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捨生策馬論兵地
“鍔哥,你哭了?”
韓鍔茫然地抬起眼。經小計這麼一問,他才發覺自己臉上已淚痕滿面。八月頭的石板井已經是夏暮,天上的雲壓得低低的,草兒們在盡情享受着它們一年中最後無多的歡愉。四周都是澤野。那綠,那烏青的雲,那含着腥味的風,與那些在風中俯仰着身姿的長草,都有一種濃郁至極卻又知道馬上蕭條在即的鬱勃之意。——四季一年一年的更迭,草一茬一茬的生長,周而復始,周而復始,可長眠在此處的戰骨卻已不能再次醒來。
“知道今年的草勢為什麼長得這麼好嗎?”韓鍔鬱郁地道。
余小計專註地望着他,搖搖頭,沒有說話。
“因為,今年這裏死了這麼多人,無數人馬的屍骨已成了這草場最好的肥料了。三個月多前,僅僅三個月多前……”韓鍔仰起頭:“……這裏還剛有過一場大戰的。那場大戰,你我也曾身歷。我聽到附近牧人講,這裏的草場今年異常肥美,但今年卻沒有人到這裏放牧。他們不忍心——那讓這草場茂盛的緣由,是讓他們也不忍心的了。”
韓鍔靜靜地說著——居延城局勢一定,他就不想在那裏再多呆一天了。他前幾天就已帶着余小計重返連城騎。此時說到那一場大戰,他並沒覺得心裏多痛,卻覺得頰上的淚水忽不可自控地長流而下。這淚來得突兀,還是當著余小計的面,卻不及控制。他也並不伸袖拂拭——還有誰可以讓他當面這麼靜靜敘述,雙淚長流,一說心底的傍徨苦痛呢?
余小計默默地望着他,眼中的神情有一種了解——可能他並不能完全明白鍔哥嘴裏在倒底說些什麼,但他覺得自己“懂得”。懂得是一種比‘明白’更深的知與,他的眼中有一份同情勸慰的神色。他的手輕輕搭在韓鍔的肩上,他這麼與韓鍔搭肩而立這些日子來韓鍔卻已習慣了,每逢其時,他常會覺得一股古怪已極的可能出於大荒山一脈的心法辦力浸入己身。但他對小計原不用防備,也曾問他,他只一笑,說:“我要給你治盅。”
——這時只聽小計輕聲道:“可是、畢竟、我們勝了。”韓鍔道:“是呀,我們勝了。為了誘敵,我親手送出的護衛營將士的性命一共就有二百八十六條。我們羸了。在那最後的一戰中,連城騎共折損了六百七十餘人馬:漢軍六十三人,伊吾一百零六人,居延七十九人,月氏四十五人……”
他一個城一個城地報下去,最後輕輕說了四個字:“我們羸了。”他的手指忽然痙攣,他在心裏道——“是我安排了好一場有計劃的送死與屠戳!”身邊的豐美長草下就是他不能無視的磷磷白骨。小計忽用力抓住韓鍔的肩膀:“鍔哥,那些人不是你送去死的,不!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得不,也有他們的夢。只要到了疆場,各人只能擔負各人的命。你的責任就是那樣的!”他抓向韓鍔肩膀的手抓得很重,似要讓他在麻木中感覺出一點痛來。
韓鍔微微一笑:“可他們畢竟是因我而死。在我下令前,就已知他們是必死的。”余小計一搖頭:“不,他們是為了保護他們要保護的。”
韓鍔唇角冷哂地一笑:“他們要保護的是什麼?是用生命來還洛陽杜府墊付的那些金銀糧草?是為了杜檬謀奪那籌備軍餉大員的位子?是為了上上下下那些官吏的貪闌苟且?是要把我供成個什麼三州防禦使?還是讓局面平定,好讓格飛有機會爭奪那伊吾王,讓朴厄緋終於有機會一償宿願、統領一城、冊封為‘王夫人’?……所有死者所開之功業不過就是多留下幾根肉骨頭讓別人去爭奪罷了。嘿嘿,嘿嘿……我就算高揚個什麼大旗,不過就是以此自愚——還不只是自愚,不知誘陷了多少冤魂!”
