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二人朝一片空地上走去。
顧青試探着問道:“除了我,你還認出了誰?”
“你這一口氣可問得太多了,”沈軼倫臉上依然掛着笑容,“不過你是我來這裏后第一個崇拜的人,告訴你也沒有什麼。你想知道誰?”
顧青嘆了口氣,雖然這個年輕人的過分熱情讓他感到一絲可疑,但他決定還是暫時信任他:“你昨天看到是誰殺了整棟樓的殭屍嗎?”
“我沒有看到你們殺喪屍的場面,但我想萊夏肯定殺了不少,他今天整個人都變了,除了頭髮的顏色,變得和模擬戰役中的那個形象一模一樣。”
“當時有個人,比他殺得還要多。他的動作快得……我都難以看清。”顧青忽然想起,沈軼倫並不知道他是誰,在戰場上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但他一時間也沒想出別的說法,“對了,當時殭屍燒壞那台機器時,他也在那裏,和萊夏站在一起。”
沈軼倫說:“我注意到他了,但他留下的信息很少,我很難看出他現實中是誰。”
“那你呢?原來是捕快嗎?怎麼會崇拜科學家?”
“‘捕快’?是警察嗎?我應該是警察最討厭的那種人。我從小就綴學了,沒有地方招我,我只好到幫派中混,就是那種江湖幫派,你知道嗎?到處去收保護費的那種。但我也沒怎麼親自去收保護費,我身手好,看起來又人畜無害,很快就混到了幫派中二把手的位置,專門管着底下的人,讓他們不要犯什麼大事。可惜我還沒當幾年的二把手,還沒活到二十歲,就被競爭者害去了性命。競爭者絲毫不顧老幫主的意願,只曉得籠絡下屬,什麼坑蒙拐騙的壞事都做盡了,老幫主大概最後也是死不瞑目。我要是還能回去就好了,不過這樣也挺好的,感覺像在大學裏面。我前世做夢都沒想過去上大學……”
二人早已動起手來。一開始,他們還在一邊聊天,一邊進行友好的切磋。可很快,他們就發現彼此都不是池中之物,不得不認真面對。
沈軼倫很厲害,是顧青始料未及的厲害。他不像是專門學過武藝,可出手十分有章法,彷彿才出一招,就已經想好了十招之內的所有反應。然而比起這個前世沒活過二十歲的年輕人,顧青的打鬥經驗卻是從屍山血海中積攢出來的。沈軼倫使出一記側踢,顧青抓住了他的小腿,打破了他的平衡。沈軼倫化被動為主動,趁勢往顧青身上一夾,顧青則一把將他掀翻在地。沈軼倫卻仍然不死心,單手往地上一撐,一掌又向顧青胸口襲來。
你來我往的打了快十分鐘,沈軼倫終於沒了扭轉乾坤的力氣,順着顧青的一甩放任自流地躺在了地上,一邊喘氣一邊靦腆地笑着:“輸了輸了,我認輸了!我已經盡全力了,你卻還沒有真正地出手,再打下去就是我沒臉沒皮了。我再也不敢說我有眼力了,一開始還想讓着你,你怕是要笑掉大牙了。”
顧青伸出一隻手,一把將沈軼倫從地上拉起:“我笑你做什麼?我前世活了四十多年,練武的時間比你活過的時間還長。”
沈軼倫像個失落的詩人一樣憂傷地嘆道:“唉,我原本以為雖然我沒什麼文化,可至少還能打架,現在看來,連打架都只能算是菜鳥級別了。不過能被你指點,是我今天最大的幸運,但願我們以後還能有同台對戰的機會。”
顧青不得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這個英年早逝的幫派二把手:“會有的。我一直就在這裏,你想找我切磋隨時都可以。”
顧青說的不是客套話,他打心裏地認為沈軼倫是可造之材,就是心思太敏感,神經太細條。這種細緻敏感的人,在一個打打殺殺的世界中,可能並不佔優勢。看着他孤孤單單的背影,顧青忽然又說道:“其實也不一定要近身肉搏,我發現在這個時代,知識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是嗎?”沈軼倫大概聽多了這種話,並沒什麼感覺。顧青卻十分震驚於自己說出的話。他這時還不知道,一個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名人,說過和他同樣的話。
沈軼倫後面,顧青又和五個人進行了比試。其中有的比沈軼倫厲害一點,有的還不如沈軼倫,可是都不是江寒的那種水準。在和不如沈軼倫的人較量時,顧青將注意力分散到了別的地方。接着,他得出結論,他們這二十二個人當中,也都沒有江寒。他並不排除江寒隱藏自己實力的可能性,但江寒如果能夠把自己隱藏得如此完美,除了收放自如的身手,必定還有無比出色的演技。
顧青將最後一個對手壓倒在地后,便不再接受挑戰。他朝萊夏走了過去。
萊夏也在和人比試——不同於他的被動接招,萊夏是攻擊性的,而且招招狠戾,帶着點暗殺的路數,哪怕對於明顯不如自己的對手,也毫不留情。顧青走到了跟前,他正將一個自不量力的對手打翻在地上,膝蓋頂着對方的下巴,把脖子頂成了一個不自然的角度。
顧青皺了皺眉,微躬了一點身,輕輕在萊夏耳邊說道:“我等着你。”
萊夏猛地站起身來,放過了身下的可憐蟲,轉身對顧青說:“好,不過這種翻來滾去的貼身肉搏我們昨天已經體驗過了。不如我們去試點別的?”
