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街角夜會
於是,永瑆去看了妻兒,他對妻妾都不甚在意,也沒什麼好交待的,只叮囑了每個兒子幾句話,但孩子們都還不大懂事,說了也跟沒說差不多。
他更多的時間是用來為明天做準備,畢竟,只有他的準備工作最繁重。
孟冬回家后,好好的陪綿惠吃了一頓晚餐,說了些平常話。
綿惠睡着后,孟冬將綿惠常日所用的東西都好好整理了一遍,歸類放在各個箱櫃之中,並將物品名稱及存放位置都寫在了一張紙上。
最後,孟冬又另外寫了一封遺書,把兩張紙塞進同一個信封里,壓在了綿惠書桌上一摞書的下面。
懿澤需要安排的後事,分在兩個地方。
她先回了榮王府的蕪蔓居,交待了卓貴許多照顧家裏的話,卓貴覺得怪怪的,追問了幾次,懿澤都只是敷衍對答。
懿澤又來到空蕩蕩的紫薇寒舍,打開了永琪遺留的小匣子,裏面除了之前被永琪放進去的詩和馬鞭,又多了兩小撮頭髮,是懿澤放進去的。
那是她和永琪新婚之夜相互剪下,然後系在一起的,是為“結髮夫妻”之意。
她拿起系在一起的頭髮,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想到明天可能會死,她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自言自語着:“永不相負、永不相疑……從前是我不夠信任你、負了你,但以後,我一定不負你、不疑你……”
“永不相負、永不相疑”是新婚之夜永琪對懿澤許下的誓言,可惜,他們都沒有做到。
懿澤將頭髮緊緊的攥在手中,捂在胸口,又放回匣子裏。
最後一件事,懿澤入夜後來到宮中,見到了已經躺下的綿億。
自從換了身份之後,綿億每次見到懿澤都是夜間,他都習慣了。但懿澤心裏卻明白,這一次跟之前不一樣,因為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她說了許多話,一直說到綿億不住的打哈欠。
綿億笑問:“額娘一向不愛說話,今晚怎麼話多起來?”
懿澤推說道:“現在,家裏的那個孩子,比你更需要我,我要照顧他,就沒有那麼多時間見你。這樣,我就會很思念你。”
綿億卻並不在意,笑道:“來日方長,額娘還是回去睡吧,真的很晚了!”
懿澤不敢故意拖延,她害怕被揭穿,於是點點頭,笑道:“那時候,綿脩喜歡聽我唱歌才能睡覺,今晚我也給你唱歌哄睡,好不好?”
“好啊,我還從來沒聽過額娘唱歌。”綿億有些小小的興奮,就安靜的躺着,準備聽懿澤唱歌。
懿澤其實不太擅長唱歌,她會唱的也就只有一首,還是為了當年哄綿脩睡覺特意學的,才剛唱了兩句,綿億就忍不住發笑。
懿澤問:“是不是很難聽?”
綿億克制住了自己的笑容,道:“沒有,額娘唱的很好,很有愛的味道。要是能在十幾年前唱給我聽,就更好了!”
懿澤聽了這句話,頓時眼淚落下。
綿億忙用衣袖給懿澤擦淚,道:“我說錯了,額娘別難過,現在唱,也一樣好的!”
懿澤勉強笑笑,繼續把歌給唱完了。綿億真的太困了,聽着聽着就睡著了。懿澤替綿億蓋好被子,默默的離開了。
她仍然是隱身離開紫禁城的,在無人的大街上現了身。
自從卓貴給榮王府添置了侍衛之後,她出入就不太敢像之前那般肆意了,基本都是以正常人的方式走進走出。因為蕪蔓居是榮王府的后樓,她最常從後門進去。
今日,她走到後門外時,發現後門已經被侍衛緊閉了。
寂靜的夜半,她留意到,有一個人影徘徊在不遠處的街角,那是永瑆。
永瑆也看到了她,輕輕咧嘴一笑。
懿澤走了過去,走到了永瑆面前,問:“你是在等我嗎?”
永瑆笑着點了點頭。
懿澤又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永瑆笑道:“你現在整天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我一個凡人,哪有本事能輕易找到你?不過是睡不着,出來碰碰運氣罷了!”
“為什麼睡不着?”
“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心裏害怕吧!”
“怕明天會死?”
永瑆點了點頭。
懿澤想了想,大凡吹了牛皮的人,在面對別人言語刺激時,都很容易一時腦熱逞英雄,但靜下來的時候,想想就可能會後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不太確信的問:“你後悔了?”
永瑆搖了搖頭,笑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
懿澤也笑了笑,其實她挺害怕永瑆反悔的,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她也實在找不到願意幫她的人了。
永瑆低着頭,靜靜站着,似乎有話想說,又難以啟齒,猶豫了一會兒,才喃喃而道:“其實……我不是什麼勇士,從小生活在太后她們的淫威之下,讓我很怯懦,一看到太后或皇阿瑪,我就控制不住自己開始緊張。
我大概是害怕別人知道我的怯懦吧,有時候,難免就會在底下人面前耀武揚威,不知不覺中,我就變成了一個討好上邊、欺壓下邊的人。
現在想想,這樣的自己還真是挺討厭!恨我的人應該不少,他們都想整我,但又不敢,那時候,我看到他們恨我牙痒痒又拿我無可奈何的時候,我簡直是春風得意。
直到你和四嫂煽動我老婆整我,把我多年努力積攢在皇阿瑪心中的優秀印象全毀了,在滿朝文武面前顏面盡失,再加上福康安那頓狠揍、皇阿瑪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知道讓多少人覺得大快人心!