他口氣里那一份孤憤自責之味極為強烈。小計見他口中突生憤激之言,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臉色忽然平靜下來,口裏道:“鍔哥,你想得太多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只是一個人。如果你還是孤身遊盪,沒有責任,當然也就沒有牽連。但你即入了人群,你也就只是一個平常人,沒必要攬過這世上所有的錯。那樣,你承擔不起,也不必承擔的。”
韓鍔喉頭聳了聳,干硬的脖子揚在晚風裏,硬梗梗地說不出話來。小計忽然覺得他象一頭困住的獸,又疲乏又暴躁,拚力嘶咬,想脫控搏,卻又無力下口,因為,那繩索牢籠,這一次本就是他自己套上的。他忽然上前抱住了立中草野中的韓鍔,低聲道:“鍔哥,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已做得很好。所有事,如果重來,你也只能這樣,只能這麼不得不。千古聲名,百年擔負,那些都是虛話,不是你承擔得起的,也不必承擔。你就是再驕傲,也不用那麼把自己當成一個什麼人物。他們的錯,讓他們自己去背。你只能做你必須做的。除此以外,種種因果,都不是該你擔負的。”
他年少的手臂堅強而又溫暖。韓鍔的神思卻正高翔於八表之外。在他的意識里,總不知不覺地要把自己代入一個“超我”,那是他一個男人的自許與自期。所以無論什麼事,無論什麼責任,放在他身上,總覺得要比一般人來得要重上幾倍。可小計說得不錯,自己只是一個人。韓鍔微微笑了一下,在自己的深心裏,在別人近來對他的仰視中——原來他早已不把自己僅僅當成一個“人”了。一個男人的心,原來是如此虛榮而狂妄呀!
他自譏地微微一笑,感受到小計臂膀間的那一股堅定,心中不由升起一種感動。是他,是這個***,總還是堅定地告訴他:你只是一個人,無論多麼努力,多麼自強,多麼渴圖完滿,但……你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他反手攬住小計——所以,小計的心中,自己這個鍔哥才永遠是‘不敗’的吧?因為,他看到的只是自己試圖在平凡中的掙扎與努力,也懂得自己的不甘,理解自己的虛妄。這一種理解,深深鍥入他的心底,讓他只覺身邊還有小計,真好。
他的心中警覺忽起,一手攬着余小計的頸,另一手卻已撥劍。他有好多日子已沒有再次撥劍了。他的劍才出,余小計就已一驚,然後才聽到三尺外長草掩藏下湧出的一股刀風!
那一把刀好長,走碼長過五尺,那一刀卷出之際只見空中蓬蓬一綠,數尺長的長草在風中飄蕩飛舞,亂舞的長風狂草中,是那一暴的刀光。
這一刀來得好直接,韓鍔身子一旋,長庚迎敵,已把那一把刀封住,身子同時也把小計擋在了後面。但他並不收手,長劍一振,連人帶劍,抱着小計,已向那人撲去。余小計見韓鍔攬着自己並不鬆手,就已驚覺——來人必是高手,否則鍔哥不會不放開自己,他一定擔心放開自己后自己會有危險!身邊就是一片沼澤,那人一刀失手后,就已又隱身於沼澤中的長草之間。韓鍔收劍凝立,似也判斷不定那人處身的方位。
余小計不自覺地就已閉住呼吸,他不敢輕擾鍔哥的聽力。他雙手緊緊環住韓鍔的腰,只覺韓鍔的站姿硬如鐵石,可他手裏的劍尖卻在輕顫,一點一點漾出波幻的輕顫。然後,刀風忽至,又是一片草捲風涌。韓鍔吐氣開聲,長庚劍在空中蒼白的光華一耀,然後,一切又歸入岑寂,只是鍔哥的衣下已有冷汗浸透。
那刀風第三次沛然而起,韓鍔騰身而起,重落於地后,余小計忽覺自己手指上濕漉漉的,空氣中也有一點粘腥的味道升起。鍔哥受傷了?但他不敢一動,也不敢去查看鍔哥的傷口,只能抬起臉,卻看到韓鍔的面色一片冷厲。時間一刻間似乎靜止了。——鍔哥的傷象不輕,因為那血一直在流。韓鍔突然一聲長喝,人帶着小計已在空中捲起,向右首方向的長草間一撲而去。他劍勢有如白虹貫日,那長庚劍無可阻厄的光華如劈雷般一劈就劈入了那片綠草里。然後,傳來兩聲悶哼。韓鍔落身在那片豐草邊上,凝立不動,對面的草叢也靜得一動不動,似乎風在一時都愕得停息了。過了好一刻,又似乎僅只一瞬,余小計還未及發覺任何先兆,只見空中暴起了一片刀風劍氣,那刀劍接擊之聲一瞬間似乎響起了數十下。韓鍔落地時,余小計就見那邊的草叢破浪似的被什麼人盪起了一道綠痕,向遠處遠遠逸去。可那片深碧上,卻有什麼酒落。——那是一長串鮮血。
韓鍔這時才放鬆了小計。余小計一脫身,馬上轉到他背後看他肩胛上的傷口。他也算久歷戰陣了,見那傷口已深入到骨,馬上從身上扯落了一條布條抬起韓鍔的一條臂膀就裹扎。口裏道:“來的只是一個人?他走了?”
