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禍得福
“皇上也沒用晚膳么?”漆黑的膳房裏拋不出媚眼,夜兒只得啞着嗓子,極盡輕柔地問。
鍾啟明頓了頓,賭氣似的就地坐下。
夜兒笑了笑,也不理他,自顧自地燒起灶來。先取一碗米炒到半熟,加了佐料,又摸出一截火腿剁碎成餡,拌入其中,還添了幾朵香菇。黑暗中,她運刀如風,紋絲不亂,轉眼間撈出箬葉順手一裹,就成了一隻鼓鼓囊囊的大粽子。
夜兒連裹了五六隻,放進鍋里蒸着。滾水咕嘟嘟的響,一縷縷的鮮香味隨之飄滿了膳房。揭鍋的那一瞬,鍾啟明終於忍不住咽口水,卻見她燙得直捏耳朵,利落地扒了粽子皮,逕自噓着氣大嚼起來,絲毫沒有相讓之意。
“你,朕,那個……”鍾啟明不甘地斟酌着說辭,卻被她咬着粽子含糊地打斷:“皇上處事公允,有功則賞,有錯當罰。今夜臣妾已經被罰了提鈴,卻不知,眼下又該怎麼算?”
“你——”鍾啟明被猝然噎了一下,喘了幾聲粗氣道:“好了!朕免了你的罪,還不成嗎?”
“謝皇上。”夜兒立即輕輕一福,喜笑顏開地捧着三隻粽子奉上:“那就見面分一半,誰也別多佔。”
火腿鮮紅,炒米油黃,配着烏黑髮亮的香菇丁,躺在青翠的箬葉上,委實色香味俱全。鍾啟明小心地咬了一口,剎那間食指大動,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燙得直縮嘴。
“小心燙。”夜兒覷着他不怎麼文雅的吃相,索性坐到他身旁,一起大快朵頤:“皇上這是,餓急了?”
“食不言,寢不語。”鍾啟明直撐到嗓子眼,才抹着嘴嘆道:“往年宮中只吃甜粽,朕是第一次吃到鹹的,沒想到別有風味。”
見他暫且緩和了臉色,夜兒總算鬆了口氣:“臣妾是南方人,素來只吃肉粽,卻沒顧及皇上口味不同,是臣妾疏忽了。”
“無妨,給朕說說,你家鄉是如何過端午的,和宮裏一樣嗎?”
“那花樣可多了。”她輕輕搖頭,繪聲繪色地說起迎水神、賽龍舟的民俗。末了,她幽幽地嘆:“可惜這幾年年成不好,許多人吃不飽肚子,臣妾已經許久沒看到那樣的盛況了。”
“朕還以為,你們時興在臉上描黃雀呢。”
“皇上說這個?”夜兒摸着臉頰略一思忖,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這是刺的,不是描的。那時候,臣妾的兄長得了怪病。有個江湖術士說,他被毒蟲鑽了心。要想驅走毒蟲,就得在臣妾臉上刺一隻鳥兒,專克蟲子。可惜最後,兄長也沒能好起來……”
鍾啟明沉默了許久。夜兒險些以為又犯了什麼忌諱,卻聽他輕輕地說:“朕的孫選侍也是如此。”
孫選侍本是他的使女,年少俏皮地引逗了他,不料只蒙寵半年,便死於一場惡疾。宮中傳聞,是太后嫌她低賤不知禮,授意太醫不必悉心診治。可只有他知道,起先孫選侍違逆太后,只是為了區區幾塊糕。
鍾啟明從小貪嘴,長得也比人壯實些。太后膝下只有他一子,生怕他痴肥損了體魄,特意吩咐尚膳監做得清淡爽口些,忌生冷、甜膩、大葷大油和重口之物。
他雖然乖乖遵了懿旨,無奈每逢饞蟲大鬧五臟廟,都無比難熬。孫選侍不忍見他抓耳撓腮,時常偷偷留些香甜的糕餅,討他歡心。有一回太后抓了個正着,從此提起孫選侍便皺眉,就連她病逝,鍾啟明想追封個體面的位分,太后都執意不允。
“孫孫從不像別人那樣,拘着自己也拘着朕。她患了傷寒,可惜依照祖制,嬪以下的位分,太醫不得探視,只能照着病狀抓藥。連朕也沒法幫她破例,生生耽誤了她……”鍾啟明悶着頭:“她走後,再也沒人敢為了朕,違逆母后的苦心。朕……連頓合口的飯菜也吃不着了。”
所以,堂堂九五之尊,半夜溜進尚膳監,竟只是為了偷嘴,又怕親娘怪罪?夜兒勉強咽着笑,只聽他悻悻道:“你也別得意。你和她一樣沒規矩,只是你運氣好,不是宮女出身罷了。”
夜兒也不惱,笑吟吟地抖着吃剩的箬葉:“那皇上往後,還想嘗到這些沒規矩的吃食嗎?可惜臣妾還得學宮規,只能偶爾偷着來……哦,倘若皇上樂意,把您今夜如何被困尚膳監之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或許臣妾還能多來幾回。”
鍾啟明一怔,簡直氣得無可奈何。他佯裝早早入寢,趁尚膳監的小太監忙得昏頭昏腦,便溜進來找夜宵吃。哪知那太監果真是蠢貨,竟糊裏糊塗地鎖了門,揚長而去。他生怕聲張出來,又要惹太后嘮叨,只好委委屈屈地在此過夜了。
“朕不樂意!”他忿忿地直喘粗氣,卻見夜兒飛快地草草一福,便要退下:“門既已開了,臣妾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居功。”
果然,她一隻腳剛退出門檻,便聽那人期期艾艾:“哎,你……什麼時候來啊?”
