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磅礴大雨。
天空好像被戳了一個窟窿,嘩啦啦的雨水往下掉,砸在人身上一下一個坑。
整個望山村被籠罩在這片雨水罩子裏。
望山村,顧名思義,這個村子後面有兩座山,一座種地,一個裝着祖墳,每到清明中元和新春十五,望山村的村民就吹着喇叭滴滴答答地往山上跑。老傳統了。
“嗐!這大雨。”
“真是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一個胖子從轎車上下來,撐着傘,繞了一圈走到車頭,低頭瞅了兩眼,氣急敗壞踹了一腳車輪:“撒氣了!這倒霉孩子!”
砰砰砰地雨滴砸在胖子的傘上面。
胖子臉上的汗也嘩嘩得往下流。
他左右探頭看了兩下。
遠處雨霧朦朧,只有屋檐的黑角被雨水洗刷的格外清楚。
屋檐下坐着一個老頭,黑青棉襖,滿臉皺紋,眼角下吊。
看樣子七八十歲,不過精神抖擻,正在在馬紮上抽旱煙,一下又一下。
大煙的霧氣和雨霧混在一起。
胖子伸長嗓子喊了一聲:“喂——大爺——您這兒有修車的嗎。”
聲音太小。
大爺沒理他。
胖子又喊了一聲“大爺——”他嗓音拉得好長好長,大爺終於聽見了,眼皮一翻,兩道精光。
大爺拍蒼蠅似的。
“走、走這兒沒你要的東西。”
胖子撐着傘走過去,先從口袋裏抽.出一包香煙,低眉順目遞給大爺。
“爺爺,我們一群人過來玩,路上輪胎叫釘子戳破了,也不知道哪個喪盡天良的玩意乾的。
這不你看,撂路上了,走不動了。
您行行好,幫我看看村裡哪有補輪胎的,也解我們一時之急。”
大爺翻着眼皮,丟了一個白眼。
抽一口旱煙,煙霧繚繞。
“沒輪胎就不能走了?沒腿也不妨礙你爬呀!”
活脫脫一個鄉村土霸王,刁鑽小老頭。
胖子怒火衝天。擼起袖子。
“嘿我說你這老頭,怎麼說話呢,怎麼。”胖子不着痕迹地把胳膊一擠:“骨頭鬆了得叫人給你緊緊是吧?”
“什麼事?爸!怎麼了!”
後面大門突然敞開。
一個青壯年推門而出,穿着短袖,頭髮也剃得極短,隱約可見青色頭皮。
年輕人掃了一眼胖子。
眉頭一挑。
二話不說,揪着胖子的領子就要揍他:“小.逼崽子你朝誰耍橫呢?啊?跑我們望山村門口來打人?”
“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兩個人推搡起來。
聲音傳出好遠。
遠處的二層小樓上有人推開窗,似乎在往這兒看戲。
老頭跟着從馬紮上站起來,屁.股一翻,馬扎掀了了底朝天。
他把胖子往雨里推:“這裏沒你們要找的人,輪胎啥的也都沒有,趕緊走趕緊走。
一邊用黝黑的大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把他兒子手指掰開,鬆開胖子的領子。
“省着點力氣後天抬轎子。”
“妮妮呢,最後一天了,你好好看看妮妮。”
“在這兒跟人打什麼架。”
遠處一片片的二層小洋房也活了過來。好幾個年輕人從家裏翻出來。
拿着傢伙把事,鋤頭,鐮刀,斧頭,鋼筋棒子。
滿臉兇悍之氣。
遠遠叫嚷:“長延叔,怎麼了?咋在門口打起來了?”
說著往上一湊,也過來拉偏架。
眼見胖子雙拳難敵四手,就要敗下陣來,村口那輛叫釘子扎破輪胎的轎車上也急急茫茫下來幾個人。
一道女聲劃破雨幕。
“你們幹嘛呢,幹嘛打人呀!”
