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的天陰晴不定,不久前還是艷陽高照,現在卻又烏雲滾滾。
三環高架上,車流緩緩前進着,生動詮釋了網絡上那句有名的“一天堵一次,一次堵一天”。
賀同坐在出租車裏,垂眼望着高架下方熟悉中透着些陌生的城市。
他在一個多小時前重生了。從十年後重生回來。
當時也是六月天,他正獨自開着車去往城郊的墓園,副駕座上放着前一天拿到的影帝獎盃。車子駛入高速時天還好着,沒多久卻突然下起傾盆暴雨,快到高速出口時,一輛大貨車剎不住車直往前沖。賀同雖然從後視鏡里看到了危險,但完全來不及避讓。眨眼之間後方就傳來了猛烈的撞擊,他只覺得腦袋一陣疼痛,再睜時就回到了十年前。
賀同抬起眼,看向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影子。
濃眉,挺鼻,唇上淡淡的絨毛,比板寸長不了多少的頭髮,簡單的圓領白T,十八歲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只有一雙黑黝黝的眼睛蘊含著和十八歲不符的沉穩。
塞在牛仔褲口袋裏的手機響起,賀同掏出來看了一眼,隨即接通:“大哥。”
電話那頭的聲音低沉又嚴肅:“你現在在哪?”
“去找葉哥的路上。”
“穩住他,在我給消息之前不要離開。我今晚會飛回去。”
“好。”
幾句簡短的交談后,雙方各自掛斷電話。
賀同看了眼時間:下午三點十二分。
他直起身拍拍駕駛座的椅背:“師傅,還得多久才能到?能不能開快點?”
“下高架過了那個紅綠燈就不堵了,再有個十來分鐘吧。小夥子再耐心等等啊。”司機師傅熱情地大聲回答。
賀同低低地“嗯”了一聲,又靠回後座椅背上,頭一偏,繼續望向窗外的景色。
只是,他捏着手機的手禁不住加了力道,還有些微微顫抖。
三點二十八分,賀同下了出租車,卻沒急着走,而是站在路邊仔細觀察起對面大樓。
大名鼎鼎的智蕾網絡總部大樓,儘管已經不再嶄新,卻帶着歲月沉澱出的威嚴。工作日的下午,門前並不熱鬧,只偶爾有人進出,就連門前馬路上跑過的車都不多。
賀同四下張望了足有五六分鐘,這才穿過馬路,拾階而上,走進大門。
十八歲的他身高已經竄上了184,寬肩窄腰大長腿,即使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白T恤和牛仔褲,也着實吸引人得很。
賀同上一世混跡娛樂圈多年,影帝都拿了兩個,早對他人的目光習以為常。在一樓大廳里的眾人注視下,他逕自走到高層專用電梯前,極其自然地伸手一按,用指紋打開了電梯門。大廳中頓時一片嘩然,他卻充耳不聞地邁步而入。
電梯一路上升,在最高一層停下。
電梯門打開,賀同先看到了坐在外間休息區的一個高壯男人。
對方見到他有些吃驚,站起身正準備招呼。賀同豎起食指壓在唇上,對方會意,無聲地笑笑,便又坐了回去。
賀同穿過休息區,來到這層樓里唯一一間辦公室的門前,伸手輕輕一壓門把。
指紋鎖開啟,沉重的木門悄無聲息地向前滑開一條縫,露出裏面站在窗口前打電話的修長背影,和低低的冷洌聲音。
賀同握着門把的手不由得一緊,眼眶裏猛地湧上一股熱意。
他還在,還能站着,真好……
這一刻,賀同才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重生的真實感。
眼前的背影就如同一道光,照進他渾渾噩噩了一個多小時的大腦,照得他死寂了一年的心用力地撲嗵嗵跳動。
高考完的這個夏天,6月25日,他永遠也忘不掉,上一世正是在今天,一場車禍讓眼前的人再也站不起來,從此纏綿病榻,堪堪撐了九年,不到三十便英年早逝。
