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驚變始末
萬貴妃看皇帝這表情,知道事情已成功一半。
她心下暗暗欣喜,面上卻擔憂道:“陛下息怒,臣妾知道太子偶爾微服出宮,探訪民情,這是好事。只是臣妾擔心,這些市井之徒若因此得知宮闈之事,又或是存了禍心,豈不是亂了我大明的國本?”
言語之間,梁芳已進殿叩首行禮。
皇帝離席,坐在炕頭龍椅上,冷冷道:“廣福的那人現在何處?”
“回陛下,那人現押在東廠大牢,這是他的供狀。”梁芳從懷中掏出一紙供狀,顯然是早預備好的把戲。
不過,此時皇帝已無暇顧及了,他看着那張沉甸甸的紙,面色慘白,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來,“祐樘……太讓朕寒心了。”
此話一出,萬貴妃連忙跪下道:“陛下,此事真假尚待推敲,再說,太子年紀方輕,做錯之處難免。可太子畢竟是太子,是大明的儲君,還請您勿要苛責他,給個教訓就夠了。”
皇帝知道萬貴妃與太子一向不合,這次有了如此的證據,她非但不幫着把太子往死里整,反而為他下跪求情,不禁覺得這位伴他多年的萬侍長實在是賢惠大度。
他俯身將萬貴妃扶起,在她耳畔溫柔道:“侍長無需多言,朕心裏明白。太子與你一向不合,朕也不想百年之後,太子不利於你。既然他已失德,那就怪不得朕了,朕……欲改立興王,侍長意下如何?”
“陛下……”萬貴妃愣在原處,她起先以為要廢太子還得軟磨硬泡一會兒,沒想到她丈夫,大明的成化皇帝竟說出此番高論來,着實讓人暗暗吃驚,本來她還想再說什麼,此時都覺得多餘了。
朱見深撫了撫她的肩,轉身對梁芳吩咐道:“回宮,傳懷恩。”
懷恩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此時正在班房裏審閱擬稿,聽聞皇帝傳召,老太監急急忙忙穿戴好官服,一路朝宮裏趕去。
乾清宮內,朱見深身穿翼善冠,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端坐龍椅之上,面色不善。
懷恩進殿行禮,朱見深讓他平身,直截了當道:“朕欲廢太子,改立興王,你意下如何?”
懷恩還沒站穩身子,聽了這話,驚詫萬分,當然他心裏明白這都是萬貴妃搞的鬼,但皇帝既然擲出此話,必是下了番決心。
於是他即刻解下三山帽,伏地痛哭道:“陛下若為之,請先賜奴才一死!”
朱見深甚是吃驚,這平日裏恭順的老太監,當著眾人的面,竟然用這種方式跟自己唱反調,頓時大為惱火。
他冷冷看着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的懷恩,厲聲道:“太子勾結商販,中飽私囊,邀買人心,意圖不軌,難道朕不該廢他么?”
“太子為人謙和,處事恭謹,斷然不會做此等事,還請陛下三思……”懷恩連連叩首,地上隱隱見得血絲。
朱見深不耐煩地敲了敲一旁的桌案,“不必多言,此事你到底幫不幫朕?”
懷恩抬起頭來,面無懼色地看着皇帝,搖頭道:“恕奴才不能從命。”
這強硬的態度倒使朱見深一下子沒了轍,打從天順元年他被複立為皇太子,還從未有人如此忤逆過自己的心意,可眼前又偏偏是這位歷經三朝風雨的懷恩。
朱見深心裏明白,廢太子並非易事,而懷恩的支持則是必不可少的。
他從龍椅上站起來,狠狠盯着懷恩,心裏盤算着該如何處置他,可面前的人就是跪在那兒,挺直了腰板,面不改色心不跳。
君臣二人僵持了半晌。
最終,朱見深還是沒能下狠心,他不勝疲倦地揮了揮手,又氣又惱道:“你明日不用來司禮監了,給朕到中都守陵去,快滾。”
懷恩見皇帝如此,也不廢話,在地上磕了個頭,便出了殿去。
夜半時分,東宮之內,太子正與陳准在書房密談。
外頭不時響着鳴鑼聲,值夜的提鈴宮女在廊廡間高唱“天下太平”。
“殿下,錦衣衛今早在東安門口抓了柯尋,人先是押在了詔獄,后又因北鎮撫司避嫌,轉給了我們東廠。”陳准匆匆而來,一襲黑色斗篷尚未來得及脫下。
“先緩口氣,”朱祐樘將自個兒桌上的茶杯遞給陳准,略微皺眉,“柯尋一大早去那兒幹什麼?”
