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皇后之死
趙碧瑤的臉裹着重重的紗布,在夜幕的燭火里顯得詭異幽深。
整個碧玉閣里自打趙碧瑤出事就籠罩在一片低沉沉壓抑的氣氛之中,婢女們戰戰兢兢地大氣都不敢出,都生怕是遭了難。
趙皇後到了趙府先是去見了趙老夫人等人,一伙人聚在屋裏聊了頗有些片刻,出來的時候她眼角還帶着微微的濕潤。
她再怎麼強勢,骨子裏也是一個女人。
趙家雖然依仗着她,但這裏都是她的至親,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趙皇后才難得地流露出些許的脆弱來。
到碧玉閣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月光明晃晃地掛在半空,出奇地白,出奇地圓,在一眼無邊際的黑暗之中,顯得這麼突兀,趙皇后剛踏入碧玉閣,就覺得院子裏好似沉浸在一股陰沉肅殺的氛圍之中,還有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血腥氣。
“什麼味道?”趙皇后眉頭輕皺,看着碧玉閣在門口候着的婢女蓮蓬。
蓮蓬聲音低低的:“這幾日小姐心情不好,處置了幾個不長性的下人,方才又有一個惹了小姐生氣,才剛拖下去……”
趙皇后聽着眉頭皺得更深了。
以往趙碧瑤性子雖然不好,但還不至於動輒就處置下人,她到底還顧着自己的清譽,隨意打罰下人的事不常見,但也是真的氣極了,如今這樣的情況,着實讓人心驚。
當一個無比在乎自己形象的女子,突然間不再顧着是否所為會產生什麼不好的影響之時,她的心智定然受創甚大。
她惜如生命的臉毀了,趙皇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是以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了。
蓮蓬開了房門讓趙皇後進屋,她才進了屋就莫名地打了一個寒顫。
外頭甚冷,屋裏連暖爐都不曾燃起,這麼一踏進來,竟覺得比外頭還要冷上幾分。
趙皇后連忙回頭看着蓮蓬:“這是怎麼了?屋子裏怎麼凍成這樣,暖爐怎麼不燃起來?”
蓮蓬還沒回應,就聽趙碧瑤慢慢開了口:“姑母,是我讓他們不要燃的。”
她的聲音依稀如黃鶯般甜美軟綿,就這麼看着她的背影,風姿卓絕,讓人總覺得她還是那個名冠京城的第一美人。
趙皇后屏退了下人,走到趙碧瑤身後,語氣裏帶了幾分無奈:“你如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
趙碧瑤聲音悠悠的,卻是無比平靜:“燃了暖爐,會熱,臉上會癢,癢得難受,難受得疼……”
趙皇后聽她慢悠悠地說著,原本就覺得寒冷無比,這下更是冷進了心裏。
趙碧瑤忽然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着趙皇后,輕輕地吐出話來:“姑母……我疼……”
她的臉包裹着白紗布,眼下只能看見露在外頭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那雙眼黑得滲人,被她這樣冷不防轉過來,趙皇后也是嚇了一跳,下意識就退了一步。
趙碧瑤眼神一緊,下意識地就抓緊了手上的袖子,輕輕笑着說道:“如今我還沒拆紗布,姑母竟也嚇成了這個樣子,若是看了我拆紗布后的樣子,只怕嚇得要奪門而出了。”
她明明說的是自嘲的話語,不知道為什麼,趙皇后竟然聽出了幾分怨恨的意味。
趙皇后定了定神,這才說道:“你不是尋了一個走訪郎中嗎?為此還把我派來的御醫都趕了回去,那郎中不是有法子治你嗎?”
“是啊。”趙碧瑤又笑了,“那郎中,可比姑母千挑萬選找來的御醫,有用多了。”她的手隔着紗布輕輕摸上了自己的臉:“你看,我的臉已經不疼了。”
趙皇后不習慣趙碧瑤這樣陰森森的感覺,讓人莫名覺得背脊發麻。
不過她也體諒趙碧瑤經逢變故性情變得有些古怪,所以也沒往心裏去,只是問道:“那走方郎中你是從何處尋來的?可靠譜嗎?醫術可了得?”
