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伏機

第一章 伏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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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伏機

捭闔者,天地之道。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十開閉以化萬物縱橫。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

——《鬼谷子》

那幾日,天一直下着瓢潑大雨,還不時伴着轟轟的雷聲。師傅閉門修鍊,不足一旬絕不見外人,其他弟子也全都遊走於江湖。因此,整個竹樓可以說只有我一個人。

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竹樑上,發出轟鳴的空響,沿着屋檐順勢落下,在灰藍色的天空的映襯下,宛如一層輕盈的紗。我做任何一件事所發出的迴音都是平時的兩倍,上樓的吱吱呀呀聲,倒水的嘩嘩聲,彈琴的錚錚聲,舞劍時風劃過耳際的呼呼聲……也許是這些聲音的相伴,所以我並沒有感覺特別的寂寞。師傅說習武之人也要像修禪之人一樣心靜,可我不以為然,總是被一些外在的事物所牽制,雖然我也說不清是些什麼。幾位師姐也無定期的回來幾日,向師傅稟報近來江湖發生之事。不過她們每次談話都是在密室之內,決不讓旁人聽見。我曾纏着二師姐跟我說些趣事,可她也緘口不提。之後,我也便不再無理取鬧。

現在的竹樓是清冷的寂靜,唯獨茶水咕咕地往外冒着熱氣。我盤腿坐在地上打坐,微微睜開眼睛,竟發覺雨幕之中走來一人。我一陣欣喜,以為是自己練成幻術並已達到天人合一的地步,於是,便更加做出一副端莊嚴肅的樣子,抿住嘴唇,緊閉雙目,卻發現再也不能凝神。黑暗之中似有一種東西在撲撲地跳動,它慢慢地膨大、膨大,向四周擴伸開去,接着“嘭”地炸開,一股危機霎時攜風迎面衝來。我猛地站起身,一個翻身飛了出去,恰好站在門檻內,抽出劍就向外刺去。

“咣”另一把劍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的劍擋住,寒光逼人。“請問這裏是客棧么?我只是旅途勞累,想借宿一晚,姑娘不必如此緊張吧。”是一個很冷靜的聲音,卻透出力量,似乎你不得不服從於它。

“對不起,此非客棧,不能隨便接納客人。”我亦很乾脆地回絕了他。

不料,此人根本不聽,把我推到一邊,徑直走進了屋。我轉回身,藉著竹樓里的光,才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他體魄威武,器宇軒昂,身穿一襲黑色風衣,頭髮長長地披掛下來,儘管被雨水打濕卻也是厚重濃密,腳上是一雙木屐,左手持着一把傘,右手握着一柄青銅鑄就的寶劍。

“你師傅呢?”他此話一出,我便知他剛才是在騙我,看來並非只是單純的旅途勞累而已。

“請問在下是?”我也懶得跟他拐彎抹角。他笑而不答,轉過身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輪廓分明的臉如一張精緻的面具。這可把我激惱,平素便最厭惡別人小看我,更何況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於是不由分說我便將劍抵於他的喉頭之下,“快說,你找我師傅於何事?!”

“哏,難道紫荀門人一個個都是母夜叉么?才十九歲脾氣就這麼大,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他不緊不慢地說著,依然不把我放在眼裏。

“你到底是何人?感覺你似乎很了解我。”我將劍更加用力地抵下去。

他眉峰一挑,一雙烏黑的眼睛透出銳利的光,嘴唇薄得似一條線,令人不寒而慄。“尚伊沄,紫荀門派最後一位弟子。”

他居然還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心一顫,手心出不禁冒出一絲細汗:“敢問大俠,何謂紫荀最後一位弟子?”

