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認命山
時隔多年,懿澤終於又一次來到了命神的道場——那個被路人渾稱為竹山,被命神耄屾取名為“認命山”的地方。
這認命山,和從前一樣,遠看被夾在群山之間,近看被密林環繞。
走在山中,她隱隱覺得,滿山的竹子似乎都比那時更高、也更多了,她一邊走着,一邊看着這些竹子:
有的竹子,是一大堆擠擠攘攘的長在一起,爭搶養分和空間,每一根都比較瘦小,枝葉大多都相互抵住,擠得亂七八糟,甚是難看;
有的竹子,卻是只一根高聳着,四面受光,長得極好,從每一面看去樣貌各不同,但每一處都枝幹粗壯,好看是好看,就是顯得有點孤立;
還有的竹子,是兩根並肩,長勢也還不錯,枝葉半面相交、半面各自延伸,雖有相抵不好動彈的枝丫,卻更多的是正常的,且彼此對稱着共同生長,倒顯得十分相得益彰。
上次經過此處時,懿澤情緒低落,只是晃眼般的穿過,並不曾留意,今日才發現,原來,這些竹子如此有趣。
望着竹子,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在嚮往着什麼。
於是,懿澤走向竹林深處,一直穿出竹林。
在半山腰處,她看到了幾處房屋,房屋外有大片的空地,那裏有一大群道士,有的正在埋鍋造飯,有的劈柴,有的剛挑了水回來,有的清閑自在的看着書,大家都相互說笑着,津津樂道。
懿澤走了過去,笑問:“請問,師父他老人家在嗎?”
因為懿澤曾在這裏呆過十年,這裏有不少道士還是認得她的,都說師父出門去了,又都喊着:“雲師弟,帶這位上神去草堂等師父。”
陳崇雲正在切菜,忙擦了擦手,走出來到懿澤身邊,笑問:“上神又回來找師父了?”
懿澤笑着點點頭,道:“多年不見,雲道長看起來比當年更容光煥發,想必是要修成正果了。”
陳崇雲也禮貌的笑着,道:“我可比不得上神,是天生的神仙,容顏不衰。在這裏,不過是給師父跑腿、給師兄們端茶遞水,哪裏就白日飛升了?”
說著話,陳崇雲便相請着,引懿澤往草堂的方向去。
走出那片空地,只有二人時,懿澤又關心道:“你在這裏,難道就真的只是端茶遞水、劈柴挑水不成?”
陳崇雲笑道:“上神可別小看了這些體力活,最是能修身養性了。
想當年,我八歲便拜在我第一位師父門下,勤學苦練多年,雖也學了不少武藝,懂得些許法術,卻終究不能得道。
那時,師父對我說,是因為我塵緣未了。我還十分不解,我是童子身出家的,從不染指紅塵是非,何來塵緣未了之說?
苦思冥想多日,只想到凡間有一件牽挂,便是我義父的養育之恩,尚未還報。我就辭別師父,下山報恩去了,這一去可好,直接被逐出師門了。
想來人生也十分有趣,我跑了那麼些凡間山門,到處都不肯收我,竟有一位神仙要主動收我為徒!
我拜師於此,師父交待我做的第一件事,居然還是回去報恩。
我在義父床前侍奉湯藥,待義父去世后,我得師父指點,才開悟,原來‘塵緣未了’指的並不是我大恩未報,而是我心裏一直惦記着報恩。
因為我把報恩看的太重,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輕視別的,有所偏頗,一葉障目,甚至於不能明辨是非,或者心裏明白、行為上卻背道而馳,執念深重,終究會一敗塗地。
後來,我慢慢才參悟,得道之人,並非要割斷愛恨情仇,而是身處紅塵是非時,依然心如止水,對恩怨愛恨都可隨手拿起、隨時放下,否則就算法力再高,也是不能修成正果的。”
懿澤聽得十分認真,心中對陳崇雲這番話也着實贊成,想當初,她就是太惦念胡云川的恩情,才無法明辨是非,誤入歧途,以至於葬送了自己的婚姻。
她感嘆連連,又問:“舅舅什麼時候去世的?瑛麟知道嗎?”
陳崇雲道:“早不在了,就在你們夫君死後沒多久。我去給瑛麟帶了口信,她當時剛送葬了夫君,正在傷心之時,聽說了這件事,更加痛不欲生。
她之前一直以為我說義父重病是騙她的,不肯相認,後來想認也沒機會了,在義父墳前哭的死去活來,悔不當初。
辦完義父的後事,我就回師門了,後來一次下山辦事時,遇到一個天下會舊友,說瑛麟一連經歷了失去丈夫和父親的打擊,原本有些毛病的身體更差了,成了個藥罐子,一天天病懨懨的,心如死灰。
天下會的弟兄都勸她離開榮王府,說無夫無子的,一個人守什麼?她就是不肯,說必須要找一個老巫婆尋仇,我猜,她後來應該是大仇得報了,不然就算是皇帝賜死,以她的個性,也不肯輕易就死的。”
“她這一生,只惦記着報仇,把自己也給搭進去了。可見任何一種執念,都一樣毀滅人生。”懿澤心中惋惜,又長嘆一聲,她料想瑛麟口中所說的老巫婆,必然就是太后了。
她也一直都知道,瑛麟從小被祖母撫養,祖母因腿摔死後,便恨太后極深,且天下會上萬義士,也都因太后的算計燒死,以瑛麟的為人,是絕不會甘心的。
陳崇雲也搖頭嘆氣。
談話之間,他們已經來到草堂。
日將晌午,陳崇雲要回去繼續做飯,就叫懿澤一人在草堂等候。
懿澤在草堂徘徊,審視着圍繞草堂的十幾棵千年古樹,繁茂的枝葉依舊如當年一般,遮天蔽日。
草堂里的雜草,還是像狗啃了一樣難看。
古樹與古樹之間,仍然有許多廢棄的命譜堆放着。
命神耄屾的書桌,還是在老位置,其中一棵古樹下,桌案上有一本翻開的命譜,顯然是耄屾正在寫的。
懿澤想要伸頭去看一眼,又想起耄屾說過的“非禮勿動”,也不好趁人不在的時候看人家的東西,於是還坐在了她曾坐過十年的那棵古樹下,等耄屾回來。
不多時,耄屾走進草堂,隨口問:“來了?”