趙碧瑤靜了片刻,而後才道:“姑母此次出宮,不是為了來看我,果真是為了那個郎中啊,看來在姑母心裏,還是表哥最為重要。”
“瑤兒!”趙皇后喚她,語氣裏帶了一絲不滿。
就算是體諒趙碧瑤,但也不代表她能一直容忍着趙碧瑤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陰陽怪氣地說話。
她好不容易出宮一趟,冒着莫大的風險,就是為了親自來問趙碧瑤這個走方郎中的事,李仲對她而言自然無比重要,可她自認對趙碧瑤也算是照拂有加了,不然也不會多次給她換了幾個御醫,賜了好些補品珍品。
趙碧瑤又笑了:“瑤兒失言了,姑母不要生氣。”
她起了身,走到桌前,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水,茶水溫熱,瞬間就散發出淼淼的煙氣。
“屋裏冷,姑母喝杯熱茶,再聽我好好給你說吧。”她倒了茶,親手端到了趙皇後面前。
趙皇后的確是有些冷了,在這麼冷的屋裏獃著,手腳都是冰冷的,穿得再嚴實都捂不暖,喝杯熱茶暖一暖也是好的。
她接過了茶水,茶香氤氳撲鼻,煙氣略微有些迷濛,而後她低頭抿了一口。
趙碧瑤盯着她半響,這會笑了,終於又出了聲:“那走方郎中是后廚管事嬤嬤因緣際會遇到的,她原本在做事的時候不小心閃了腰,連着兩個月下不來床,便是拿走訪郎中給她治好的,是我聽說了此事,專門尋了她讓她給我找來的。”
趙皇后心神略安。
丞相府在趙玉的管轄之下如鐵桶般密不透風,府里的人手皆是家生子,更別說能做到管事嬤嬤這個位置的,那定然是家裏上下幾代都在府里的人,那方才有資格做到管事的位置。
“那郎中可真的有這般神奇?你的臉……他也能治好嗎?”趙皇后連忙追問道。
趙碧瑤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神黯淡了些許,“原先是有法子的,現在……卻是不能了……”
趙皇后聽不明白她的話,只能問她:“什麼叫原先有法子,現在不能了?”
趙碧瑤一直是溫順無比的,此刻忽然轉頭瞪着趙皇后,惡狠狠地出了聲:“若非宮裏的庸醫誤人,我的臉不至於沒有救,那幾個御醫給我用的葯,說是為了治我的臉,其實只能治好我的傷口,就算痊癒了,那些傷痕也還會牢牢地畫在我的臉上,醜陋無比,伴隨着我的一生,永遠揮之不去!”
那幾個御醫曾經跟趙皇后說過趙碧瑤的臉,好在現在天冷,傷口沒那麼容易發炎,救助的時機及時,既不會危及性命,也不會生出一些旁的病症來,是以先要以治好傷口為主,畢竟不管傷在哪裏,疤痕都是不可避免的,只能等痊癒之後,再來慢慢找祛疤的法子。
她連忙就道:“治傷緊要,至於那疤痕,來日再想辦法去除便是了,那御醫總不會平白無故害你。”
“不!”趙碧瑤忽然低聲喝道:“那郎中是有法子的,他能完好無缺地治好我的臉,就是因為我用了那些御醫開的葯,藥效已經發作了,他才無力回天,那些御醫……那些御醫說是來給我治臉,其實根本不是……”
趙皇后敏感無比,一下子就聽出了趙碧瑤的意思:“那些御醫是我派來的,你的意思難道是我要害你,不想你的臉好嗎?”
趙碧瑤忽然抓住了趙皇后的手臂,狠狠咬牙道:“只要我的臉好不了,姑母你就能拿着此事大做文章,追究景王妃,這樣她就沒法拿香山湖的事來咬着姑母不放了不是嗎?”
“你怎會這麼想?我怎麼可能不想你好。”趙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趙碧瑤。
這個模樣的趙碧瑤讓她感覺陌生,感覺恐怖。
“我為何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姑母你再清楚不過了……那日香山湖的事,我不過是個傳話的,姑母你才是在背後主使一切的人,被當眾扇了一巴掌受盡了屈辱也就罷了,景王妃不敢對你下手,便只能拿我撒氣……”趙碧瑤眼裏源源不斷地流出淚水來,顯得可怖又哀戚,“這些……原本都是姑母該受着的,我不過是代你受過……”
趙皇后聽得震驚無比。
她完全沒想到在趙碧瑤的心裏,居然是這麼想的。
趙碧瑤說著說著,嗚咽着哭了起來:“姑母……你為何這麼狠心啊,你明知道我有多愛自己的臉,你為什麼還要害我,你讓我往後頂着這張臉過日子,還不如送我去死……你明明知道我有多麼敬佩於你,滿心滿意地以你為榜樣,對你言聽計從,只要我的臉能好,你就是讓我做什麼我都會聽的……”她忽然急促地喘起氣來,衝著趙皇后大聲吼道:“我這麼信任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趙皇后眼皮不住地跳,心也跳得飛快,明明是冷得像冰窖的屋子,她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開始發汗。
“別人同我說,我出事至今,你都不曾來看我一眼,我那時候還愚蠢地為你辯解,你有多麼不易,多麼進退兩難,舉步維艱,可不過區區一個走方郎中的消息,就能讓你甘之如飴地冒險,所以啊……我真是太天真了,就算是為了趙家鞠躬盡瘁的哥哥,他也是個棋子啊,除了李仲,都是棋子……”趙碧瑤說完,瘋狂地大笑起來。
她又哭又笑的樣子,狀若癲狂。
趙皇後站起身來,當下轉身就要走。
她一絲片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不想再對着這樣可怕陌生的趙碧瑤了。
然而她才起身,腳上卻是突然發軟,竟然連站也站不穩,不止腳上,無力的感覺慢慢地席捲了全身,五臟肺腑里也好似翻江倒海地鼓動,趙碧瑤猙獰無比的面龐,眼下也幻出了幾個影子來。
“你……”她抖得厲害,竟然連伸出手來都做不出,發出的聲音更是微弱到幾不可聞。
趙皇后這才意識到,趙碧瑤在那杯熱茶里下了葯!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趙碧瑤會對她下藥!