望山村村民看去。
霎時屏吸。
**
隔着雨霧。
先下來一個牛仔褲白襯衫的女孩,又下來一個同樣年輕的男孩。
男孩下車的時候伸手扶了一下前面女孩的胳膊,等女孩站穩落地了,他才跟着跳下車。
再後面。
是一個紅裙美人。
那是隔着磅礴大雨和朦朧雨霧都擋不住的灼灼艷光,幾乎把雨霧撕破,也把所有旁觀者的心臟撕裂,叫他們驚心動魄,讓他們魂牽夢繞。
那女人的似乎着涼,肩膀上披着坎肩,一撮黑髮鑽在脖頸深處,叫人的眼神跟着往那凝脂般雪白的皮膚上落。
她抬頭。
蹙起眉。
濃密黑髮滑落。
哦,她似乎不太舒服。
於是其他人跟着放緩呼吸,免得驚擾到她。
這是望山村村民摳破眼珠子以及把他們祖墳十八輩的屍體挖出來一起摳破眼珠子都沒見過的絕世美人。
齊刷刷的,像是趕屍招魂一樣眼珠子跟着女人發梢晃動,手下腳下也都鬆開,成了軟踏踏的一團。
這架打不成了。
胖子此時大鬆口氣:“你們怎麼才下來啊。我差點叫人胖揍一頓。”
尤惠——就是先下車那個藍牛仔褲白襯衣的年輕女孩:“剛剛玩手機呢沒注意,哪想到不過兩三分鐘你差點跟人吵起來。”
胖子鼻子一甩:“我吵架?我這麼好脾氣跟誰吵過架?”
“還不是有人沒事找事!”
“嗐!”尤惠打了他一下。
眼神往望山村村民那邊擠擠。
看見村民手裏拿着的斧頭鋼筋。
胖子沒聲音了。
第二個下車的男的,叫大哲,隨手從褲兜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皮夾子一打開,一指厚的鈔票亮了出來。
“唔,抱歉抱歉。”
他奶油極了。
二八分劉海,應該是剛護理過,微微發亮。臉上也白凈的很。說話還算客氣。
“是我兄弟不對,給大家道個歉。”
“嘿,稀罕。”
望山村村民里冒出一道冷嘲。
“這點錢打發叫花子呢,還好意思出來顯擺。”
這時候一個粗獷的聲音從人群後面冒出來。
“吵什麼!大白天都堆在一塊,沒有正經營生是嗎。”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國字臉,很有威嚴,頭髮和同村人一樣剃得短短的,精悍幹練。
他一開口,所有人望山村村民都沒了聲音。乖孩子似的兩列分開,給他讓路。
這個男人姓韓。
他瞅了一眼,朝這群被迫停留的遊客介紹。
“你好,我是望山村的村長。”
這一圈人,獨獨向最後面的紅裙美人伸出了友誼之手。
“哎?”
美人眨了眨眼睛。
長長的睫毛如蝴蝶振翅,繾綣動人。
奶油小生大哲擠過來,擋在紅裙美人身前,搶着握住望山村村長的手,親切笑道:“你好你好,我是大哲,身後這位是槐夢。”
大哲突然提高聲音,像是對所有人宣誓一樣。
“——我女朋友。”
**
問了原委。
韓村長笑道:“也是緣分,你們要是停在其他破落子鄉下地方,別說汽車輪胎,就是自行車輪胎他也給你補不起來,也就是我們望山村是這兒十里八鄉有名的富裕。等明天雨過,我當你們去找人。”
“先住一晚吧。”
韓村長摩挲了一下指節,笑得和雨霧一樣隱晦。
“先修整修整。”
韓村長一轉身,身後那些刀槍棍棒的年輕小伙分開兩列,給韓村長讓路。
胖子一行人跟着往韓村長家裏去。
身後的那個刁鑽老頭——長延叔——半垂着眼睛,吧嗒吧嗒,一下又一下抽着旱煙。
路上,望山村的整個形貌映入眼帘——山腳下二層小洋樓鱗次櫛比,雪白的牆壁,黑色屋檐,在雨霧中頗有江南水鄉的柔婉。
這個村子富裕極了,但是這地方,就後面兩座青色大山,要地沒地,要果園沒果園,要廠子沒廠子,旅遊吧,窮鄉僻壤——除了迷路一般沒人來——你說這樣的地方怎麼發達起來的?
