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0 章 漠北篇250-際遇
見來人詢問,吳興兒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你丟了馬?怎麼丟的?”
那人心裏焦急,可是這一路追下來他在沿路上一直沒看到什麼人,只在這兒碰到了吳興兒,想着問便要問個清楚,就耐下性子從頭細說。
原來這人是本地縣城裏一戶人家的家僕,他家主人任着守將的官職,主人除了愛好舞槍弄棒,還十分喜愛馬,四處求購良駒,家中有專門負責養馬、馴馬的僕人。
這一次家主派了三名僕人去岩州相馬買馬。岩州是中州道北端最大的州府,離漠北三州很近,而漠北三州位於大草原上,那裏有很多牧馬場。
那人說道,“漠北太遠了,我們人生地不熟不大往那兒去,每每都是去岩州,跟那裏的馬販子交易,相看馬匹。這次去,相中了三匹馬,這不,帶着它們返回我們縣上。可巧走到前邊那村子……”說著那人回身向著北邊方向一指,“才出村,誰知有匹馬突然驚了,尥着蹶子就跑,跑的太快了,我這拚老命都沒攆上,這不就一路追下來……”
那人追了一路,又急又渴又心慌,這時候忍不住蹲下了,接着向吳興兒說道,“估摸着那馬是被野蜂或是什麼蟲兒給咬了,驚着了才跑的,唉,這一時人也不察……”那人念叨着,扁扁嘴,聲音了帶了哭腔,“這可怎麼向我家主人復命啊。就算主人不追究失責的事,可這匹馬值不少錢,我們……”
吳興兒知道了原委,這時便說道,“那馬多大歲口,什麼毛色,身上有沒有什麼印記?你說出來,我幫着你們找找。”
那人看看吳興兒,他把吳興兒當成是本地的農戶,只當說的是客套話,但還是說道,“通身棕色,沒有一根雜毛,黑尾。尾巴被剪去了一綹,馬屁股上抹了一搭黃漆,是原馬主做的標記。釘了馬掌,無鞍有籠頭,我們不騎它,只帶着趕路。哦對了,我們用青紅二色的絲線在馬籠頭上絡了一個結,原是鬧著玩兒的,也算是個印記。”
吳興兒聽這人說的詳細,心裏暗暗點頭,他對那僕人說道,“你且等一等,”說罷,吳興兒走進身後的樹林裏,從樹背後牽出了一匹馬。
那僕人一路追下來沒見着馬,原本已經不報希望了,這時見了馬,趕過來辨認一番,確認無誤,高興的拍着大腿直叫,“哎呀我的天爺呀,哎呀我的天爺呀……”他先是拉住吳興兒的手一通搖,然後又是拱手又是鞠躬,手忙腳亂地連聲稱謝。
吳興兒只覺得他做的是平常事,笑了笑,說道,“我往這樹林裏找水喝,沒料想遇着了它在那兒啃草,瞧着就是有主兒的馬,就牽出來放在林邊,在這兒等着人來尋了。現在兩下里印證,知道是你家的馬,快帶回去吧。”
“你可救了我了,兄弟你可救了我了,”吳興兒這邊雲淡風輕,那僕人感激的都快哭了,拉着吳興兒的手不放,又道,“這可得好好謝謝你,好好謝謝你。”
被問到“你在這兒做什麼”的時候,吳興兒頓了一下,說道,“嗯,我,往那邊……”說著吳興兒抬手指向北邊,同時也是那僕人來的方向,“……去看親戚。”
“那正好,那正好!”僕人握着吳興兒的手高興地說道,“我那兩個同伴還在原地等我,咱們倆一道走。”
吳興兒此時正沒個方向,而這僕人又熱情地緊拉着他不放,吳興兒暗想:就隨着他走一段路吧。
兩人同騎一匹馬,帶上那匹失而復得的棕馬,一齊沿着大道朝北而去。
在村子裏,出來找馬的僕人和另兩個家僕匯合了。見馬找到了,那兩名家僕也都十分高興。他們三人拉着吳興兒不放,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一定要請吳興兒吃頓飯。
在村中的小飯館裏,三人向著吳興兒又是感謝又是敬酒,之後又拿出了二兩銀子要給吳興兒,請吳興兒一定要收下。
吳興兒推辭道,“我知道丟了東西,特別是丟了貴重東西的人的心情。能遇着那馬也是巧了。看着就知道是走丟了的馬,想着要還回去。我沒想過別的。你們請我這頓酒就罷了,銀錢就算了,都是出門在外的人。”
吳興兒這一說,那三個僕人更是要讓他把銀子收下。那匹馬值不少錢,若是真的找不回來,這三個家僕要受到的責罰就不是二兩銀子能擋下的了。他們說道,“見你人在道邊,后又把馬牽出來,就知道你不是那貪昧的人。你在路邊等了那麼長的時間,這隻當是再請兄弟喝酒了。”
吳興兒本不想收這錢,但他現在身無分文孤身在外,確實需要,便道,“既如此,卻之不恭,小弟便收下了。”
四個人吃着飯喝着酒,話題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馬”上,那三個僕人給吳興兒講他們外出採買馬匹遇到的各種辛苦,講岩州城的風土人情,還講到了漠北三州那邊馬場的事。吳興兒聽着,越來越感興趣,時不時還問上一句,而在他的心裏,此時漸漸萌生了新的想法。
四人在村口分手,那三名僕人帶上馬接着趕路去了。吳興兒說著要走,卻沒有走,而是留在了這個村子裏,他想在這裏住一晚,靜一靜,再多想想他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一場偶遇,讓吳興兒知道了中州道往北還有一個他以前不知道的新世界,吳興兒心中生起了一個念頭——我去漠北怎麼樣。
家鄉周圍和宿州一帶,吳興兒幾乎已經走遍,還在這片地方的好幾處縣城都坐過牢,這是吳興兒心裏的一個結。
若是真的找到了姐姐或是妹妹們,現在的我,該怎麼面對她們呢?
