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闖後園

第一章 三闖後園

低矮的屋頂漏下幾點星光,一群面黃肌瘦的女子擠擠挨挨地睡着。有人微微咂嘴,彷彿在夢中填飽了飢腸,有人伸腿伸拳,卻絲毫沒有翻身的餘地。

大昊國東南沿海,最富庶的便是通天島。整座通天島上只有一座薄家莊,乃是莊主薄雲開的祖傳基業。而她們,則是薄莊主府里最勞苦、最卑下的浣衣奴。

睡在最邊緣的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肌膚也比別人白嫩些。可惜,那張小臉上赫然橫着幾道舊疤,襯着她緊蹙的眉眼,驚恐的神色,越發可憐可怖。

又是那個凌亂的噩夢:有人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卻好像聽不見她的問話;看不清模樣的苗疆女人掛着淚,笑得張狂而凄迷;飄着血色的潮水翻湧而來,吞沒了整座通天島——猛聽一聲厲叱:“起來幹活了!”

姑娘們不情不願地起身,這女孩趕忙抹了把冷汗,推着身邊年紀相仿的同伴:“妙妙醒醒,五更天了!”

“唔,花貓兒,”妙妙打了個哈欠,揉開惺忪的睡眼,“又夢魘了?瞧這烏青的眼圈。”

“快快,”花貓兒匆匆洗漱,腦袋時不時地撞到別人的肩頭,“還得送衣裳呢!”

妙妙一個激靈跳起來:“壞了,我怎麼忘了呢!”

薄莊主仁孝,義母故去多年,他仍舊時常緬懷。於是,清洗莊主義母留下的衣物,就成了浣衣房每月的苦差,稍有差錯,小命不保。這份苦差人人推託,最終推給了最年幼懵懂的妙妙。花貓兒不忍心,只好替她分擔些。

兩人捧着沉甸甸的托盤,氣喘吁吁地趕路。然而,正當妙妙急三火四地往前趕時,花貓兒驀地靈機一動,瞄着路旁的垂花門,一步步湊了過去。

“你這……別!”妙妙嚇了一跳:“這後花園,可不是咱們能隨便進出的!”

“噓!”花貓兒從門邊探出半顆腦袋,圓溜溜的雙眼飛快地打量一圈:“來不及了,是死守着規矩等着受罰,還是抄近路賭一把?”

“……”

初夏的晨光中,這座園子格外靜謐。兩人一前一後,偷偷摸摸地走在花木環抱的亭台間,果然不見半個人影。

花貓兒暗自慶幸,只等繞過最後一座假山,出了園子便是上房。誰知一人多高的假山背後,驟然傳來勁疾的腳步,伴隨着一陣呼呼風聲。她一顆心霎時提到嗓子眼,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假山上垂下成串的紫藤花,隨風拂在臉上沙沙地癢。花貓兒霎時迷了眼,正小心地揉着,妙妙卻不知道抽什麼風,齜牙咧嘴地戳她身後——但見托盤裏的衣裳被吹開一角,那陣風竟捲起一方絲帕,輕飄飄地掛在山頭。

那可是莊主義母的遺物!一旦丟了……

妙妙臉色煞白,幾乎兩腿發抖。花貓兒欲哭無淚,仰頭望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咬咬牙,將托盤輕輕摞在她手中,朝着來時的路,猛地一丟眼色。

妙妙一個勁地搖頭,眉眼都皺成了團。花貓兒無奈地瞪着她,連推帶搡,總算逼着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絲帕懸在山頂飄飄蕩蕩,眼看就要翻過山去。而假山那頭,腳步聲不遠不近,一刻不停。情急之下,花貓兒擼起衣袖就挽住粗壯的藤蔓,輕手輕腳地朝它爬去,終於夠到了絲帕一角。

她彎着笑眼拽住這一線生機,卻在不經意間愣了愣。

山下,一個矯健的身影正在綠草間高低縱躍,將一桿長/槍舞得虎虎生風。旭日初升,朝霞噴薄,給他英氣的面孔、雪白的中衣都染上了淡淡的光暈,更添了幾分懾人的聲勢,宛如一尊從天而降的神。

花貓兒兩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口微微鼓動着,像漲滿了風的白帆。許久,她才意猶未盡地輕吐了一口氣。

“誰?”那人早已察覺,手腕一旋,銀光閃閃的槍尖直逼假山。

花貓兒手一抖,猝不及防地跌下去。她驚叫着亂抓亂打,整架紫藤都被拽得傾瀉而下,裹着她重重地砸進草叢。陣陣幽香里,她披着一身流光溢彩的落花,灰頭土臉地咳着,險些把肺葉子震出來。

可她還沒來得及叫疼,一道銀光倏地劃過,挑起那方絲帕。她急忙扯着脖子抬頭,只見那人正攥着帕子,若有所思的神情叫她莫名地不安。

“還給我。”花貓兒鼓足勇氣,咬着唇支起手肘。

淡漠的眼眸斜斜瞥來,叫她不由打了個寒戰。那雙眼不露一絲喜怒,卻似乎能洞穿肺腑,叫她無所遁形。

誰料那人看清了她的模樣,眼中竟有無數冷暖鋒芒交織而過,轉瞬又沉入深不可測的眼底。

花貓兒不由得瞪大雙眼,細細留意他每一絲神色,卻聽手執巾帕的僮僕趕來叱道:“大膽!竟敢對莊主無禮!”

花貓兒一呆,黯然垂下頭去,連一句告罪的話也說不出口。

是啊,那樣深沉傲岸的人,若不是威名赫赫的通天島主薄雲開,還會是誰?