“天道,逆萬物者必亡之。陽還終陰,陰極反陽。陰陽相求,由捭闔也。不過,現在還不是殺我的時候。否則,你三師姐的命就保不住了。”他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就劈了下來,霎時將天空撕成兩半,我的面孔被照得慘白。

懸崖陡峭,絕壁如削,一匹黑色烈馬立於其上。它背上的男子俯視遠望,面容嚴肅,寬大的袍子在風中獵獵作響。

“俟利發1],事情安排得怎麼樣了?”他問道。

“一切順利。”烈馬身邊的男子俯首道。

“嗯,那就好。”他點頭道。

烈日當空,天高雲淡,一隻雄鷹盤旋于山谷之間,發出一聲尖鳴。山腳之下,一馬平川,河流縱橫,蜿蜒如帶。遠處,村莊農舍星羅棋佈,牛羊成群,棉田翻浪。

誰能料到,晴空之下,暗流涌動,伏擊四起,一場陰謀正應運而生。

(二)紫電

三國吳大帝孫權有六柄寶劍,一曰白虹,二曰紫電,三曰辟邪,四曰流星,五曰青冥,六曰百里。

——《古今注》

我放下劍,一把捏住這男子的衣領,急促地問道:“你說我師姐她怎麼了?你說啊!”

“現在還不是時候說,不過,你放心,她現在沒事。只要你肯讓我在這裏住幾天,就這麼一個簡單的條件。”

“好吧。”我沉默了片刻,無奈只能答應。不知為何,紫荀從建立之初就沒有收過男子為徒,此後不收男徒便成了戒律。但畢竟不是尼姑庵,還沒有不能留宿男子一條,只是要經過師傅同意罷了。可我覺此人語出猖狂,卻又有非同一般之處,倘若能從他口中得知三師姐的下落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走過他身邊,彎下身給他沏了一杯茶,“既然是客,便請飲一飲聞名江湖的紫氤茶。”我低下頭恭敬地雙手奉上茶盞。他亦客氣地接過,在我的琴邊徐徐地坐下,慢悠悠地啜飲起來。“你的古琴積了灰為何不擦一擦?這樣是否影響音色?”

“《廣陵散》既已絕跡,即使擦了,也無法再撥響梵琴、百鳳齊鳴。師傅曾說,只要人心清寂靜,琴聲便會清脆空靈。可惜我還沒有做到。”

他聽着不說話,放下茶盞,眼神凝望着遠方,忽然抬手撫琴,修長的手指按住琴弦剛勁而輕柔,琴音凄涼徹骨、蕭索凝絕。按期律、聽其音,怎麼都像《廣陵散》,只是想必當年嵇康在斷頭台上從容赴死之前彈出的曲子更加凄惶人心、慷慨悲壯,不過是這點不同罷了。

“唉。”一聲嘆息斷了琴音,他的手慢慢地輕撫着琴弦,哀嘆道,“你說的沒錯,2]《廣陵散》果然早已失傳,天下再沒有第二個嵇康了。如今天下紛亂,有的只是有黔驢之技的人,而無聖人了。”

“你是在取笑我們紫荀門人都黔驢技窮嘍?”

“呵,那倒不是,我自己又何嘗不是一隻螻蟻呢?”忽然,他站起身將青銅劍扣於胸前。與此同時,我也做好了劍拔出鞘的準備。“在下乃秦淮獨孤氏,名蘇。方才讓伊沄姑娘受驚,實屬無奈,請不要放在心上。”

我愣愣地站在他的面前,傲慢無禮和謙卑尊敬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在同一個人身上變化如此之快,一時竟令我不知如何回應。可還沒等我回話,這獨孤蘇便提劍朝樓上走去。我忙跑上前去將他攔住道:“喂,獨孤蘇,你上樓做什麼?”

“這還用問,當然是找個房間睡覺了。”

“可我有說讓你睡哪間房么?”我一字一頓道。

他又瞥了我一眼,冷冷道:“我睡我的覺,只要一張床即可,與房間何干?”說完,便不再理我,自顧自地走了上去。

我愣愣地望着這個重新恢復高傲的背影,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好半會兒才跟上去大喊道:“不許碰桌上的東西,否則我必將你的屍體拋於昆崙山頂喂天鷲!”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他頭也不會地就走進了大師姐的房間。