我可以想像,他們連睡着,都能給笑醒了!按照我先前的脾氣,我一定跟你們死磕到底,一定要把你們整的比我更慘!”
懿澤低頭,不好意思的說:“關於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毀了你的前程,是我做的過分了,我誠心誠意的向你道歉,如果你要報復,我也無話可說。”
永瑆無奈的笑笑,問:“要是明天就死了,還有機會報復嗎?”
“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們的。”懿澤鄭重其事的承諾着。
永瑆上前一步,握住了懿澤的手,滿懷期待的問了一句:“如果……如果過了明天,我們都還活着,我們就在一起好不好?”
按照懿澤的為人,她應該會本能的把手從永瑆手中拿開,但是她沒有,因為心中的愧疚、更因為有求於人,她害怕得罪他,但她不能撒謊。
她很誠懇的問:“如果我現在說不行,你明天會失約嗎?如果我現在說可以,你不擔心我在明天之後會過河拆橋嗎?”
聽了這句話,永瑆隱隱的感覺到一種悲哀,苦笑着問:“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僅僅就只是你明天對我的求助了?”
“當然不是……”懿澤心裏突突的,她很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永瑆苦笑指着說:“我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機會很渺茫。這兩年,我曾有過兩種念頭,第一種是死纏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
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們之間有叔嫂名分,我已經是快三十的人了,你更是兒子都比你高了,那樣真的不合適!
還有第二種念頭,就是放下你,我確實嘗試過、努力過,儘可能的不見、不念、不想,希望時間可以淡化一切。
我們……應該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了吧?可是,你竟突然跑到我家裏來!一見到你,我就沒辦法無動於衷!而且,你們找我去做的事,它實在是太……”
永瑆停頓了一下,只覺得哭笑不得,他仰天長嘆一聲,笑道:“可能你和四嫂都不怕死,因為你們的心愛之人都已經不在,活着不過是為了孩子、為了責任。
但我怕死,雖然我現在也過得不怎麼樣,但只要我的心愛之人還活着,我所期待的幸福也就還有希望!可偏偏是我愛的人準備去送死,我除了捨命陪君子,還能怎樣?”
懿澤很感動,但她還是無法給與一個肯定的答覆。
永瑆抱住了懿澤,在街角,在黑夜中,抱的緊緊的,深情的呼喚道:“懿澤……我並不貪心,你怎麼能要求我拿命去幫你,然後……還什麼都給不了我?你的心……怎麼能這麼狠?”
懿澤沉默着,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永瑆直呼她的名字,叫的那麼親切。
她很害怕,她想起了胡云川,當年就是因為胡云川為她付出了太多,以至於性命,她卻沒有任何給與,那種負罪感讓她多年不能心安。
現在,她竟然主動要求另一個人不對等的付出,她也深深為自己的決定吃驚。
“為什麼我只能被利用?他們利用我,你也利用我,所有的人都在利用我!這樣的生命,幾乎了無生趣……”永瑆的下巴緊貼在懿澤的肩膀上,他的眼神是那樣絕望。
他悲哀的傾訴着:“我都可以把命交給你,你怎麼就不能騙我一個晚上?哪怕只有一夜的溫存,也總勝過一無所有!你連一夜的時光都不肯施捨給我!”
懿澤不會去擁抱他,也不會推開他,她靜靜的問:“你要我怎麼給你這一夜的時光?”
永瑆的頭,從懿澤肩上挪開,他的雙手依然扶在她的雙肩上,迷茫的看着懿澤,他覺得這個氛圍怪怪的。
懿澤又問:“是就像現在這麼站着說話,聊一夜?還是咱們找個地方,我陪你睡一晚?”
永瑆第一次聽到懿澤說出這樣赤裸裸的話,聽得心裏毛毛的,他的心跳得好快,敢問又不敢問的問出一句:“你願意?”
“我都可以接受。”懿澤的神情一如平常。
“可以接受是什麼意思?”永瑆的神情,似乎和方才不太一樣了。
懿澤道:“有件事,在這大半夜講給你可能不太合適,我曾經在永琪的墓前見過他一次,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鬼魂,反正後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但是,在見到的那晚,我們聊了很久,我問他有沒有為我和你的事生氣,他說他知道我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但他還是吃醋,因為他的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
雖然,我並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我仍然在心裏發過誓,會為他守一輩子。”
懿澤抬起頭,看着永瑆,繼續說:“但是今天,我可以為你破例,因為我虧欠你,沒有別的可以報答你。”
永瑆的手突然離開了懿澤,他的目光也從柔情變得鋒利,冷笑着問:“你當我是什麼人?你這種‘報答’,簡直是對我的侮辱!老子睡過的女人多如牛毛,不稀罕你這種生過幾個孩子的寡婦!”
撂下這兩句十足難聽的話,極盡羞辱之意,永瑆飛一般的跑開了,消失在無盡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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