“姑母。”趙碧瑤笑着看她,“姑母,瑤兒好辛苦,不想活下去了……”她抓着趙皇后的手,眼神渙散:“只是一個人走,我害怕,姑母陪瑤兒一塊吧……”
趙皇后心神巨震,一陣腥甜湧上喉頭,驀地一下噴了出來。
趙碧瑤只是冷眼看着,嘴上喃喃地繼續道:“姑母先走,瑤兒……隨後跟上……”
房裏燭光依舊。
蓮蓬守了大半夜,木槿在外頭等不及了,連忙跑進來催促趙皇后回宮。
然而屋裏靜悄悄的,不管怎麼叫喊,都沒人回應。
最後還是蓮蓬膽子小怕出事,連夜就去趙老夫人的院子稟報。
碧玉閣里燈火通明,等到丞相府上下都來了齊全,趙丞相首先推門走了進去。
屋裏金碧輝煌,琉璃珠子映着燭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發疼。
他突然就僵在了原地。
此刻京城裏的人家大多還在睡夢之中,隱藏在這份詭異的夜色里,誰也不知道明日醒來京城裏要遭逢一場巨變。
丞相府從來沒有這樣落敗蕭條過,這個根基帝固的望族世家,在京城裏一直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大理寺京兆尹都到齊了。
皇上也親自到了場。
屋子裏為了保存證據,除了趙皇后和趙碧瑤,其他一應物事都沒有被動過,斑駁的血跡已經乾涸了,落在桌椅的綢緞上。
李昊的臉色陰暗而哀傷,整個人好似沉在了冬日裏寒涼的陰影之中。
雖然帝王之愛對於趙皇后而言,些小甚微,但不可否認,此刻天子的確是為她的死亡感到無比的哀傷和憤怒。
宋從希仔細地盤查之後,到了李昊面前先行稟報。
因為順元皇后,李昊對於建德侯府總是莫名的多了幾分寬容,也只有宋家的人,此刻還能在李昊面前說上幾句安慰的話:“皇上,逝者已逝,生者當如斯。”
這樣的話,已經是宋從希第二次說了。
第一次的時候,是順元皇后,他的嫡妹死去之時,他對皇上說的。
李昊點了點頭:“如何,有什麼線索?”
宋從希也不再多說虛話,直接就道:“從房裏杯子內的殘留剩餘可驗的,茶水裏有毒,皇後娘娘和趙小姐皆是因為喝了茶水,中毒而死。”
“中毒!”李昊瞪大了眼睛,“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在丞相府里毒害皇后?”
“回皇上,微臣在趙小姐的指甲里找到了藏匿的毒粉,同茶水裏的毒藥是同一種,想必是沖茶的時候,偷偷摻了進去下的毒。”宋從希平靜無比地說著自己的分析,多年來在大理寺辦案的生涯,已造就了他雷打不動的性子,就是案子再怎麼離奇,他也習以為常了,更何況此次趙皇后的死,毫無懸念。
李昊驚疑不已,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看着宋從希接着問道:“你說……是趙小姐毒害了皇后?”他隨後又否認了這個可能,“不,她是皇后最疼愛的侄女,平日裏對皇后尊敬愛戴,又怎會做下如此喪心病狂大逆不道之舉!”