夜兒回眸一笑:“時不時吧。”
她腰肢一旋,輕快地消失在門外。岳琅正焦灼地守在懷秀宮前,忙抖開披風為她披上:“可算回來了,那會兒真把我嚇得不輕。”
“別怕。”夜兒啞着嗓子,拍拍她的手:“那個小太監解決了嗎?”
岳琅點頭:“陳世鑊親自料理的,保准神不知鬼不覺。明天一早,霍先生的人就能補他的缺了。”
“也算可憐。”夜兒腳步一錯,險些打了個磕絆:“可惜什麼錢都敢賺,註定命不久長。皇帝若是知道,非滅他滿門不可。罷了,剩下的錢,都給他家人吧。”
“累了吧?”岳琅扶着她回屋,輕輕幫她按着肩頭:“今夜順利么?”
“南荷說得沒錯,所謂風韻,無非是吊人胃口。多一分就是喬張作致,少一分則索然無味,要像做菜一樣,火候恰到好處,才能盡得其妙。”她拔下頭上的釵,眯眼晃着綵線吊著的方勝:“你瞧,這不就在鉤上嗎?”
有了尚膳監新太監的相助,從此夜兒越發肆意地“夜探”尚膳監。有時遇見偷吃的鐘啟明,她會心一笑,奪過他手裏的冷飯,變着花樣烹制他聞所未聞的南派夜宵。兩人說說笑笑,甚至沒上沒下地打鬧起來。
過了一個月,夜兒卻再也不肯去尚膳監。鍾啟明終於忍不住宣了她,然而滿宮嘩然里,於賀在懷秀宮等到天擦黑,也沒見着她的人影,連岳琅也一問三不知。鍾啟明急得團團轉,最後總算在紫藤花蔭里找到了她。
“怎麼回事?!”他氣紅了臉:“說都不說一聲,就自個兒躲起來,知不知道滿宮找你都找瘋了!”
夜兒穿着素凈的月白宮裝,正攀着藤蔓一根一根地剪。聞聲她轉過臉來,凝眸瞧著鐘啟明:“臣妾知道,今天是孫選侍的冥誕。聽說她病了沒幾日,就被遷到宮外,皇上都沒見到她最後一面。臣妾不願皇上抱憾,宮裏又不能輕易拜祭,只想趁今日,用民間的法子渡一渡她。”
“……那你這是……”鍾啟明感慨萬千地瞧着她發愣,只見她兩眼亮晶晶地笑了:“臣妾斗膽,請皇上移駕御河。”
御河橫貫宮城,隔開了朝堂與後宮。漢白玉雕成的長橋宛如一條玉帶,成了南北兩岸的唯一通路。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玉橋,將紫藤花環輕輕拋入河水,閉着眼默默祝禱。
“能靈驗嗎,”鍾啟明喃喃地問,“她真的能跟着花圈到宮外,托生個好人家?”
“心誠則靈。”夜兒悄聲絮叨着:“其實臣妾也有私心。早年間,臣妾有兩個最好的同伴先後殉情,每年春秋二祭,臣妾都會焚上一炷香,可惜進宮后就不能了。今夜既是為皇上解憂,也是了結臣妾的心愿。”
“朕心愿已了,”鍾啟明慨嘆一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只是,有些餓了。”
夜兒“撲哧”一聲笑了。她揪着剩下的紫藤花,用衣襟兜了滿滿一兜,拉着鍾啟明嘻嘻哈哈地朝尚膳監跑去。漏下的花瓣在他們腳下飄飄洒洒,一路濺滿了醉人的花香。
熱騰騰的紫藤糕剛出鍋,鍾啟明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他嘴角掛着殘渣,兩眼笑成了月牙,猛聽房門“砰”地被踹開,一群老太監氣勢洶洶地闖進來。
“大膽!”夜兒迎頭痛斥:“聖駕在此,不怕驚了駕嗎?”
鍾啟明噎得直打嗝,卻悄悄拽着她的衣擺,一聲不吭。為首的老太監虛虛一揖,扯出一副亮堂嗓門:“咱家奉太后懿旨,帶樓淑女去康寧宮!”
夜兒怔了怔,後背一涼。旋即閉上眼,沉沉地嘆了口氣。
康寧宮裏,十多種時令鮮果水靈靈地湃在雪白的瓷缸里,很是養眼。夜兒低頭跪在中庭,一動也不敢動,衣裳都沾了濃郁的果香。鍾啟明巴巴地追來,苦着臉搖着太后的衣袖,小聲地叫:“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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