“謝殿下,”陳准雙手接過,抿了一口,“柯尋說,今早暹羅的使節在城東的朝貢集市擺攤,他和幾個人本想去採購些胡椒和丁香,可剛路過皇城東安門的時候,就被錦衣衛給截下來了。”
朱祐樘盯着桌上的一道詔令,沉了半響,道,“他現下如何了?”
“奴才今日下午在牢裏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遍體鱗傷,慘不忍睹,不過神志還清醒着,”陳准攥着拳頭,一臉忿恨,“萬喜那老賊,早在詔獄裏就讓人寫好了供狀,逼他畫押,誣陷殿下您將俸祿參進廣福客棧的本錢,買低賣高,中飽私囊,以此邀買人心,意圖不軌。”
“原來如此,”朱祐樘撫了撫那張蓋着司禮監印章的公文,似笑非笑道,“停俸也就罷了,憑着一紙屈打成招的供狀,竟也想廢了本王么?”
“內務局停了您的俸祿?難不成陛下已經”陳准甚是驚詫。
“父皇一定是看過那供狀了,”朱祐樘靠在椅背上思量了一會兒,緩緩道,“本王估摸着明天早朝就會有旨意下發,不過東宮無大過,六部定會駁回旨意。其實這場拉鋸戰本王倒不着急,現下關鍵的是,你一定得把柯尋盯緊了,絕不能讓他死在牢裏。”
“殿下放心,奴才已將其單獨關押,檢查膳食和外面守衛的都是心腹之人,斷然不會出差錯。”陳准恭身作了個揖。
朱祐樘點點頭,站起身來。
他走到陳准跟前,拍了拍他的肩,“眼下風聲鶴唳之際,萬事小心。你告訴柯尋,不管本王會不會被廢,都不會放棄他。讓他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奴才遵命。”陳准強忍內心的波瀾,行禮告退。
成化二十三年三月三十日,這真是個不眠之夜。
從申時皇帝貶斥懷恩開始,幾個時辰之內,太子要被廢黜的消息傳遍了整座皇城。
這邊東宮靜如處子,暗中較勁;那邊昭德宮裏,萬貴妃自認大功告成,心花怒放;而在西面的仁壽宮,亦不太平。
周太后得知此事,大怒。
雖然知道兒子生性怯懦,平日裏處處護着萬貴妃,但她萬萬想不到他竟會為了這個女人不顧骨肉親情,執意廢了太子。
可眼下就連一直忠心耿耿的懷恩都被一腳踢到鳳陽去喝西北風了,看來此次讓皇帝轉變心意還真非易事。
此刻,她正琢磨着下一步的對策,卻看見宮女疾步而入,福身道:“稟太后,長樂宮宮人張星夢求見。”
“傳她進來。”周太后揮了揮手,讓宮女撤了幾乎未動的晚膳。
話說星夢出了東宮,便去王皇后那兒回了差事。她雖說是為周太后辦事,可她聽命於王皇后,至今連仁壽宮的門檻都沒踏入過。
王皇后暗中派黎雙跟蹤她,見其差事已然辦妥,便以周太后的名義賞了她一串紅珊瑚鏈子,讓她去仁壽宮謝恩。
步入仁壽宮內殿,星夢見一老婦頭戴金鳳簪,身穿絳色鞠衣,端坐於炕上寶座,於是跪下叩首:“奴婢張星夢拜見皇太后,太后頤安。”
“張卿免禮,”周太后笑容可掬,“哀家早聽皇后贊你執事忠儉,如今看來你辦事不但謹慎穩妥,而且膽大心細,實不負哀家所望啊。”
星夢恭敬作揖:“太后謬讚,奴婢感激不盡。”
“只是哀家擔心,你剛入宮不久,對許多宮闈之事尚不清楚,”周太后啜了口茶,緩緩道,“若是不慎為人所用,只怕非但不能保全自身,還會為親近之人招致禍患啊。”
星夢聽出話中之意,忙拜伏於地:“奴婢不敢欺瞞太后,長樂宮張貴人與奴婢名為主僕,實為姐妹。星夢雖進宮一月有餘,但對宮中之事已有所耳聞。現下,姐姐得寵之際,奴婢對其安危亦甚為擔憂。”
說到此處,她抬起頭來,凝視着周太后,清亮的眸中淚光閃爍,“惟乞太后垂憐,奴婢願為太後分憂。”
“張卿無須多禮,平身。”周太后朝星夢笑笑,她看了看一旁的程姑姑。
程氏是周太後身邊多年的心腹。
此時,她心領神會地朝周太後點點頭,吩咐兩旁的宮女內侍全都退下,接着,又從袖中掏出一枚牙牌。
周太後接過那牌子,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放到星夢手中,“這是內廷正六品女官的貼身之物,用於整座皇城的宮禁出入,哀家想將它賜予你,不知張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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