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豐州Ⅱ
關鐸所部騎兵不多,豐州城內三萬紅巾,騎兵有四個千戶的編製,實額兩千人上下。
身為非嫡系的鄧三,在這種騷擾、攪亂敵陣吃力不討好的活動中,當仁不讓處在首發位置。他的兄弟們列好隊列,兩三百人排出了一個長方形的方陣;在這個方陣的右側,是另一個千戶黃驢哥的部下,兩百來人。
黃驢哥是劉福通東系紅軍一脈,漢軍軍戶出身。
元朝的軍戶,分探馬赤軍、漢軍、新附軍三種,按照政府規定,不能改為其他戶計。漢軍軍戶個人要承擔前往戍所的路費,軍需不足的部分還需要自己出,每年由家中送往軍里,稱為“封椿”,內地駐紮邊關的軍戶,路途迢迢,加上軍官剋扣,往往送一耗十。
雖然朝廷對家中賦稅略有減免,但缺口太大,破家成軍的比目皆是,因此大批的軍戶為逃避軍籍而舍家棄田成為流民,黃驢哥就是其中之一。流亡途中,全家老小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光桿一個,生計所迫入了紅巾。
世代軍戶,他本人又驍勇善戰,入軍還早,慢慢的累功至千戶。
太陽升過了最高點,漸漸偏離西落。頭頂白塔黑旗之下,冰寒的早春風,捲起地上、房屋上的殘雪落葉,偶爾撲簌到士卒們的發上、盔甲兵器上;一匹匹戰馬,不安地踏動蹄子,喘着白氣,低聲嘶鳴。
幾十個剽悍的紅巾,圍護個盔甲鮮明的將軍,從一側轉出。這個將軍是騎兵們的最高長官,上萬戶馮長舅。
“關平章令:鄧三部出北門,務必焚毀韃子飛橋、巢樓、衝車諸物,且要攪亂敵營,給我軍佈置爭取時間;若能毀其火炮,加功一等,賞百金。”馮長舅黑臉、虯髯,破瓮嗓子,控着韁繩,繞場中轉了一圈。
“接令!”鄧三眼睛斜斜望一側的黃驢哥,聽馮長舅繼續佈置任務。
“黃驢哥部,隨鄧三后出,務必突出敵圍,往雲內、東勝二州。”馮長舅伸手從懷裏掏出兩封蠟封信,“這是關平章給這兩州的嚴令,記住:送不到的話,你也就別回來了。”
雲內、東勝二州,離豐州不遠,這三州同是西北部的重鎮,遼朝時候號稱西三州,此時都被紅巾佔據了。
“接令!”黃驢哥下了馬,小跑到馮長舅馬前,昂首挺胸,接過兩信;隨即揮拳過頭,漲紅了臉、高聲道,“彌勒降生,明王出世!”
“彌勒降生,明王出世!”他身後的兩百人齊聲大叫,迫不及防,這叫聲嚇了鄧三一跳,哼哼一聲,低罵幾句馬屁精,他身後的鄧舍早也舉起了手臂,同聲高喊。
四五百人同聲大喝,聲調着實不小。震耳欲聾,遠處樹枝上停的鳥兒,驚飛而去。馮長舅滿意地點頭笑笑,掉過馬頭,往大雄寶殿去了。
“你大爺的,學什麼不好,學馬屁精!”看馮長舅走遠,鄧三揮手給了鄧舍幾個爆栗子,鄧舍也不說話,只是嘻嘻一笑。
五百人馬按序進入瓮城,身後的城門慢慢關閉,等待最後衝擊的命令。
“點火把!”
一人一個火把,瓮城防守的步卒們給他們點着。
西角元軍火炮由靜到動,從稀到密,隔着城牆,“殺、殺、殺”的叫喊聲,伴隨炮響,也傳入了眾人耳中。元軍的第一次攻城,即將開始。白塔上黑旗下落,傳令兵高舉大旗,衝上瓮城:“關平章令:騎軍,出!”
瓮城開,視野闊。
護城河外,遍是元軍,軍旗蔽野,煙塵瀰漫。數丈高的巢樓上旗語翻飛,一座座飛橋由壯士們控制着,推到河邊,打開摺疊,往河上搭去。在他們後邊,十幾架撞車蓄勢待發,再往後,列陣無數步卒,刀槍晃眼,游騎數十人一隊,巡弋周邊,火炮不絕,擂鼓助陣聲響徹雲霄。
“放弔橋!”