懿澤忙站起,向耄屾走去,才剛走了兩步,就看見耄屾伸手大喊:“別過來!你站的離我遠點!”
懿澤愣了一下,遙想她此前在這兒的那十年,都是蓬頭垢面,十數年不洗澡不換衣,一定是把耄屾給噁心住了,成了個印象了。
耄屾坐回自己的座位,拿扇子扇着風。
懿澤不太好意思的笑着,說:“我現在身上已經不臭了。”
“誰說你臭了?”耄屾用袖子擦着臉上的汗,沒好氣的說:“你沒看見,我剛從外邊回來,出了一身臭汗嗎?我怕你過來,萬一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汗,一下子把我過去的事都一覽無餘,我情何以堪?”
懿澤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自己體內碎石,讓自己擁有通過汗水察覺他人往事的能力,被耄屾介意。
懿澤不禁笑道:“看來,師父過去糗事不少!”
耄屾“哼哼”一笑,皮笑肉不笑的,問:“什麼叫糗事不少?你不上茅房嗎?你和你男人在床上噼里啪啦,願意叫人看么?”
懿澤對於耄屾這種說話方式,也只好見怪不怪了,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倒是我的錯了,我就站的離您遠一點。不過,您這裏還缺了跑腿的人嗎?什麼事還得自己去,跑成這樣?”
耄屾一臉無奈,道:“天帝召見,我不親自去行嗎?”
懿澤很是好奇,她就是從天帝那裏來,天帝也是知道她要來此的,卻偏偏把耄屾叫去了這麼久,便問:“天帝叫你去做什麼?”
“他說,你要放棄仙身,去做凡人,叫我給你寫命譜,說下一世你無論投身何處,我都得給你寫一個如意的、圓滿的命譜,這可真是為難死我了!”耄屾還是隨手扇着扇子,長吁短嘆。
懿澤不解的問:“這不是你最擅長的事嗎?為何會為難?”
耄屾笑了笑,語氣比方才好了些,道:“小丫頭,世間哪有真正圓滿的人生?別說人間,就算是神仙,也常常不能如意!
我能決定的,只是凡人的開端,再多不過,就是在興衰際遇中加幾筆,但於人,到底都是身外事。
人都有思想,內心的慾念,強制不來,古往今來,跳出我所限定命格的人比比皆是,不然,也沒有那麼些廢棄的命譜。
再說了,任何人都避免不了被身邊的人影響,一旦有了交集,後來誰也掌控不了!
而且,命格的設定,也要遵從許多天規,不能搞特例,不然這對別的凡人也不公平;命運的興衰際遇,更要合情、合理,我縱有神來之筆,也不能胡寫不是?”
懿澤點點頭,道:“我懂,我沒有那麼多要求,只要能與他相遇,就足夠了!”
耄屾抬頭,看到懿澤那迫不及待的模樣,輕輕一笑,道:“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仙身難得,多少凡人修行十世百世、千年萬年,都不能一定成正果。一旦你放棄仙身,做了凡人,就永遠墮入輪迴之苦,再難超脫。你可想好了,就只為遇到他去做凡人?將來若後悔,可是回不來的!”
“聽你這意思,我做凡人之後,一定可以遇到他是不是?”懿澤目不轉睛的看着耄屾,目光痴痴的。
耄屾覺得,他提醒的話似乎是對牛彈琴,甚是無奈。
懿澤看出了耄屾的不快,想起那些年的叨擾,最後還帶她去看人間滄桑,指點迷津,她雖領略了其中道理,也對人生看開許多,卻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對永琪的執念。
她慚愧的低下了頭,道:“辜負了您的心意,我很抱歉。”
耄屾一邊揮筆速寫,一邊譏諷道:“自作多情!能做的了命神的,都是出了名的無情無義,我做事,不過是接受命令罷了!才懶得幫你!”
“無情無義?”懿澤嫣然一笑,道:“怎麼會?您那些年……”
“也是執行命令!”耄屾打斷了懿澤,頭也不抬。
懿澤悶悶的問:“誰的命令?”
耄屾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道:“為臣者,自然要服從君命,除了天帝,誰還能命令得了我?”
懿澤大吃一驚,再次確認似的問:“你的意思是……你當初讓人把我帶到這兒、收留我、開導我,都是天帝讓你做的?”
耄屾隨意的“嗯”了一聲。
在懿澤的認知里,一直以為,她去天宮向天帝狀告如蛟之前,天帝都未必知道她是誰,她從沒想過,天帝竟早早就替她做了這麼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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