紫荀竹樓又稱紫荀閣,江湖中對它的描述不計其數,卻無一種是詳盡真切的,這可能與我們紫荀的做派也密切相關。紫荀以劍術聞名,本門獨創的劼劍擊術更以快、准、閃而讓對手猝不及防。快,如林中白鶴騰空而起;准,如后羿射日直准人心;閃,如蓬萊幻影轉瞬即離。並且歷代紫荀弟子都緊遵師令,從不招搖過市,執行任務時又常常神出鬼沒。因此江湖對於紫荀的印象就是暗殺者,充滿了恐懼、驚慌。但久而久之,對紫荀的存在亦頗感懷疑,因為誰也沒有正面見過紫荀門人,於是乎,紫荀便成為了現實中存在的傳說。而對紫荀閣的描述更是極盡其想像,有的說是一座光怪陸離的水晶宮,有的說其門前有奇獸看護,還有的說它位於一片密林之中,裏面的人都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他們都不知道,紫荀閣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高三層的竹樓,只不過與世隔絕罷了。三百多年來,無人問津且歷經風雨亦絲毫不損。

這麼說來,這位自稱是秦淮的獨孤蘇的造訪是否真意味着什麼?

我回到自己的屋內,躺在竹席上,腦海中卻不時閃現剛才他的話,“天道,逆萬物者必亡之。”我紫荀雖以暗劍聞名,卻從未因貪圖金錢利益而被雇傭為暗殺者,既然如此,談何逆萬物而亡?可是不知為何,一種不好的預感卻如氤氳濕氣在心中蒸騰而難以消散。不行,事關我紫荀命運,還是稟告師傅為好。

“弟子伊沄有要事稟報師傅!”我跪在師傅門前,等待裏面的回應。師傅修鍊期間最討厭外人的干擾,平時我也只是把飯送到門口便隨即離開,雖不是怕走火入魔,但也難免影響神智。“弟子伊沄有要事稟報師傅!若師傅許可,伊沄可以在門外稟奏。”我仍跪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屋外依然是大雨滂沱,竹板上濕漉漉地粘着不少的水珠。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了仍不見動靜,我不安地揣測起來:我既已說有要事稟報,師傅不會不予以理睬——難道師傅出了事不成?“師傅,莫怪徒弟失禮。”我飛起一腳便將竹門踢得粉碎,可還沒等我定神,眼前的一幕頓時將我打入地獄——師傅雙目緊閉地倒在地上。

“師傅!”我飛奔過去,急忙將她扶起,卻發現筋骨已被人用內力打斷,“師傅,你快睜開眼睛!天啊,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我嗚嗚地哭泣着,抱着蒼老的師傅,第一次感覺像是抱着我的親人,譬如奶奶、姥姥,雖然我從未見過她們。

“伊沄,太好了,你——還——在。”師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斷斷續續地說道。她看着我,眼裏滿是欣慰。

“嗯,師傅,徒兒在此。可是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一種恥辱感突然滋生開,兇手居然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傷害我的師傅,而自己居然如此馬虎大意、毫無用處。

“這個,你先別管。重要的是紫——”話還沒說完,獨孤蘇也聞聲趕到。我“唰”地站起來,抽出劍就準備向他刺去,而這回他也不抵擋。“且慢!”身後竟然傳來師傅的聲音,我握劍的手不免抖了一下。“我居然相信你這樣小人的話,掉以輕心!快說,是不是你傷害我師傅?你此來到底有何目的,對紫荀有何企圖?!”我幾乎是咆哮着一口氣問完。

獨孤蘇鎮定自若地站着,似乎是他在等待我的回答。“伊沄,不是他傷害我的,這位是我請來的客人。”“咣”我手中的劍掉在了地上,獨孤蘇趾高氣揚地看着我,輕蔑地笑了笑。“師傅,你說——他是你請來的客人?”我半信半疑地望了那個可惡的傢伙一眼,又跑回了師傅的身邊,“那為何事先不給我打聲招呼?”

“因為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透露風聲。”

“師傅,到底是什麼事?紫荀似乎有事要發生了?”那種不好的預感又重新湧上心頭。

“是紫電劍——紫荀之寶,此乃三國時期吳國大帝孫權所持的第二把寶劍。此劍相傳是女媧補天時所用的天石製成,雖為傳說,可它吸天地之靈氣倒是不假。后被我派第三代掌門人所持有,一直傳承下來。”

“這麼說來,我倒是曾聽師姐議論過。不過當時也以為只是江湖上的傳聞,所以並未放在心上。”

“你別聽她們瞎說,除了我,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紫電劍在何處的。可是就在剛才,紫電劍被人搶走了。”一道閃電又劃過天際,雷聲從遠處陣陣滾來。

獨孤蘇聞之忙跑上前來,把我推到一旁,驚恐地問道:“師尊,這是真的么?紫電劍——真得被偷走了么?”