對面的元軍發現了他們,一個千人隊調到前方,盾牌在前,弓箭掩藏其後。隨着軍官號令,密密麻麻的箭支鋪天蓋地而來。與此同時,瓮城上負責掩護的紅巾弓箭手,也還以顏色。僅有的兩門大炮,佈置在北城城牆之上,悶響連連,石彈滾衝出陣,砸進元軍陣里。
“他們連大營都沒建好!”鄧舍注意到了這個情況,縱馬到鄧三身邊,大聲喊道。
鄧三惡狠狠吐了口唾沫,他們還在瓮城之內,箭雨危險不到他們,可這種情形,又怎麼能衝殺出去?“韃子要拚命!”弔橋落下,鄧三馬刀抽出,這一刻,滿腹的牢騷早忘掉,記起的,只有滿門老少,盡數死在探馬赤軍刀下的慘景,“那叫看看咱誰的命大,人死逑朝天,不死萬萬長!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兄弟們,沖!”
三百人各種粗口不斷,三百人長槍、馬刀舉起,三百人嗷嗷叫着衝出了瓮城。
“咱們沖不沖?千戶將軍。”
黃驢哥紋絲不動:“等他們過了弔橋,亂了韃子陣地。”
鄧三一馬當先,已經衝過了弔橋。身邊的鄧舍用力拋出火把,舞動長槍,牢牢護住兩人身上,呼吸之間,擋落十幾支長箭。有多少兄弟過來了?又有多少兄弟中了箭?此時此刻,再沒一絲空閑往後看,只有向前沖,向前沖。
盾牌后的弓箭手緩緩後退,長槍兵替補而上。透過盾牌的空隙,可以看到,早就準備好的拒馬槍,一排排運了上來,而瓮城城門兩側的飛橋,還在繼續搭建,有幾個,差不多就快要鋪好。
城牆上,開始改射火箭,兩門大炮的重點打擊目標,也改為了鋪建飛橋的元兵。
近了、近了、近了,數十個火把自鄧捨身后,飛舞擲出,摔入元軍隊中,正對面的幾個長槍手被火燒着,吃痛之下,長槍歪成一團。鄧舍俯身,鄧三反手抽出馬上的狼牙棒,挾帶風聲,重重砸在了面前一人多高的盾牌之上。
長槍探出,鄧舍大喝一聲,用足力氣,挑飛了鄧三砸到的盾牌,順勢前刺,正中盾牌手的胸前。來不及抽出,左手拉出馬刀,劈翻一個身上火苗亂竄的長槍手。
“姥姥的鄧老三,還真是兇悍。”觀戰的黃驢哥罵了一聲,抓緊韁繩,“叫兄弟們做準備。”
“什麼時候沖?”
“等他破了韃子盾牌陣。”
刀槍齊舉,血肉橫飛。慘叫、嘶吼、兵器碰撞、馬蹄飛馳,種種聲音匯合一起,鄧舍的血脈沸騰起來。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經快十年了,由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到現在,可以說,他過去的日子一大半都是在殺戮和爭戰中渡過的。也曾經茫然不知所措,也曾經偶然雄圖大志,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歸根到底,還得先解決生存、吃飯問題。
他已經受夠了蒙古、色目人等不把漢人當人看的歧視,也受夠了餓着肚皮幾天幾夜還要亡命天涯的日子。鄧三教他:這個世道,官法濫,刑法重,人吃人,鈔買鈔,賊做官,官做賊。什麼是賊,什麼是官,一句話說到底,敢殺敢搶的就是老子!
他深以為然,尤其是每當見到那些個瘦骨嶙峋滿眼獃滯任人宰割的百姓們,他更是暗幸自己沒有穿到他們身上。
亂世豈有人間路,寶劍無血不英雄。
現代的一個在校大學生,就這樣被生活改造成了一個馬賊思想、強盜手段的紅巾義軍。
長槍刺舞,過處血腥淋淋,幾個眨眼,鄧舍鄧三突入元陣數十步。再前十幾米,就是拒馬槍林。忙裏偷閑,四顧而望,遠處的騎兵集結一處,靜靜等他們筋疲力盡。
“舉旗,向西!”鄧三果斷下令,撥轉馬頭,連殺帶撞,鄧舍同聲高呼:“傳令,向西!”渾不顧臉上迸濺的都是血跡,緊緊隨在鄧三身後。
“鄧三向西了!”