她膽戰心驚地候着,卻見薄雲開面無表情,攥着絲帕轉身便走。風送花香,也送來他一句略帶鄙夷的低語:“怎麼像野貓似的。”

花貓兒艱難地爬起身,撫着臉頰嘟囔:“本來我就叫貓兒啊。”

沒曾想,只因這一句,又惹來一場叫她哭笑不得的排揎。

午後,花貓兒頂着驕陽,一瘸一拐,再次爬上那座光禿禿的假山。

“還疼么?”妙妙焦心地守在山下張望。

“總算沒打太重,過幾日便不疼了。”花貓兒強忍刑傷,吃力地搭着花架。

妙妙幽幽嘆氣:“也不知你運氣太好還是太壞,闖進後花園毀了花架不說,還衝撞了莊主。幸好只挨了三十鞭,大伙兒一面替你懸心,一面又忍不住妒忌,都說若是旁人闖了這禍,腿都要打折了。”

“妒忌我?”花貓兒冷不防牽動了傷處,連聲嘶氣:“難道她們也想嘗嘗,被薄大莊主戲耍的滋味?”

“再不敢瞎說!”妙妙大驚失色:“莊主什麼身份,怎會戲耍你?”

“沒瞧見么?莊主的書童監刑之前,悄悄沖我說了句話。”瞧見妙妙錯愕的神情,她氣苦地將紫藤摔在山頂:“原本只有二十鞭,可莊主聽到我背後頂嘴,特意加罰十鞭,再來給花賠罪。”

“啊?這麼促狹!”妙妙話一出口,忙捂住嘴巴左右瞧瞧,忍不住“哧”地笑了。

夏夜的驟雨,就像管事莫嫂子的性子那樣喜怒無常。一群浣衣奴入睡不久,忽見她卷着袖子,赤眉急眼地衝進下房:“都起來!有個奴才作死逃了出去,我倒瞧瞧,是哪個賤蹄子狗膽包天?”

眾人縮着脖子趿着鞋,戰戰兢兢地由她清點人數。忽聽角落裏一聲驚叫:“花貓兒呢?”

花貓兒下落不明,浣衣房儼然成了過堂之地。因妙妙與她交好,便被當作同謀的嫌犯,臉色煞白地跪着抽噎。可無論莫嫂子如何逼問,她都拚命搖頭,只說不知。

前路風雨交加,花貓兒舉着篷布,踩着一路水花闖進後花園。藉著遠處朦朧的燈火,她摸索着找到新搭的花架,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沿着山石向上攀爬。

兩盞燈籠冒着雨霧漸漸逼近,只聽家丁戒心十足地怒喝:“什麼人?下來!”

巡夜的家丁不由分說,便將花貓兒押到那座燃着燈火的亭前。亭中兩人正秉燭對弈,正襟危坐、眉目凜然的黑衣公子便是薄雲開,另一人是個藍衫書生,以手扶額,面容可親。

只見書生笑吟吟地拱手:“咱們雨中手談,誰料薄兄分心二用,一眼便捉了個小賊,陶源佩服。”

乍見他暖融融的笑眼,花貓兒莫名地自慚形穢,跪在階下緊緊蜷作一團。

一道寒湛湛的目光掃來,她立即將頭埋得更低。頭頂傳來薄雲開漫不經心的問話:“叫什麼,在哪一處當差?”

雨水漸漸沁入身後的刑傷,不知是太痛還是太怕,她難以抑制地顫着嗓音:“奴才是……浣衣、浣衣房的,賤名……花貓兒……”

陶源好容易才聽清:“花貓兒?名字倒是別緻有趣,那你扒在假山上又是何故?”

花貓兒略一遲疑,猛聽“啪”地一聲炸響,一枚黑子被薄雲開狠狠擲在階上,碎石四濺,嚇得她渾身發抖:“是不長記性,還是爬高放肆上了癮?”

“奴才、奴才今日弄壞花架,莊主吩咐,要給花賠罪。可夜裏偏偏下了雨,奴才怕……打壞了花兒,莊主不高興……”

花貓兒含着哭腔連連叩頭,藉機遮住眼底的一絲不忿。明日若是紫藤凋零,難保莊主不遷怒於她。可眼下這樣,總能放她一馬了吧?

薄雲開微微一怔,揮手命人去查看花架:“你連夜冒雨爬上假山,只為了幾枝花?”

花貓兒怯生生地瞧他一眼:“是。奴才不敢誆騙莊主……”

家丁來報,花架完好無損,花藤也蓋上了防水的篷布,料想無妨。薄雲開見階下的女奴半身雨水、半身泥的狼狽模樣,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鬼鬼祟祟的,不怕被當成盜賊?”

“奴才怕,”花貓兒垂下眼囁嚅着,“可莊主吩咐,奴才不敢違背。”說罷又深深叩下頭去。

“可憐見的!”陶源哈哈一樂:“這隻貓兒稚氣得很,卻懂得捨身護花,倒合了我的脾性。在下若要厚顏討了她去,不知薄兄捨得么?”

這人是誰?花貓兒偷眼打量着。莊主對她總有些莫名的嫌棄,倘若肯放人……這人看上去,總比臉色黑沉沉的莊主好說話多了。

哪知薄雲開掐着眉心,沒好氣地敲下一枚黑子,也敲碎了她肚裏的小算盤:“你堂堂縣太爺的公子,還會缺人服侍?再不濟,我府中總有幾個得力的侍女,明日儘管去挑。這蠢丫頭沒人管教,怎麼好放出去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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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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