宋從希也是查案的老手了,當下將所有證據一一地放到了明面上來說:“皇上,在趙小姐紗布里敷的藥物之中,微臣發現了烏香,方才仔細盤問了婢女,這才知這兩日趙小姐一直都在敷含有烏香的葯,也正是因為烏香能麻痹人,所以趙小姐才會感覺自己的臉開始不疼了,而烏香直接經過傷口滲入體內,藥效發揮甚快,致使趙小姐心智大變,癲狂狠戾,碧玉閣這兩日共死婢女二十餘人,也是因着趙小姐受烏香之毒,神智大變下令而殺。”
兩日就處置了二十多個婢女,就是李昊聽着這話,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這是如何地瘋魔了才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如此行為異常,丞相府上下竟一無所知么?”李昊怒怒喝道。
宋從希此刻眉眼之間才有了一絲人情味,“回皇上……趙公子失蹤多日,趙老夫人因着此事也病倒了,香山湖那日的事還沒查個究竟,趙小姐又毀了臉,樁樁件件地壓了下來,又是近兩日才發生的事,自然未曾發覺。”
李昊自然是知道宋從希因着趙玉想到一樣失蹤生死未明的宋巍了,語氣里才略有一絲鬆動,“烏香如此歹毒之物,我朝自先祖之時就已明令禁止流通,眼下竟然在丞相府發現,這背後定然有人籌謀,宋卿,皇后之死,茲事體大,一旦傳出去,定要掀起軒然大波,所以此案必須儘快查個水落石出,朕給你兩日時間,務必找出幕後主使!”
宋從希這兩日都在查香山湖的事,也有了大概的眉目,只是因為趙碧瑤突然被景王妃劃了臉,有一些事情還沒從趙碧瑤這裏得到證實,是以暫時就擱置了,他手上還懸着景王妃傷人的事,只是景王爺在此事上多加阻攔他不好入手,現在又攤上了趙皇后的事,難免有些壓力。
他總覺得伴隨着宋巍離京出事,趙玉隨後跟離京失蹤,京城裏就接二連三地動蕩起來,就好像暗地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一步步地推波助瀾,以致走到今日的地步。
然而宋從希還沒來得及多加細想,外頭安公公又面無血色地飛奔了進來,一路小喊着:“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
李昊心沉得更厲害了,空落落地發慌。
安公公戰戰兢兢地吐出了話來:“三皇子……”他似乎要醞釀一下再說,猛地咽了一下喉嚨,“三皇子得知皇後娘娘出了事,非要帶傷出宮,您不在宮裏,儀妃娘娘過去攔他,他拿着劍就要殺儀妃娘娘,不曾料到他沒有站穩,拐了一腳,這劍……”安公公在肚子上比劃了一下,“就刺過去了……”
李昊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就要暈過去。
安公公嚇壞了,連忙去扶他。
李昊穩下半分的心神,出聲問道:“三皇子怎麼樣了?”
安公公的唇瓣抖了半天,最後終於擠出了兩個字來:“歿了……”
李昊恍惚了一下,突地就暈了過去。
京城裏一日突生幾件大事,很久很久以後有人回憶起來,只覺得整個京城裏有洋溢着肅穆壓抑之氣,不管是朝堂和還是民間,甚至是兩國邊境,都在巨大的動蕩之中搖擺,以致於過了好久才能平息,而皇帝也遭逢大故,生了一場大病,雖然病癒,但身體也是每況愈下,好在太子仁德有為,輔佐在右兢兢業業,廣為人道,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皇后之死,大理寺和京兆尹一同合作徹查,不過一日就水落石出。
兇手到了京兆府衙門前投案自首,是趙楊氏,丞相府二房趙東益之妻。
那走方郎中是她串通后廚掌事嬤嬤引到趙碧瑤面前,她在府里多年,這嬤嬤是她一手提攜起來的心腹,在府中隱匿了多年,這回孤注一擲,為的就是報仇。
在趙楊氏被下放大牢還未審問的當天,她在牢中留下早已經寫好的遺書,而後服毒自盡。
遺書里清楚地寫明了趙皇后一應罪行,當中還將景王妃也一併供了出來,信中言明丞相府趕盡殺絕,她帶著兒子在逃亡途中,兒子不幸病死,這才決定報復趙家。
這件事裏所有的懸着的案子都清楚地串聯了起來,該有的證據也有了,人證意圖也都清楚明白,也再沒有查下去的必要。
正是因為所有的證據都太過完美,該有的疑點都有,然而真正查下去,又會覺得這是無關大雅的小事,宋從希那日裏興起的念頭莫名其妙地覺得更加清晰了。
然而還不等他仔細地就着這些事一樁一件地仔細分析,抽絲剝繭,底下來人回報,找到宋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