黃驢哥詫異:“他還真去毀韃子火炮?”但這事兒,他毫不關心,盾牌陣差不多算是破了,他抽刀下令,“沖!”
紅旗展動,鄧舍鄧三衝出了盾牌陣,豁然開朗。護城河上有兩架飛橋被火箭點燃,熊熊燃燒,更多的飛橋卻已搭好,座座都是兩三丈寬,大批的元軍推着雲梯等物,蜂擁城下。
城頭上檑木、大石滾落,有的落到還未展開的雲梯上,被擋阻在雲梯底部的鐵皮車廂之外,起的作用甚是寥寥。這一次,元軍來的太快,紅巾根本沒曾準備太多的防守器械,豐州固然是重鎮,但在攻破之前,駐守的元軍已經將軍械庫焚燒一空。
沿着護城河奔跑,鄧三人馬少,又是騎兵,速度快,而元軍布在前邊的多是步卒,一路疾馳,略有交鋒,順利到了城西。
眼前的景象頓時叫他倒吸一口涼氣,起先在城牆上觀元軍軍容時候,沒看得全面,那城西一列,足足幾百門火炮。處在團團步卒、騎兵的保護中,綿綿不絕集中攻擊城西城牆。
“沒得打了。”話沒說完,迎面遇上一隊專門阻截他們的火銃手,不遠處,調動來的騎兵也奔馳接近。
“退!”
崩天裂地一聲巨響,整個戰場的視線都吸引過來。短暫的停寂過後,元軍歡呼潮水般響起:“城破了!城破了!”
紅巾打豐州,重點就是西城牆,本就受了相當損害,在數百門元軍火炮攻擊之下,這城牆,短短時間之內就坍塌了。紅巾早有準備,臨工趕造用來堵截塌陷城牆的行女牆立刻被推了過來,可也正因為臨工趕造,這行女牆純是木頭所制,可以預見,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鄧三立刻改變命令:“掉頭!撤。”
進城是想都不用想了,當今唯一生路,就是殺出重圍,投往雲內、東勝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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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漢軍軍戶:
入元后,政府給漢軍發冬夏軍裝,配備武器,按月發放口糧,每人米五斗、鹽一斤。服裝的不足部分,其他裝備和開支需自理。所有這些費用,由本家和貼戶湊齊后定期送到軍中,稱為封椿錢。
出征軍人的開支是相當大的,13世紀末,征戍遠方,一兵歲費,不啻千貫,相當於米50-100石,加上路上旅途費用,正、貼軍戶常常不得不典賣土地,有的軍戶先有田三十頃,最後甚至淪為乞丐。
2,幾百門大炮。
元至順三年火炮的銘文有“至順三年二月十四日,綏邊討寇軍第三百號馬山”等字樣,綏邊討寇軍,是元政府之邊防軍,第三百號馬山,是給這支邊防軍製造的這批火炮的數字編號。也就是說,就此而知,這支邊防軍,最少裝備了三百門火炮。至順三年,西曆為1332年。
在元末農民戰爭中,不說元朝的正規部隊,即使在農民軍中,火炮的運用也十分廣泛。比如,朱元璋“困姑蘇”,“徐達領四十八衛將士圍城,每一衛制“襄陽炮”架五座,“七稍炮”架五十餘座,大小將軍筒五十餘座,四十八衛營寨周列城圍,張氏欲遁,不能飛度。銃炮之聲晝夜不絕。”其中,襄陽炮、七稍炮是投石機;將軍筒是火炮。
而蘇州城中,“時城圍既久,熊天瑞教城中作飛炮,以擊我師,城中木石俱盡,至拆祠廟、民居為炮具。”
可以想像,當時炮仗的激烈程度。
明朝,洪武三十一年,到正統九年,四十六年間,根據出土火炮之紀年和序號,可以判定,至少造了十三萬門火銃火炮。也可以由此,判定出元朝時期火炮的廣泛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