他驚異的是對方雖是突襲,來人僅只一人,卻還能讓鍔哥負傷。
韓鍔點點頭。他望向那人去向,靜靜道:“他傷得可能比我重,便這人是個好手。我擔心他有接應,所以不追。”
余小計知道他其實是擔心自己,怕自己受傷。遠遠忽有一匹馬跑來,馬上人是連城騎服色,只見他還未奔到近前,就已下馬高聲秉道:“韓宣撫,有緊急探報,高將軍請韓宣撫回營。”
“咯丹三殺?”
高勇沉着臉,沒有吭聲。庫贊卻在旁邊點頭道:“不錯,是咯丹三殺。咯丹在羌戎話中是‘王佐’的意思。他們是烏畢汗手下的最歷害的殺手。據我的消息來報,烏畢汗已派出這咯丹三殺前來刺殺韓宣撫使。”
——如果不是這條消息太過重要,庫贊也不會親身趕來。韓鍔微微地一皺眉:“那看來,剛才碰到的正是他們。這麼說,我們算已碰過面了。”
高勇與庫贊看向韓鍔身上裹扎的繃帶,心裏已明白。他二人心裏同時緊了緊:他們都是刀前馬上精於技擊的好手,心裏也清楚韓鍔的身手。可來人居然能讓他負傷,可見端的不能小視了。庫贊沉吟道:“韓宣撫使碰到的一共是幾個?”
韓鍔靜靜道:“一個。”高勇與庫贊眼光一接,心中已是大驚。他們皆知韓鍔在當今世上,以一柄長庚劍,幾可以稱得上是技擊一道的一等一的好手。來人只一個,就已能傷了他?那如果三人同至呢?
高勇忽沉吟道:“這咯丹三殺是不是分別用的是長刀、腰刀、解馬刀?”他問的是庫贊。庫贊點點頭。高勇吸了一口氣,鎮定住心神道:“要是這樣,那這三個人我曾聽說過。在關中武林,他們被稱為戈壁長刀、斬腰、與解馬。十年前,當時的中土第一劍客徐懷青也曾塞外一行。據說他就碰到了他們三個。等他重回中原時已丟了一條臂膀,從此閉門不出,可一年後還是英年早逝。他雖沒說什麼,但據他門人好友傳出的消息,他就是為那三人中的一人所傷。據說,那三個人極為驕傲,當時雖俱在場,卻只一人出戰。徐懷青沒有說出具體是哪個人傷了他,可能是擔心友好出塞為他復仇遇禍。徐懷青當年號稱‘第一劍’,與‘無雙士’利與君同時馳名宇內。自他一戰身死以後,中土技擊一派就再沒有‘第一劍’的名字了。”
他詳詳細細說上這麼多,是在給韓鍔提醒。韓鍔也隱約聽到過這個傳說。當年他少年練劍,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可以與這人稱‘第一劍’的劍客對面論劍。可惜,後來他劍術未成時,他就已經身死了。帳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半晌,韓鍔忽然開口一笑:“這是好事。”
庫贊與高勇同時驚異地望着他。只聽韓鍔道:“我本來一直擔心羌戎王烏畢汗會於秋後捲土重來,以他帳下鐵騎之威,如全力襲我十五城,那可不是我們連城騎可以對抗得了的了。王橫海將軍的大軍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籌備好。如今,他即派人來殺我,以烏畢汗的性子,我幾可斷定,他一定時一時間騰不出手來來對付這十五城的大事,所以才會用這刺殺之局。羌戎內部果然有事,我們以前的線報看來可能不錯。”
他靜靜地掃了庫贊與高勇一眼。兩人同時點頭。羌戎王的捲土重來一直是壓在他們幾人心頭的大石,如今,咯丹三殺雖險,但比起羌戎全力來攻,還是好多了。韓鍔忽對庫贊道:“叫你的人馬上出去,一定要給我落實羌戎內部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眼忽抬起,望向帳外,眼裏有一種非常堅定的冷意。但那冷意下,似有什麼東西靜靜地燒着。
庫贊和高勇都只覺得他那神態不同尋常,似在籌劃着一件什麼驚世之舉。韓鍔的眼光卻略過他二人,直看向帳外草野中,那眼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悍厲殺氣。
接下來的十數日,卻是韓鍔與小計最開心的時候了。韓鍔難得的擺脫開冗務,讓自己放鬆下來,和小計馳馬到石板井附近的草場裏閒蕩。暮夏的草場風景極為美麗,草綠到最濃,可能知道馬上就要霜至了,把它們這一年來憋着還沒炫耀盡的綠意都迸發出來。沒有風的時候,打眼望去,四野平靜如綠湖。一到風起,那草尖綠色,就漾漾出千百般姿態。
草原的落日是最美的,暖紅暖紅,半銜半含在天與地的交界處,那時的光景,真的能把人看呆住。每到那時,韓鍔常與余小計說些閑話。他平時話不多,只有跟小計在一起時,才難得的多了起來。他跟余小計說話也最無避忌,朝野大事,軍情戰報,甚或偶爾罵娘,謔笑孟浪,都冒了出來。
韓鍔曾道:“其實說起來,我倒覺得羌戎人殘忍雖殘忍,倒還算條漢子。他們沒有那麼多機心。殺戳也罷,那些負勇鬥狠,爭奪生存的殺戳說到底還算純凈,倒是咱們漢人……”他笑笑,然後接了句:“……才真真是……他媽的!”