而現在,這人還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
這一刻,賀同甚至對把自己送回了十年前的肇事司機心懷感激。
許是感覺到了灼熱的目光,背對着門的人轉過身來。
看到門外的賀同,他明顯也愣了下。隨即,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輕輕眯起,原本緊繃的薄唇也微微上翹,就連周身的凌厲之氣都緩和了幾分。
葉與澤,智蕾網絡年僅二十歲的老闆,也就只有在賀同面前才會露出那麼點活人氣息。
賀同已經在瞬間調整好了狀態,壓下內心那份激動,特意踩着輕快的步伐走進辦公室中。
葉與澤快速吩咐了幾句便掛斷手機,同時坐回到寬大的老闆椅上,伸手拿起內線電話。
“想喝什麼,我叫秘書處拿上來。”
“不用了,這個就好。”
賀同隨手在辦公桌旁邊的茶几上抓了瓶礦泉水,一邊擰着瓶蓋一邊在沙發扶手上坐下,目光卻不捨得離開葉與澤片刻。
見此,葉與澤將手中話筒一拋,隨意地靠到椅背上。
“昨晚不是打了一通宵的遊戲,怎麼不在家睡覺,突然想起過來這邊。”
“順便過來的……中午被幾個同學拉去學校領表,我就順手填了志願。”賀同喝了口水壓壓不穩的心跳,“你猜我報了哪裏?”
葉與澤懶洋洋地一偏頭:“無所謂。以你的分數,想讀哪裏我都能讓你去。”
賀同咧嘴笑笑:“你絕對想不到的學校。”
葉與澤挑眉:“哪裏?”
“燕城傳媒大學,表演系。”
“哦?”葉與澤有了些興趣,“你想當演員?”
“我不僅是想當演員……”賀同咔咔咔地捏着手裏的礦泉水瓶,“哥,我還想讓你陪着我一起去演戲,一起去拿影帝。”
葉與澤定定地注視着賀同,琥珀似的眼眸彷彿能透過皮囊直看到人的靈魂里。
“哥……”賀同眨眨眼,拿出演技開始扮演年輕氣盛的高中生,“反正你整日也沒什麼事,就當陪我去玩玩唄。”
葉與澤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賀同面前,一手搭上沙發靠背,微微彎下身子,緊緊盯着賀同的眼睛,緩緩開口:“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想起要過來?”
賀同繃緊了脊背,繼續裝無辜:“就是想到這事了。我們開間工作室吧。”
葉與澤垂着眼,又密又長的睫毛幾乎蓋住了眸子。兩人離得太近,賀同彷彿能感覺到他呼出的輕淺氣息撲到了自己臉上。
“最後一次。”葉與澤開口,“你真不願說,就算了。”
賀同:“……”
相顧無言了片刻。葉與澤閉上眼睛,再睜開,直起身要向後轉。
賀同沒來由地心裏一慌,連忙伸手拽住他膊胳。
“別,我說!”
膊胳被拉住的葉與澤半側着身睨他,唇角再次微微上揚。
“說吧。”
賀同在心中嘆了口氣。重生的事太離奇,見到葉與澤又太高興,自己一直沒空消化激蕩的情緒,在這人面前簡直全身都是破綻。他鬆開手,有些懊惱地扒拉了下頭髮。
“葉則旭出來了。”賀同說。
賀同和葉與澤原本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
賀同出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要說他和常人有哪裏不一樣,大概就只有父母在同一間孤兒院裏長大這一點了。父親賀清,高中畢業後去當了志願兵,退伍后做了司機;母親賀蘭,念了師範類中專,畢業后也是勤勤懇懇地工作。兩人婚後生下孩子,自然也隨了院長媽媽的姓,念着這同一屋檐下青梅竹馬的緣份,他們就給孩子取名為同。
