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劑師01
南希星系最邊緣的廢棄星。
所謂廢棄星,是連星網上最全地圖都顯示不了名稱的星球。只是被居住在上面的人稱呼一句“血月”,一開始是外來者這麼叫,後來叫得人多了,漸漸成了它的名字。是因為其地質特殊,遠遠在飛船上觀望時,整個星球都呈現一種血紅色,像是尚未踏入星際時代時,人類傳言中那輪血色的明月。
當年的開拓者還以為這星球上有什麼特別的礦物,甚至引發了一輪搶奪。不過,之後的事實證明,它只是顏色特別而已,並沒有什麼寶藏。花費了高價搶奪到開採權的礦主氣得發瘋,連聯盟統查星球時都沒有把它上報,只恨不得將這次失敗從自己的人生中抹去。
連星球都沒有名字,其上的居民更是聯盟的邊緣人物。
不過,血月上大多數人都對此沒什麼不滿,他們中的不少甚至巴不得聯盟將他們完全遺忘。
——比如說,逃竄至此的聯盟逃犯。
這種因為種種原因、未能被聯盟錄入的無名星成了他們的溫床,他們在此生根發芽,互相吞噬壯大。
而對於星球的普通居民來說,住在這種危險地方,再小心也不為過,最好的選擇是天黑之後不要出門。
但是人生中總會遇到一些意外。
夜色已深,籠罩在這座廢棄星外的人造大氣層早就失去了模擬月光的功能。到了晚間,除了路邊幾隻年久失修的燈管閃爍地亮着極不自然、甚至還有些陰森泛綠的光外,其餘地方一片黑暗。
一個單薄瘦小的身影正在其中緩步前行,不過那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顯出這孩子並不是遊走於夜間的掠食者,而是一心想把自己偽裝成獵手以期逃過一劫的獵物。
但是在真正的作惡者眼中,這偽裝太過拙劣,簡直像是將黑色布料披在身上就假裝是狼的小羊羔。
他身後,一個高大的身影遠遠看着這處,唇邊咧開一抹血腥的微笑。
男人摸着手中剛剛拿到的光刃,挽了個漂亮的刀花。
剛到手的新武器,他正打算試試威力,正好碰見有小羊羔撞上來。
“感謝吧。”他愉悅地低喃着。
好像能被他用來嘗試新武器是一種怎樣的榮耀一般。
他也卻是如此認為的。
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就算是孩子也有鮮明的危機感。
在那道光刃逼近的時候,男孩猛地一個側身、往旁邊一躲,身後路燈的燈柱就像是豆腐一樣被一切兩半,地面上落下幾滴高溫熔斷的液體。
男孩躲過了致命的脖頸,卻在下意識做出保護姿態的手臂上添了一道焦痕,皮肉被炙烤的焦味在這空間蔓延,唯一的那點燈光早在燈柱上能源線路被切斷時徹底熄滅,男孩眼前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
絕望洶湧而來,四肢不自抑地打着顫,他知道自己改趕緊逃走,那是那可怖的氣息籠罩,從腦中下達的指令似乎被斷絕。
他只能聽見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如此分明。
男人似乎很欣賞獵物垂死掙扎的姿態,沒有立刻動手。
孩子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疼痛。
直到、他聽見……
一聲悶哼之後,壓抑痛苦的嚎叫。
——或者這是他自己發出的?
男孩混亂地想着,極致都恐懼讓他的意識都有點脫離身體。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並非如此。
視野中多了一點亮色,好像有人提着燈走近。
在這種地方的夜裏,帶着燈在外面走的簡直是活靶子。
能這麼乾的不是傻子,就是強者。
而傻子往往活不過一晚上。
男孩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連呼吸都帶着驚恐的顫抖,絲毫不敢把視線往上瞥,只死死盯着地下。
如此一來,他便看見,方才那隻將他逼至絕境的男人正渾身抽搐地倒在地上,對着他的五官扭曲變形,不只是鼻涕還是眼淚在臉上糊了一道道濕漉漉的痕迹。
男孩被倒吸進來的冷氣嗆了一口,卻死死壓抑住咳聲。
來人救了他?