“江湖中有人要偷紫電劍我早有耳聞,並且也知道他們一直都在預謀。呵,可惜啊,紫電若沒有青霜的力量,也不能達成他們的心愿。哏,等他們計劃落空,行跡便會敗露!”不知為何,我越來越迷茫,師傅指的他們是誰?師傅既已知道紫電劍要被偷為何又不來個瓮中捉鱉?

“伊沄!”師傅突然拉住我的衣袖道,“從今以後,你的任務便是尋回紫電劍!你要記住:不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替紫荀尋回紫電劍!一旦你尋回紫電劍,你就是紫荀的掌門人。聽到了么?!”

我愣愣地站着,胸口頓時悶得喘不過氣來,我終於知道那不好的預感是什麼了。十九年來我從未想過離開紫荀閣的這天回來得這麼唐突、荒謬,從未想過如此艱巨的大任會落在我身上,也從未想過要當掌門。我只是紫荀中最小的弟子,只是一個喜歡看練劍時削下的竹葉在空中飛揚的女子,只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人。所以我不敢也沒有資格回答。

“伊沄,你快回答我,聽到了沒有!”師傅捏住我的衣袖又問了一遍。

“伊沄——”喉嚨難受得讓我說不出話來,“聽到了。”

“那就好。”師傅也鬆了口氣道,“此行必定充滿殺戮、兇險,這位獨孤蘇會幫你不少忙,以後不要再對他無禮。還有,你可能會碰到你的生母,若見到她,你一定要告訴她我沒有食言,一直履行着當年的諾言……”

“師傅,你說你知道我的母親是誰?”

“該來的——終究會來的。”她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氣息漸弱,聲音飄散,

獨孤蘇走到我的身邊,哀沉地說道:“師尊,死了。”

(三)啟程

獨孤信,雲中人也。本名如願。魏氏之初,有三十六部,其先伏留屯者,為部落大人,與魏俱起。……信美容儀,善騎射。正光末,與賀拔度等同斬衛可孤。由是知名。……信既少年,好自修飾,服章有殊於眾,軍中號為獨孤郎。

——《周書·獨孤信傳》

血液彷彿頓時在全身凝滯了,我說不出半句話。一直在心中像神一樣的師傅死了?一直讓江湖聽了名字就聞風喪膽的師傅死了?一直對我嚴加訓導的師傅死了?我再也遏制不住仇恨,抓起劍就向門外衝去。

“你要去哪兒?”獨孤蘇在後面大叫道。

“兇手肯定還在紫荀閣附近!我要將他碎屍萬段!”

“唉,笨蛋!”

竹林里,地上滿是被雨水打下的竹葉,風一吹過,兩旁的竹子就發出“唰唰”的齊響。我警戒地望着四周也不敢輕舉妄動,大喝道:“害我師傅者出來!何必躲躲藏藏?”

“唉,想不到紫荀門人也怕暗箭。若傳到江湖,眾人一定認為我在說笑,哈哈哈哈……”忽然竹林上空傳來一陣怪裏怪氣的聲音,此聲陰陽難辨,飄蕩在空中毫無遁形,語氣里充滿陰毒之氣。

“紫荀和你有何仇怨?若為紫電劍而來也只是徒勞罷了。”我對着天空說道。

可這回卻無人回答,空氣中頓時充滿了肅殺之氣。我回過頭,發現獨孤蘇神色凝重地站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就在我回頭之時,一支箭穿過竹林直直向我射來。“小心!”獨孤蘇大喊道。我騰空向左邊翻去,抽劍之時劍柄剛好將那支箭擋了回去。箭又“刷”地反向飛向竹林,不知落入何處。

“此地決不可久留。”獨孤蘇說罷,一聲口哨,竟不知從何處奔來一匹白色駿馬。那馬剽悍威猛,乘着風迎面奔來。他立即擎住韁繩,縱身翻上馬鞍。不料此時另一支箭又呼嘯而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將我抱起,箭恰好從我耳邊擦過。