余小計不由大笑,也跟着道了句“他媽媽的!”韓鍔久在軍中,多少也學會了點罵人的話,小計是從小生於街巷,那罵人是他最擅長的了,可在韓鍔面前一向板着,也頗鬱悶。這時好了,有時聊着聊着,兩人找不到什麼話可以形容彼此心情,就大罵一句,卻也頗為暢快。有時韓鍔嘴中又冒出了個罵人的新詞,余小計不由就笑得打跌,有一種‘豎子可教’的神情。口裏卻笑他道:“我的大宣撫使,別人多半以為你是個多正經的人,這背地裏的話要給人聽了去,不說別人,只怕那杜方檸就再也懶待見你。”
韓鍔就笑呵呵地呵向他的腋窩:“難道你敢告密?——懶待見我又怎樣,女人如衣服,你鍔哥是早就看得開了。我雖粗魯,可她們真的行起事來,那些陰險毒辣,你鍔哥就是再學上一萬年,也學不到一半的。”
余小計也跟着他笑道:“不錯,她們沒一個是好東西。嗯,除了祖姑婆,姑婆那樣的慈慈悲悲的人才算真的女人呢。”
韓鍔倒時時督察他的功夫。余小計最近練上了手,韓鍔見他進境極速,心裏也不由歡喜。自從他體內隱疾去后,臉上一塊胎記隱去,越來越見人的光彩。韓鍔時常說笑:“哪兒找這麼個小帥兄弟去?小計,咱們什麼時候再回了長安,往那兒一站,只怕十二街的女孩子都要被你迷倒一半去。”
余小計一斜眼,道:“切,不用回長安,這附近伊吾城與居延城的女子不早已被我迷倒一片了。”韓鍔捧着肚子大笑而倒。玩笑至此,余小計也不練功了,嚼了個草根枕在他腿上躺着,笑嘻嘻道:“鍔哥,我倒不想回長安,我想跟着你當兵。要不,咱們就去放馬,當回羌戎人漫天漫地,沒人管沒人拘束的,那才是天底下第一等樂事。”
韓鍔微笑道:“不回長安,真的要娶這胡人女子呀?你是不是看上伊吾城的哪個了?對了,小計,你為什麼想當兵呢?”
小計笑道:“當兵?當兵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呀。要不是當兵,我平時幹什麼總受你拘拘束束的,好不快活。當了兵,又是險惡時局,那多興奮?想殺就殺,想砍就砍,我再怎麼殺得暴躁,你也不會罵我。兩軍陣前,是是非非,決斷明了,都清清爽爽的。不象在關中,我就是想行一把俠,最後發現那俠義之下,背後的事都彎彎屈屈,最後多半還要落你教導個沒完沒了。咱有的是精神力氣,總要有地兒發泄吧?但不管長安洛陽,規矩又多,是非難斷,哪如當兵來得爽利?我說那羌戎人該殺,鍔哥你就無法象我說別的哪個該殺那麼批駁我吧?哪個男人不想當兵?象這麼找個大道義靠上、再也不會錯的路可並不多。縱橫馳驅,刀上說話。嘿嘿,鍔哥,其實我喜歡生活在這樣的可以殺人放火,百無禁忌的世界。”
他嘴角用力一咬,咬出草根裏面的白漿來。“何況,當兵雖險,不還有你罩着嗎?”韓鍔不由笑道:“要有一天我也罩不住你了呢?”
余小計笑道:“那除非你也陷入險地完全沒有脫生之機了吧。那樣的時候,死則死矣,也是我該死的時候了。”他就這麼笑言生死,韓鍔對他這份又憊賴又沒心沒肺的樂觀不由好笑又好氣,雙手一拋,已把他橫着拋落入遠遠的草地,罵道:“呸,你這個洛陽小地痞。不,你還愛殺人——你這個小羌戎人!”
余小計卻落入一片淺水中,他一騰站起,合身向韓鍔撞來,撞得他也一身是水,大笑道:“你這個小羌戎人的哥哥,又是什麼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