廢棄星的孩子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他更相信,找上來的是地上這男人的仇家。
那他們……
或許沒有功夫管他
意識到這一點后,男孩幾乎停擺的心臟忽又劇烈地跳了起來,他死死咬住下唇,壓抑住自己過於急促的呼吸。
在“原地不動”和“趁機逃跑”這兩個選項中,他並沒有多猶豫就選擇了後者。
男孩一點也不敢保證,在兩人解決完個人恩怨后,會不會順手捏死旁邊一隻小蟲子。
莫名的畏懼讓他不敢抬頭去窺來人的模樣,方才的恐懼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不知視線對上之後,自己是否還有逃跑的勇氣。他只牢牢鎖定地面上沒有遮擋的通路,以自己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拚命地向那個方向奔去。
好在他賭對了,兩人都沒有理會一隻小蟲子的意思,任由他逃竄了出去。
只是經過轉角時,本該繼續往前跑的男孩卻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頭。
一片黑暗中,那人身周的並不明亮的燈光像是帶着融融暖意,染着那金髮都像是帶着太陽一般的光澤。他身上淺色的大衣被他撐起挺拔的廓形,他只隨意站着,但好像他連站姿都透出與眾不同來,男孩卻不知怎麼形容,就像是在星網上看見的那些大人物突然跑出來一樣。
這道身影和周圍的環境存在一種奇異割裂感,如同他手中的燈光一樣、同這片黑暗的街道格格不入。
是來救他的吧?
先前一閃而過被迅速淹沒的想法又咕嘟嘟地冒出來。
——如果是這樣一個人的話……
或許真的是來救他的。
是莫姆說的那個人?
莫名地,他想起了在孩子們中被當做笑話的那個傳言。
這種地方,竟然真的會有“好人”?
那點輕微好奇心迅速被求生欲壓下,對於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孩子,躲避一切危險才是本能,他只看了一眼,就頭也不回的逃走了。
*
地上的男人已經從低聲悶哼,變成一種奇異的、類似蛇類吐信的“嘶嘶”聲。
他裸露在外的手臂青筋暴起,上面開始浮現出一片片鱗片,男人扭動間看見了手臂上的鱗片,本來痛苦嘶嚎的聲音一滯,在黑暗中自然擴張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旋即瘋狂地抓撓撕扯着長出來的鱗片,不多時整條手臂都鮮血淋漓。
楚路本來看見這男人不是立刻暈過去,而是原地掙扎還疑惑了一會兒。
看見那鱗片,才恍然地“啊”了一聲。
他看了看手裏的注射槍,問:【統兒,我不是讓你填麻醉劑嗎?……3號櫃的那個。這是8號裏面的劣化劑吧?你是不是裝錯了?】
系統對宿主的質疑表示不滿:【放屁!老子拿的就是3號!!那柜子什麼瞎雞兒順序,還費了老子半天工夫,把3放在7後邊兒……】
系統說到這裏,像是被掐住了一樣,戛然而止。
楚路扶額,大抵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能淪落到廢棄星的“藥劑櫃”會是什麼好東西?
保存藥劑效果差不說,上面的標籤也早就被磨損的模糊了,那8的左半邊確實被抹掉了痕迹,看着挺像3的。
不過,他都在那家店工作有兩年了,跟着他同進同出的系統竟然連這個也不知道,真不日到對方日常都在幹什麼。楚路“嘖”了一聲,到底沒說什麼,免得自家系統惱羞成怒。
他和系統溝通的這會兒工夫,那地上打滾兒的男人已經把自己雙臂抓得虛弱模糊。
楚路皺了皺眉,似是厭惡地偏了一下頭。
他倒不至於因為這點小場面生出什麼特別的感覺,作為一個和喪屍貼過臉、和魔神罩過面、甚至於在異獸肚子裏滾過的時空局工作人員,眼下的情況連家家酒都算不上。
不過沒辦法,誰叫他現在這殼子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少爺呢?