“白鬃,快走!”這匹馬像聽得懂人話似的,鞭子還沒落下,它就撒開蹄子向前奔去。可還沒等跑出十米遠,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震天的巨響。獨孤蘇和我同時驚恐地向後看去,那一幕定將永遠地烙印在我們的心中——在藏青色的天空中,一條火舌騰空躍起,將近四百年之久的紫荀閣火光衝天。它慢慢地向前倒去,如一個垂死掙扎的英雄。

“不!”我歇斯底里地喊道,火光映紅了我的臉。獨孤蘇忙捂住我的眼睛,硬生生地讓我扭過頭去,而後“駕”的一聲策馬馳去。煙霧在我們身後瀰漫,火與水交織,化成最刺痛人心的血淚。

紫荀閣,從此,永遠地成為了傳說。

見沒有人追殺,白鬃便漸漸放慢了速度,此地是一片濕地。它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鼻子裏呼呼地冒着白氣。“我們在此休息片刻,你看如何?”獨孤蘇提議道。

我根本無力回答,稍稍點了下頭,這一連串發生的事讓我疲憊不堪、頹廢迷惘。我們坐在蘆葦盪邊,白鬃站在一邊喝水。我拿着一根蘆葦桿心不在焉地往地上打着,眼睛空洞地望着遠方,只是覺得天邊飄的幾片雲彩很好看。

“這——還只是個開始。”他依然是一副冷靜的樣子。

“嗯,我知道。”我輕聲地答道,眼睛依然看着遠方,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在跟誰說話。

“你師父和我父親是忘年交。父親曾經許下一個承諾,若你師傅有事相求便一定不遺餘力地幫她。可你師傅生性好強,幾十年來都沒有對我父親開口。父親病重之前夜觀天象,發現紫荀要遭受大難。而你三師姐又恰來拜訪,父親才明了紫電劍之事,便將此事託付於我。而後,他就走了。”

我毫無表情地聽着,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一點點溢出,記憶中只記得5歲那年剛到紫荀時一個人偷偷地哭過幾回。“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轉過臉看着他,這個冷靜得近似於冷酷的人臉上此時也分明寫着哀傷。

“因為——我怕你還不相信我。”

“呵。”我轉過身,風吹來把我臉上的淚水一同帶走,腦海中閃現出師傅臨死前對我說的話“此行必定充滿殺戮、兇險,這位獨孤蘇會幫你不少忙,不要再對他無禮。”蘆葦無依無靠慢慢地飄搖着,白色的水鳥飛降下來,在水面上打出一個漂亮的圓弧。

這時,從遠處竟隱約走來兩人。我和獨孤蘇不約而同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先別急,說不定是過客也不一定。”切,這傢伙頂多也就比我大了三歲,卻像在江湖闖蕩了三十年。

待兩人走近才看清竟是一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和一女孩兒。還沒等我和獨孤蘇先開口,男子就上前作揖行禮道,“鄙人晁安,在此恭候獨孤蘇公子。今日相見,實屬榮幸。”此人梳一高髻,白凈清秀,身材修長,素絹羅衣上佩一枚雙龍戲珠之玦,與這清幽寂靜的濕地極為相襯。我和獨孤蘇一時都不知如何回應。

“這是我小妹——瀟瀟。”

“你怎麼知道我們要經過此地,竟在此等候?”獨孤蘇語氣深重地問道。驀然間氣氛也緊張起來。

“呵,公子不必多疑。”晁安依然一副神情飄灑、彬彬有禮的模樣,“我小妹聰明絕頂,是她斷言此地乃公子的必經之路。”

這時我們才注意起一直緊挨着哥哥一言未發的姑娘。她身材嬌小,看上去差不多十六歲的樣子。一雙褐色的明眸像深不見底的清泉,長長的睫毛似乎要鉤住一彎新月。兩根辮子從髮髻掛下垂在胸前,腰際上亦配有一塊雕有傲雪凌霜之玦。“千里馬和別的馬比起,其優點不只是快,更重要的在於它知走捷徑。當年獨孤信大人披荊斬棘之時,千里馬也一定記住了此路,以北是大漠,以南是綠洲,以西是3]柔然之所,當然只有向東前行了。”此話一出,我和獨孤蘇都為之一怔。

