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6
一走出辦公室,她的冷靜一片一片地瓦解。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渾渾噩噩地往來時的路走,一直走到PI大樓的門口。
她給程然發了個信息。
程然很快就回了:正在討論,稍後回你。
苗小青收起手機,遊魂似地走到河邊,差點踩到一隻趴在地上曬太陽的鴨子。加拿大的鴨子不怕人,苗小青站它面前,它仍舊懶洋洋地用嘴梳理着羽毛。
苗小青蹲在河邊,跟那隻鴨子說話。
“我還不如你呢,”她說,“你想待在這兒就可以待在這兒。”
鴨子黑豆般的眼睛睨了她一眼,站立起來,繞着她轉圈撒歡,可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得到麵包。它生氣地拍打了兩下翅膀,昂着腦袋大搖大擺地走了。
一個小時后,程然才給她回了消息。沒兩分鐘,他從大樓里走了出來。
兩人往公寓的方向走,苗小青把趙教授要去港中文的事說了。
程然顯然也被這個意外驚得措手不及。他一路低着頭沉思,快到公寓樓前,他突然站住了,回過頭說:“他說得沒錯,跟他去港中文確實更適合你的發展。”
苗小青怔了一下,隨即崩潰地蹲下來,雙手緊緊地捂住臉。
程然看到印度籍的看門保安探頭探腦,他把苗小青扶起來,面色沉肅地瞥了保安一眼,刷了卡往裏走。
苗小青彷彿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身體不斷地往下沉,程然的手臂酸得幾乎要摟不住她。
他抿緊唇,使出全身的力氣帶她走到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
扶她到沙發上坐下,程然的手臂已經酸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苗小青像得了急病一樣,躺在沙發上,陽光穿透白色窗幔,照着她蒼白的臉,她的神色因絕望而顯得僵冷,毫無生氣。
看着她的樣子,程然的胸口彷彿被捅了一刀。這一年苗小青被拒絕過多少次,他心知肚明。這是無法改變的現實,北美的老闆窮,博后的薪資太高,門檻也就抬得更高。
趙教授肯雇她,也是因為港中文可能給了他一大筆錢,可以雇一個兩個三個,所以不在乎。
苗小青的普通一本畢業經歷,嚴重地拖了她的後腿。
如果排除他的因素,無論是趙教授這個老闆,還是港中文這所世界百名以內的大學,對她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她原本在美國申請的很多學校,排名還不如港中文。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含糊下去,必須把話挑明。
他一把將她拉了坐起,握着她的肩膀,目光嚴厲地跟她平視,“畢業就剩下一個月,你不去港中文,就只能去找工作了,你明白嗎?”
他的話像是一杯水潑醒了苗小青。
苗小青渾沌的眼神慢慢恢復清明,嚴峻的現實能立時粉碎一切的無病呻吟和多愁善感。
程然把嚴峻的現實拉到她眼前,如果拒絕了趙教授的聘請,而後一個月她又找不到肯接收她的老闆,她走學術這條路就徹底斷了。她只能拿着博士學位證書,轉行去找其他工作。
“這事的結果沒那麼大的區別,”程然理性地跟她分析,“其實對你來說只有好處,做完博后,還有機會轉RAP,反正再過一年我去香港就是了。”
苗小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程然剛好起身,並沒有注意到。他坐到苗小青的旁邊寬慰她,“這是件好事,博后這兩年也還是有老闆,並不自由。我們不差這一兩年,嗯?”
苗小青的目光投向雪白的牆壁,僵硬地點了下頭。
出了這件事,他倆也無心再去大瀑布和野生動物園,程然呆夠一個星期返回波士頓,苗小青接受了趙教授的offer。在IQC的一個月,她一邊緊張地準備博士論文答辯,一邊遠程用超算計算J1-J2模型。
回到學校,答辯結束后,苗小青被評為優秀畢業生,作為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發言。
她無比風光地站在演講台上,收穫了無數艷羨和讚賞的目光,然而面對底下黑壓壓的人頭,苗小青背了好幾天的稿子,站上去只記得四句話——
“尊敬的學校領導,老師,親愛的同學們!”
“大家好!”
“我是09級物理系的博士研究生苗小青。”
“在此,我要感謝我的導師江遠平,我的師兄袁鵬,杜弘,徐浚,以及我的先生程然——”
……
說到這裏,一股巨大的悲傷忽然襲中她的心頭。她立時哽咽,腦子裏倒背如流的稿子像被一鍵刪除,只剩下悲傷。
袁鵬,杜弘,早已經沒有了聯繫。
程然那裏,是她怎麼也去不了地方。
離別讓她無比脆弱。
她恍恍惚惚聽到底下學生的竊竊私語,稿子上那些花團錦簇的句子怎麼也想起不來了,她閉了下眼睛,調整呼吸,露出一個微笑,平靜地往下說——
“都說人生而平等,可在物理這個領域,智商差異存在着絕對的不平等,”她停了一下,她接着往下說,“我先生曾說過,物理,才是這世上等級最森嚴的領域。即便他像我一樣努力,也不可能拿諾貝爾獎。而我,即使每天多給我十個小時,也不可能像我先生一樣。”
“同時,物理這個學科,也存在許多反常識的現像,例如——‘只要你努力,總有一天能趕上別人’。我先生每天工作5小時,我每天工作10小時,按照這個理論,我是不是就能在一年後追趕上他?可事實是,他1個小時能領悟透的也許是我5個小時都無法領悟到的,就算他一天只工作5小時,我一天卻沒有25小時可用。因此時間越長,差距就像熵增,只會越來越大,直至不可逾越。”
“而另一個反常識是——‘你越優秀,就能得到更多’。眾所周知,物理學中最優秀的一類人都在研究所或是高校,拿着有限的薪水,過着最平凡的生活。如果想要擁有更多,那麼只能轉行去華爾街或高科技公司。”
“原本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物理?原本我的計劃也不過是拿個碩士學位;原本我認為我的人生有無限的可能……直到我進入江老師的課題組,認識了我那些風華正茂的師兄們。”
“他們可能性格怪僻,冷漠,傲慢,我一開始並不喜歡他們,甚至感到委屈。直到有一天,我也開始做物理,也開始跟一個一個冰冷而真實的理論打交道時,我才明白,這世上也許每天會產生一萬種新鮮事物,可只有物理,仍然有一群心無旁鶩的人,用最嚴謹的邏輯,尋找着宇宙萬物運行的基本規律。”
“人的慾望有很多種,人生存的方式也有很多種,人的理想也有很多種,而我,決定跟我的師兄一樣,終其一生,選擇最基礎,最質樸的物理科學研究。”
“再次感謝我的導師和師兄們!也祝願同學們在風華正茂的年紀,遇到一個心性純粹的領路人,教會你們一心向前,心無雜念!謝謝大家!”
她在掌聲中躹躬下台。
徐浚在台下等到她,跟她一起走出禮堂。
“都在香港,就不道別了,”徐浚說,“以後我去沙田你請吃飯,你來港島我埋單。”
他朝她伸出手,苗小青用力地握住,“師兄!謝謝你!”
那句我最感激的人是你,沒有說出來。
並不是怕說出來後會被挖苦,而是這句話太膚淺,配不上他們之間的默契。
徐浚露出他陽光俊朗的笑容,“以後多請我吃兩頓大餐。”
說完,他朝她揮了揮手,朝着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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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小青終於畢業了,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