更正一下,淪落廢棄星的“前少爺”——路德·艾德里安。
雖然地上這個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也不能這麼放任他直接劣化。
楚路一邊翻找修復藥劑,一邊和系統扯開話題,【怎麼樣?查到什麼結果了沒有?】
這是楚路第二次進入這個世界。
作為時空局的工作人員,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穿梭在各個剛剛誕生的小世界裏,代替那些意外殞命或者乾脆就沒有誕生的配角維護世界本來的命運線。以此來避免因為缺少了關鍵人物,導致這些由故事演化出來的小世界情況脫軌,造成一些不可預料的後果……比如說世界不斷毀滅重啟什麼的。
而現在,第二次進入這個世界,楚路能感覺到,這個世界最開始形成的脆弱期已經過去,也就是說其誕生源頭的劇情已經走完,接下來就該脫離所謂故事情節,形成一個正常圓滿的世界,這種時期就不是他們工作人員該介入的了。
時空局只負責維護剛剛誕生的小世界使其不至於覆滅,而其運轉正常后,他們就不該干涉過多,就算是活到劇情結束的工作人員也會想辦法“退場”,更別說楚路這種已經“謝幕”的了。
但是這次與其說是楚路主動介入,不如更像是他被這個世界強行拉進來了。
——完全意料之外的加班好不好!!
這種被強行拉回來的情況,他倒是在局裏的經驗交流版里聽說過,一些任務前輩在小世界裏聚集的願力太強,太多人希望他活過來,偶爾會在劇情結束后,被世界意識強行拉回去,來個原地復活,給人物走出一條新的命運線,這情況被前輩們戲稱“填番外”。
但是楚路從來沒想過這事兒會落在自己頭上。從那些分享經驗的前輩口中就知道,一定是因為扮演的人物足夠“英雄”、足夠“白月光”,才會被強行拉回去,比方說萬民請命的青天大老爺、以身鎮魔的聖人……
可楚路情況不太一樣,他在局裏的部門屬於專門扮演反角的分部,負責的人物大多都是並不討人喜歡的炮灰反派。
眼下這個艾德里安少爺就是他早期扮演的角色之一,這是一個非常刻板的工具人角色,讓新人進去練手再適合不過了。
楚路也不負所望,幾乎每個劇情點都踩准了,在局裏拿了一個A級評價——對於這種小角色,能那到這種評價已經算是滿分答卷了。
在劇情里,他要乾的事很簡單,身為艾德里安家的少爺,又是難得的藥劑天才,他只要仗着天賦家世囂張跋扈,在主角入學之後拚命找茬,然後被打臉,不斷重複循環這個過程,最後,在一次想要強佔主角研究成果時,被人揭發出來,讓整個家族顏面掃地。他也因此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通,一氣之下跑去外星系旅遊散心,然後不幸遭遇星盜。
要說怎麼是惡人有惡報呢?
整艘星艦的人都活下去了,就他一個看不清形勢,還來在首都星的那一套,不聽指揮瞎跑,最後不幸遇難。
這個小角色並不討人喜歡。甚至連關底boss都不是。就是在主角成長階段不斷給他送經驗、送溫暖的小炮灰。楚路在局裏的模擬練習中扮演了好幾次這樣的角色了,可謂駕輕就熟。
他怎麼也看不出來,這個人物身上哪裏有聚集願力的可能。
唯一可能稍微懷念一下他的,就是路德的家人了。
他先前讓系統去調查的,正是這個。
路德的父母痛失幼子,自然是難過的,但是他們畢竟還有事業,而且仍舊一個可以寄託哀思、並且引以為傲的長子在,對這個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孩子故去,二人雖然傷心,也維持在正常的地步。
這也是楚路刻意維持的緣故。
對於工作人員而言,他們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如非必要,很少在小世界內建立過於親密的關係。
不過這事兒真做起來,倒也不難。
星際時代,孕育孩子也只是父母雙方提供兩個細胞而已,胚胎成長發育都在體外進行,徹底解放了女性,但這也導致了家庭之間的聯繫越發脆弱。
而且,不管是路德作為上將的父親、還是作為後勤人員的母親,都真的是忙。
……非常的忙。
楚路的最長記錄是連續三年沒有見過父母一面,連一條短訊都沒有,要不是撫養金還在按時到賬,楚路幾乎都差點以為父母殉職,二人的同僚忘記通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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