“獨孤信?那你是……”我吃驚地看着身邊這個一言不發的男子。獨孤氏乃北魏鮮卑族的貴族。獨孤信則是西魏威震四方的一代名將,三朝皇帝的丈人。他的長女乃北周明敬皇后,四女獨孤伽羅乃隋文帝之妻文獻皇后,七女乃當今聖上(李淵)之母原湞皇后。

“呵,沒落貴族罷了。”獨孤蘇一臉陰沉道,“父親乃獨孤信大人之子,原湞皇太后是我父親的妹妹。可是獨孤氏早已被朝廷排擠在外了,八歲那年父親便攜全家居於秦淮,從此不再過問高堂。”

“那令尊可好?”晁安問道。

“已故。”獨孤蘇直截了當地答道。

聽到此話那晁安大驚失色,可他的妹妹卻一副早已知道此事鎮定自若的樣子。“唉,上天真是殘忍。”晁安嘆道,但他也是個有心之人,似乎看出了我和獨孤蘇內心的疑慮,便立即不失禮節地接了下去,“此次晁安特來尋獨孤蘇兄是想幫忙找一個人。”

“誰?”我和獨孤蘇異口同聲地問道。

“此人和紫荀門派有關。”那個叫瀟瀟的姑娘答道。

(四)泄密

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

——《易經》

“此話何講?”我凝視着那雙褐色的眸子問道。

“哥哥尋紫荀門人只是想了卻一樁心事,和仇怨無關。不過你們儘管放心,我們深知你們有要事在身,不會勞煩二位。只是希望能一同前行。”這個女孩果然不一般,她似乎能窺視你的心理,語氣倒像極了我身邊的獨孤蘇。

“呵,說是恭候我,還不如說是恭候這位伊沄大小姐吧。”獨孤蘇瞟了我一眼,挖苦道。

“那看來二位是同意了咯?我這就去牽馬來。”說完,晁安便拉起妹妹返回方才出現的地方。

“我看此二人身份非同一般,竟已知我們尋紫電之事,還是小心留意為好。”獨孤蘇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說道。

“嗯,沒錯。”

這時,正值夕陽西下時分,濕地上籠罩起金色的寂靜,天邊牛乳般潔白的雲朵也變得火帶一般鮮紅。水面上煙氣如凝,呈現出一片青紫色。“一直向東走差不多兩天就可以到洛陽城了。”晁安在前面喊道。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時間就此停滯下來,生死的滋味、殺戮的仇怨、糾結的抉擇難道都要由此開始?白鬃不緊不慢地跟着,我禁不住回頭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泥濘的地上是兩串深深淺淺的蹄印,水鳥似乎受到了驚嚇拍翅而起,濺起一片水花……別了,師傅……別了,紫荀閣……

“別怕。”他輕輕地說道。

小時候就聽說洛陽城的繁華,今日目睹果然不同凡響。街道上檔口一個接一個,小食檔掛着的燒鵝燒鴨油光閃閃,黃亮得耀眼。年輕女子故意慢慢地走着,茶樓老闆站在門口笑呵呵地招呼客人,不時從里還傳來說書人拍板的聲音。賣東西和買東西的人摩肩接踵,這熱鬧的景象使人興奮不已。

“看來當年孝文帝將都城遷於此果真是有道理的!”我感嘆道。

“你難道不在別人傷口上撒鹽巴就會感到難受么?”獨孤蘇冷冷道。

“嗯?”我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啊。”

“當年就是因為孝文帝要漢化鮮卑族,獨孤氏族不同意才漸漸沒落的。”不知何時,晁安他們的馬和我們的並排走在一起。瀟瀟應是聽見了,便向我解釋道。她雖比我小三歲,也生得一副可愛模樣,卻絲毫沒有一般少女應有的氣質,與思春、清純、天真爛漫相反的是思維縝密、常識豐富、言語一針見血。

“我們就在此安歇一下吧。”晁安提議道。我和獨孤蘇抬起頭看到匾額上寫着“軒雨客棧”四字。客棧老闆是一個跛腳的中年男子,他一見來者四人都是穿戴整齊,其中有兩位還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臉上不禁笑開了花,立刻熱情地招呼夥計將我們安頓好。“想必四位是初來洛陽吧。那晚飯來點洛陽的名小吃如何?”老闆笑呵呵地上前問道。