大哲試探着問了一句。
韓村長含含糊糊回答:“怎麼有錢?祖宗給的福分唄。我們祖墳好,有福氣。”
說著也到了韓村長家裏。
房子比其他人更豪華,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磚石青黑矮牆,正大門的地方兩米高的威嚴門拱氣派敞亮。
韓村長推門而入。大概確實是到了自己家裏,他原本和睦氣息一變,野蠻粗獷,大聲喝道:“秦翠翠!躲哪兒去了!不知道來客人了!”
這一聲令下,一個女人從拱形大門跑出來,面容蒼白纖弱,跟個小妻子一樣喃喃:“哦哦,家裏來客人了,我去燒水。”
她兩支手臂好像柴蘆棒,乾瘦乾瘦,風一吹,胸膛兩節肋骨就浮現在黃色紗質短袖上,活像個被人驅使的殭屍。
尤惠小聲吸氣。
進了內屋,裝潢富麗堂皇,中間一盞水晶吊頂,兩側都是錦繡華麗的幔子,奢豪之氣迎面撲來。眾人在客廳坐下,就聽見廚房裏秦翠翠按下了電熱水壺的按鈕,發出咕嚕咕嚕的蒸汽。
不一會兒大門又叫人撞開。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走進來,十分不禮貌,脖子上掛着一副耳機,弔兒郎當。
他說自己聽見村裡來了個大美人,還住他家裏,為此過來見識見識。
眼睛一轉一瞟,就釘在正坐沙發的槐夢身上。
只半個側面,能看見裙擺下纖細雪白的腳腕,細腰往前一伸,似是要去端水,卻和蛇一樣勾起人無限遐思。
美人清凌凌的眼睛往這兒看了一眼。
看得人心頭又軟又熱,心裏琢磨:
——莫不是看上我了?
韓百歲跟個急猴子似的追着美人往沙發上一坐,他屁.股剛沾地,就叫他老子揪起來,原來他剛一進來,韓村長就一直在叫自己兒子,但哪想到這小子色膽包天,竟然一聲都不回應。
韓村長的大家長威嚴被侵犯。
氣的就要打人。
韓百歲眼神一亂,連忙喊道:“你敢!”
“我可是你韓家的獨苗?你敢打我,我讓爺爺打死你!”
赤紅青紫諸多顏色在韓村長臉上走了一圈。
紅裙美人站起來。
“您先處理家務事,我們就不打擾您了。”
聲音低低沉沉,唦唦啞啞。
說完就往樓上走。
韓百歲甩開他老子的胳膊,跟個哈巴似的吊在紅裙美人身後。他打量着,美人腰真細,一手就能握住,哎呀,手腕也美,就是,就是——高了點!一比量,竟然比他還高出一點。
似乎察覺到他視線。
美人朝後一扭頭。
半遮着面孔淺笑。
——她對我有意思。
韓百歲空了腦袋,一路上凈說些有趣的話,想要逗美人一笑。
都似乎是想起什麼。
韓百歲模糊形容:“這兩天雨大,河邊水流急,你們千萬別往那走。晚上沒事也別出門,聽見什麼都跟你們沒關係。”
美人看他:“晚上能有什麼?”
韓百歲回答:“唔……就些家長里短的事唄,你們外來人千萬別摻和。”
槐夢表情輕慢。半垂眼帘,漫不經心極了。
韓百歲着急。
“我這是好心提醒!你別不當回事!”
“哦。”
槐夢意味深長:“謝謝你關心人家。”
韓百歲紅着臉,叫人定在原地,一動一動。
進了屋子。
憋了好久的年輕女孩尤惠終於開口。
“前輩……”
尤惠目光幽幽,帶着譴責。
“真正的女孩子從來不會自稱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