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畫心(二)
“哎,看你,這乖巧又任性的小模樣,可真像我那親妹子呢。”她說,眉眼線條柔和秀美中流出一抹淡淡的哀怨,側頭拭淚,我不由心驚,不知何處說錯了話,勾起她的傷心事兒。她卻笑了說:“我那妹妹,同我一樣在宮裏伺候老佛爺的。也是她的造化,被老佛爺賜給了科爾沁汗王為側妃,雖然是歡天喜地的嫁去,只我們姐妹天各一方了。那日初見妹妹,驚得彷彿見到我那妹妹,一別八載。”她搖搖頭,淚水潸然而落,“相思之苦豈止是夫婦,更有姐妹。”
她是宮裏伺候老佛爺的?我滿心的好奇。曾聽人說,宮裏的宮女到了年齡就要打發出宮,若是逢上皇上娘娘們看中的,多半就指給了朝中大臣,官宦子弟,嫁得風光,遠勝過名門千金的氣派風光。再細細打量她,眉梢眼角,一舉一動都透出非凡的氣度嫻雅。她生得並不是那種絕色標緻,卻有一種令人一眼便難以忘懷的親和之美。如山泉,看似無味無臭的水,品后卻覺得甘冽爽口,餘味兒留頰。
自我落魄入府,被六姨太步步相逼要欺辱驗貞時五姨太出現時的雍容風光,我那一眼就覺得她氣度不凡的。如今總算是知道了她果然是個不同的。太後身邊的宮女,若是能嫁到總督府為妾的,也定當是個極其受寵的,難得她如此的平易近人,似乎沒有盛氣凌人的樣子。同周懷銘想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彷彿是周府里我唯一能依靠的人,我說:“姐姐若不嫌棄,妹妹就高攀姐姐結拜吧?見到姐姐,妹妹也覺得由來的親近。”
“這個,這可是好,就怕我沒那福分呢。”她也是喜出望外的樣子。
我同五姨太慧巧結拜姐妹,一時傳為周府里的佳話。
有幾日慧巧同我同進同出,執着我的手寸步不離的,生怕我初到府里,被誰欺辱了去。
一日三餐衣食用度都是她親口過問的,派來我身邊的四名大丫鬟,八名粗使小丫鬟,四名嬤嬤,一位廚娘都是她精心遴選的。
她齊集了那些人在水心齋我的房裏,望着一字排開,屈膝服禮的丫鬟婆子們,慧巧對我說:“日後她們就是伺候你的。妹妹有什麼要訓示的,便對她們吩咐。”
我望着她,徐徐搖頭,也不知要對這些丫鬟婆子說些什麼。
慧巧反是笑了,對這些人說:“你們是我精挑細選來伺候八姨奶奶的,如今八姨奶奶同我是結拜姐妹,若是有做事兒偷懶不仔細的,或是有誰亂嚼舌根欺負八姨奶奶的,便是同我過不去。到時候,怕是我想去以禮相待,都不得了。”
我感激的望她一眼,她卻堆着一臉從容的笑,替我安置妥了府里的一切。
就連六姨太玉瓏聽說都未免悻悻地撇嘴說:“什麼結拜?分明是嘩眾取寵罷了。狐假虎威的,想不到她倒也會攀高枝兒呢!”
慧巧握緊我手,輕聲安撫着:“人口長在個人身上,憑她們去說什麼,若你去計較,那才是痴子了。”
日光照在她臉上,說不出的柔和明媚。那一剎,我竟也有些心動了。真不懂周府老爺,如何有這樣文雅賢惠的女子卻不懂得憐惜,非要娶了八房當擺設嗎?
她見我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羞得面頰微紅,如泛桃花一般,嗔怪一句,“如此看我做什麼?”
我毫不遲疑的答,“姐姐生得沒,精緻如畫裏的人物。”
我請動於衷,一番真心話,她卻羞惱地擰我的面頰佯怒着:“什麼不好,偏偏拿我取笑?”
我同她逗笑,忽問道,“姐姐,可有人曾給姐姐畫過畫像?”
