覺眼前晃了晃,把神遊的他晃了回來,“你在想什麼呢?”

應覺回過神來,臉露歉意,連聲說道:“在聽,在聽呢。”

說著,應覺嘴角微彎,“我在想,若是你去當一個說書人,肯定比護衛有前途多了。”

“還別說,我真有此想法。”張曉風出奇地應和了應覺的玩笑話,“待所有事一了,我就去找個山靈水秀民風淳樸的地方安身,當個說書人過日子。”

應覺詫異,見得年輕人認真的表情,不禁說道,“你這看破紅塵的語氣怎那麼像古稀老人了,實在你比我大不了幾歲。”

“了卻身前事,非一日之功。”張曉風說了句拗口的話,見應覺欲再問,恢復溫和表情的年輕人笑着做了個停下的手勢,然後指了指門外邊,說道,“要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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