而葉與澤,出生時嘴裏銜着的湯勺即使不是鑽石打的那至少也是白金打的。父親是白手起家在互聯網方面打下一片江山的葉承智,母親是三金影後方靜蕾,祖父家與外祖父家也同樣在各自領域裏赫赫有名。
兩人最初的聯繫,僅僅是賀清當了葉家的司機,專門負責接送葉與澤,賀蘭則當了葉與澤的生活助理,照顧他的日常生活。年幼的賀同隨着父母見過葉與澤幾次,嫩生生地叫過幾次“葉哥哥”。
再後來,就是豪門裏不出奇的戲碼。
葉老爺子剛咽氣,葉與澤就被綁架了,賀同的父母跟着葉與澤被一起綁架了,葉與澤的父母也被綁架了。不僅僅是綁架,綁匪拿了錢還要撕票。四個大人費盡心思,最終也只讓十五歲的葉與澤獨自逃了出來。
若是葉與澤沒逃出來,那就只是一起綁架案。然而,葉與澤逃出來了。所以最後葉家幾乎被一鍋端。
葉老爺子膝下三子,老三葉承智死在綁匪手上,作為主謀的老大老二和幾個綁匪一起直接判了死刑,大兒媳無期,長孫葉則旭因為父母主動攬了罪,只被判了五年多,唯有二兒媳和孫女沒有牽扯其中。
收拾完葉家那幾人後,十五歲的葉與澤接了十三歲的賀同回家親自養着。
他說:“賀同,從今往後,無論你幹什麼,有我陪着你。”
同命相憐的兩人就這樣相互支撐着過了五年。
而在前幾天,葉則旭,葉與澤的堂哥,刑滿釋放了。
葉與澤哼笑一聲:“何必去關注一個垃圾。”
賀同有些煩躁地說:“關鍵是,我朋友看到他在這附近打轉。”
這是謊話,根本沒有什麼“朋友”。事實是,在賀同上一世,葉與澤剛離開智蕾網絡總部大樓,就被葉則旭開着車撞進了ICU。
葉與澤有些驚訝:“你朋友還認得他?”
賀同張張嘴,只得繼續撒謊:“我爸戰友的孩子,他爸現在在監獄系統,我想着時間差不多了,托他家留意過。”
見葉與澤沒再追問,賀同趕緊轉了話題,又說:“我已經告訴過方大哥,他派了人過來排查,說好一會給我消息。你忙完了?咱先不着急回去,在這喝個下午茶吧,前段時間不是說公司餐廳里請了新的西點師傅。”
葉與澤無可無不可地重新坐下,故意刁難:“不想吃。”
賀同把壓心裏的事都兜完了,這會倒是一點不慌,掏出手機邊點邊說:“那玩會遊戲?哥,求帶攢星,我要換新皮膚。”
葉與澤看着他手機上亮起的智蕾LOGO,嫌棄:“不是給了你一個滿皮號。太水,帶你我都沒臉見人。”
賀同在他葉哥跟前沒臉沒皮慣了,啥包袱都沒有,直接探身在辦公桌上拿起手機,輸密碼解鎖點開遊戲,塞進人手裏。
“不是自己攢的沒意思。來來,你就說帶妹,開了隊內語音,我上個變聲給你喊666。”
“我看你直接把對面喊跪算了。”
葉與澤嘴裏嫌棄,手下卻是配合地點了組隊。
兩人玩了快一小時遊戲,賀同終於收到人已經控制住的消息。
他鬆了口氣。改寫命運的第一步,總算達成了。
“放心了?”葉與澤退了遊戲站起身,“回家吃飯。”
“該慶祝下。把之前方二哥送的那瓶酒開了吧。”賀同跟着起身。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坐在休息區的司機兼保鏢立刻站起來,先一步去按了電梯。
同時角落傳來一道嘎吱聲。賀同扭頭望了眼,發現斜對面的安全門被推開,是保潔員提着清潔用具走進來。
兩人的手機突然同時響起。葉與澤邊走邊劃開,發現正是賀同剛才提到的方二哥在家族群里咋呼。
“二哥可真是……”賀同笑着低頭回復。
叮的一聲,電梯抵達。
葉與澤邁步向前。
就在他走過司機身邊時,還在打字的賀同忽有所感,抬起頭來,頓時臉色大變。
剛才進來的保潔員正舉着一根棍子掄向葉與澤後腦!
“與澤!”
賀同飛快地跨前一步,一把將葉與澤摟在懷裏死死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