她一愣,有些意外,掠了鬢邊亂髮掖去耳後,笑了答:“記得才入宮時,侍奉在老佛爺身側,那時先皇同咱們爺都師從丹青名家學畫,畫仕女圖時,這兩個促狹的,將我畫做小狐仙,頭生了兩隻尖尖耳,拖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惱得我三日不理他們。”
慧巧姐姐提起這段趣事手到擒來,彷彿提到“先皇”二字,如提到鄰家頑童一般。
我認真的說:“妹妹自幼習畫,只是去年裏忽然迷上了西洋炭筆畫。見姐姐適才那容貌再光影下真是如畫般的美,很想為姐姐畫幅小像。”
她起初還當我在拿她打趣,如何也不肯,但見我笑了堅持,也不便推脫。
閑來無事,不過是打發時光。我如今對她百般感激,又親如姐妹,便按她坐在窗前莫動,自己隨手拾起一張雪浪箋,只從我梳妝枱前捏出畫眉的青黛翠螺,囑咐她坐好莫動,自己信手描畫起來。三兩筆,勾勒出那張容長的鴨蛋臉,眉眼髮髻,寥寥數筆,活脫脫的美人兒躍然紙上。她都頗是吃驚,“啊!”的一聲輕噫,驚喜,她拿起小像仔細品玩。
“妹妹當之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女,早聽傳說,妹妹人美畫美詩美文美,江南大家千金各個羨煞的。不曾想,妹妹筆下的人兒竟然都是美的,只是姐姐哪裏有如此的俊美?妹妹這畫可是不知比真人強勝多少倍。”
她嘴裏雖是謙遜,臉上卻洋溢着欣喜的笑,女人哪裏有人不喜歡人誇自己美貌的?只是西洋的炭筆畫多是寫實,所以更貼近她的容貌,也是工筆仕女圖所不能及的。我也自覺今兒這信筆塗鴉的小像頗令我滿意,尤其眉眼兒間畫得生動傳神。
她果然是十分喜愛的,將那小像拿在手中仔細的端詳着,愛不釋手。
我與她正說笑品玩着,忽聽外面丫鬟凌霄來傳話,說老爺在夏宜堂備下家宴,請各位太太去消暑納涼,品嘗宮裏八百里快騎送來的涼果。
慧巧同我想攜了同去夏宜堂,姐妹們齊聚。
六姨太見我撇撇嘴不語,三姨太卻取笑說:“果然是一對兒姐妹花了,花開蘭蕙,不分彼此了。”
話音才落,慧巧向前行,袖籠中掉出一捲兒東西,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呀,什麼好東西掉了?莫不是老爺賞的銀票兒?”三姨太俯身就拾起,取笑道。竟然是我為慧巧畫的那小像。
“呦,快看看,這不是咱們五妹妹嗎?嘖嘖,這畫兒,哪裏的畫師畫的,這小像,如五妹妹走進這雪浪箋里了。真真是活人慾從紙中跳出來了。”三姨太好奇的抖着那小像,同眾人傳看。
慧巧那雙含笑如月牙的笑眼望着我會心的一笑,慧黠道:“是宮中如意館新來的西洋美人畫師,這筆丹青,可是出神入化了。”
“這,老爺要花了多少銀子,才為五妹妹求來這幅畫兒?”三姨太酸酸地問,六姨太都忍不住起身來看。我責怪地望一眼慧巧,不知她如何如此的戲言,拿我取笑了。
背後傳來一陣咳嗽聲。我只覺得冷汗立時涔涔而下,心裏一陣不妙。五姨太似是也發現了不對,連忙轉頭朝身後一個萬福,“老爺萬福。”
眾人都來見禮。
他不答,饒有興緻地近前,一把接過六姨太手中的慧巧小像,眼前一亮,卻還平淡道,“如何這般的閒情逸緻?”
這話不知是問我還是慧巧,慧巧笑望我一眼忙答:“漪瀾妹妹身懷秘技,我這也是近水樓台,誰讓她叫我一聲姐姐的?怕是日後被人得知了她這秘技,排隊求畫的絡繹不絕,就輪不上慧巧了。”
“你畫的?”他轉向我,雙目如炬。
“漪瀾信筆塗鴉,雕蟲小技,讓老爺見笑了。”我低了眼兒也不敢看他。
一陣唏噓驚嘆聲,彷彿眾人都難以置信。
他的目光靜靜打量我,許久才說一句:“哦?既然八姨太身懷此技,不如當場為下官畫一副小像。”
我驚得猛然抬頭去看他,正遭遇他那如劍般寒氣逼人的眸光,他吩咐身後說:“去請筆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