顧青眼神沉鬱,彷彿比萊夏這個挨了打的還要疲憊:“你這是邀請我成為你的搭檔?”
萊夏大概沒有想到他會來這麼一招,一時氣結,想了想才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難道我不配?”
顧青也笑笑,轉身朝向場館深處的小型訓練室:“也可以,不過先說好,這是第一次,不使用真激光、真槍彈,不玩死亡模式,我不想才來一次就上了黑名單。”
萊夏壓下口氣,作出妥協:“好,就聽你的。玩激光還是玩槍戰?”
顧青自顧自走在前面:“要不,去瞧瞧‘尚未對外公佈的最新型戰鬥機甲’好了。”
萊夏“哈”了一聲,並不否認顧青的提議,只說道:“顧青啊顧青,你果然是將軍當慣了。你說你要是和我生在同一個年代,我們會是什麼關係。”
“敵對關係,朋友關係,都有可能,看我們效忠的主上是誰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效忠的對象可能真的是天下的百姓。”
“隨你怎麼想。”顧青來到走廊盡頭的人機訓練室中,手指從全息屏幕上劃過,觀賞着不同型號戰鬥機械人的三維照片。
萊夏這時卻來了興緻:“你平時都看什麼書?”
顧青頭也不回地答道:“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天文、地理都有,我既然來到這個時代,至少得了解一些基本常識。”
“我卻很喜歡看歷史書,政治也可以。”萊夏重重地嘆了口氣。
足足過了一分鐘,他才說道:“其實我也知道,我做錯了不少事情。”
顧青等着他繼續。
“看的時候,我常常想,要是我那個時代就有這些書就好了,先有思想,再有治理,該多好。我那個時候,聽到最多的不過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句話,要想說這些話不對,甚至只是討論討論,都會觸犯眾怒。後來到了西胤,雖然他們實質上在不斷地打壓君權,說到底也只是不願把國家給一個女人掌控,依然沒有多少思想。但我卻經常會想七想八——
“煬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我是他身邊的奴隸,他屙屎撒尿、打嗝放屁,什麼醜態我都看在眼裏。我時常就想,這個人真的那麼尊貴嗎?這個人與你與我又有什麼不一樣?憑什麼就憑他一時的喜怒哀樂,那麼多人就要受盡折磨死在他手裏?憑什麼,我過得好好的,有自己的朋友、愛人、活計,就因為被他看了一眼,就要成為被他踐踏的螞蟻?”
萊夏的聲音中帶着來自地獄的恨意:“再告訴你一個任何地方都不會記載的事情,我雖然不怕殺人,甚至可以說殺人如麻,但我一聞到熟肉的味道,甚至一想到要吃肉,我就感到噁心。你想為什麼呢?因為他矇著我殺了我的戀人,把她的屍體做成菜讓我吃下去。”
顧青望着眼前戰鬥機械人的投影,不知道該說什麼。縱使有再大的道理再大的利益,也無法將個體的傷痛就此抹去。
他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感覺每個人好像都挺健談。
心不在焉地挑選了片刻,他轉頭望向萊夏,沉下一口氣:“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繼續效忠下去。我可能會歸隱山間,當個隱士,也可能赴任地方,保一方清平。但我不會投奔敵國,不會身為朝廷命官而意圖謀反,也不會不顧天下局勢,只為實現自己心中的一個理想。”
萊夏眼裏的殺氣緩緩散去,眼角一彎,重新帶上了一點笑意:“這就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