“您只管拿出本店最好的酒菜即可,不差錢。”晁安伸出手就把一錠銀子拋給了那老闆。

“好好好,客官儘管放心。”那男子像從來沒有見過銀子一樣,疼惜地撫摸着它,然後一副惟命是從的模樣退了下去。

“獨孤兄和伊沄姑娘,你們先在此歇息一會兒吧。我和瀟瀟去城裏打聽打聽有沒有我們要找的人。酉時再在這裏相會。”

我點了點頭,而獨孤蘇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看着。

暮色籠罩下來,明月露出了臉,卻絲毫不影響熱鬧依舊的洛陽城。一些別緻的閣樓上掛起了紅燈籠,如花似玉的女子在上邊徘徊。茶樓里戲曲開場,響起一片喝彩。客棧的酒館裏更是人聲鼎沸,熱氣騰騰地往上冒,店小二就在這白氣中樂此不疲地穿梭着。我和獨孤蘇按照約定已在那兒就坐等候。

“說是尋紫荀門人,卻不向我打探消息,真是奇怪。”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因為喝慣了上等的紫氤茶,差點將它噴了出來。

“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獨孤蘇展開一把扇子慢悠悠地說道。

“什麼意思?”

“說是跟隨我們尋紫荀門人不如說是尋紫電劍。他們在濕地等候便表明早已知道我們的行蹤和目的。那晁安故意問我父親的情況便是想佯裝自己不知道紫電之事。可他當時的表情和語氣太不合乎實際,若真是和我父親有深交,不會如此。而他亦不知道,我此行更是秘密,除了父親的幾個心腹知曉。”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看兄妹倆有沒有出現。

“定是我父親的心腹中有人出賣了他,將紫電劍之事告訴了晁安。”

此話剛落,晁安和瀟瀟就到了。不過幸好店內過於嘈雜,他們並沒有聽見獨孤蘇的話。我向他們招了招手,兩人看上去似乎都疲憊不堪。

“打聽到一些消息么?”我故意試探道。

“還沒有。”晁安的臉上出現一抹失望的神色,但是立刻一閃而過,“雖沒有找到那人,但倒是聽說了一件肯定另江湖中人都大驚失色之事。”

我和獨孤蘇立刻交換了一個眼神。

“聽說紫荀門派掌門前不久死於紫荀閣的密室之中。”晁安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的整個身體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五臟六肺似要炸裂開去,手不由得握緊劍柄,意志強烈地遏制住顫抖的身體。“那你聽說是何人所殺?因何而死?”獨孤蘇的手忽地握住了我持劍的手,冷靜地問道。

“密室乃秘而不透,自封於室內,不見天日。若要於密室殺人必為兩種行徑。”

瀟瀟毫不示弱地辨析道,“飛箭、自殺。”

師傅的房間秘而不透倒是不假,可我記得清清楚楚:師傅身上並未有任何箭傷,而是由內力打斷筋脈。可是在竹林中要刺殺我之人倒的確是一個射箭高手,百步穿楊不在話下。“那秘術呢?”我問道。

“江湖中並未有真正的秘術。所謂秘術都是些不懂武功絕學之人裝神弄鬼的把戲,何況若真是秘術,堂堂紫荀門派掌門又怎會不知?”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不語,桌旁的喧鬧聲也完全被忽略。

“最可能的就是這種情況。”瀟瀟深吸一口氣,掃視着我們三個,似乎在醞釀著什麼,“紫荀門派掌門是自殺。”

1]突厥中掌管軍權之人,相當於漢人中“大將”之意。

2]據《世說新語·雅量》載:"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這裏“於今絕矣”則非指曲子本身而言,而是指嵇康獨一無二的精神氣質。

3]柔然,是公元4世紀末至6世紀中葉,繼匈奴、鮮卑之後,活動於我國大漠南北和西北廣大地區的古代民族之一,主要是鮮卑、敕勒、匈奴和突厥等許多民族和部落所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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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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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修真仙俠 挽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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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伏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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