想到姐姐和妹妹們,吳興兒的心裏突然產生了數年裏都不曾有過的——羞愧感。
她們或許都有了新的家人,我們可以當親戚相認,然後呢?或者當她們的家人知道了我曾經的那些事,做幫工也罷,四處流蕩也罷,打架也罷,討過飯也罷,這些都沒什麼,可唯有坐過牢的事,會讓姐姐和妹妹們蒙羞吧。
我也不想啊……
驟然而起的酸澀感讓吳興兒的心變得沉甸甸的,苦辣咸等諸般滋味瞬間充滿了胸口。m.
想着想着,吳興兒又想到了剛才一面之緣的那幾個待他親切的家僕們。
真好啊……他們的家主是有錢人,有大宅子,有家僕,能買得起好馬,能……
要是我也有錢就好了,置一處大宅子,雇一群僕人,派他們出去,讓他們幫着我找姐姐和妹妹們,人手多的話一定……
心頭彷彿“啪”的一聲亮起了一團火苗,頹廢喪氣的灰暗被照亮了,眼前看到了嶄新的光明。
我要掙錢!我要攢錢!我要有錢!
我要往漠北去,去一個沒人認識我,沒人知道我那些過去的地方,在那裏好好做工,好好掙錢,攢了錢再回來,回來找姐姐和妹妹們!
第二天一大早吳興兒就起來了,他向村裡人買了兩雙新鞋和兩件舊衣裳,又買了一些乾糧,帶着這一點兒行李和滿懷的新希望,吳興兒踏上了北去的路。
吳興兒走上一程,當來到大的縣城,就在當地找散工來做,掙點兒工錢當路費,再繼續向北走。
這一路走走停停,從初夏走到初冬,吳興兒來到了漠北。
不再像之前那樣過一天是一天,這一次吳興兒有了計劃,他從彥州到察州,后又來到廓州。想在本地掙錢,就不能沒頭蒼蠅似地亂撞,要先了解這裏的風土人情和風俗習慣。
當從本地人的口中,吳興兒知道了漠北大營,他的心又一次強烈地動了起來。
從軍!
吳興兒從來沒有把他當過傭工的那些宅院、鋪戶當成是歸處,那裏只是能得到一餐飯、一點工錢的地方罷了。可是軍營就不一樣了,那裏不僅有食,有宿,還有“同袍”,那裏不僅是一個容身之處,也是個……歸處。
這個孤身飄零了七、八年,飽嘗人生苦楚的人,突然很想要一個——歸處。
若是進了軍營,就不會再遇到匪徒、騙子,不會有白眼和鄙視,不會有做了工不給錢的事,更重要的是,不會有人知道吳興兒過去犯過的那些事,在軍營里,吳興兒會脫胎換骨,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舊事統統拋掉,成為一個“新人”。
等到役滿五年,帶上積攢下來的豐厚餉銀,到那時就可以快快活活的以一個新的身份回到故鄉,然後買田置產,娶妻生子,到那時,再去找姐姐和妹妹們的下落,一定會比以前容易!
越想越覺得從軍好,極好,吳興兒恨不得立刻就進到漠北大營里。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當年吳興兒在父親去世后,他離開家鄉之前,曾經由村裡人帶着去到管轄他們村子的縣城去,一方面是買些葬儀用品,一方面是找當地的千戶上報吳家人丁亡故和離散的情況。就是這一次,吳興兒領了一張身份公驗,冊上註明他是中州道某州某縣某村人士,時年多少歲等等。身份公驗吳興兒一直小心帶在身邊。
憑着這份公驗,吳興兒入了漠北大營。
聽到這裏,陸星輕嘆了一聲。
人生的際遇真是難以捉摸,祈縣的陸星和山村裏的吳興兒,在此時此地,成了同袍。
想了想,陸星說道,“若是當初那吳興兒貪下了那匹馬,恐怕他現在人就不在這裏了。”
同屋的人們聽了,有人應道,“誰說不是呢。”,又有人道,“若是那樣,可不知道他現下又是哪般模樣了。”,又有人道,“嗨,就沖他那爆脾氣,現在還指不定在成了什麼……”
陸星又道,“這麼說來,他倒不是個貪小的人。”
陸星這句話得到了屋裏好幾個人的響應,人們紛紛道,“他那人要說脾氣,那可是真不好,性子也彆扭,好面子還記仇,可他那人,也有不為之事。”
“怎麼說?”陸星不由問道。
屋子裏其他的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有人道,“他那個人,入了營來就一門心思地攢錢,成日裏把攢錢,將來回鄉買房置地娶媳婦掛在嘴邊兒上。後來人知道他豪橫凶蠻,就擔心他會不會……嗯……也不能說強搶吧,就是會不會侵佔他人財物,結果這幾年相處下來,他可從來沒有過。吃酒是吃酒,他可從不耍錢。”
旁邊好幾個人都點頭贊同,“對,對,他只掙他那一份兒,從不貪占旁人的。打架是一把好手,性子又兇狠,營里論打架可沒幾個人打得過他,可他從來不靠拳頭占別人一星半點兒財物。”
又有人道,“吳興兒那人啊,看着是不太好相處,可有什麼事吧,他若是答應下來,那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算是個守信的人。他入營三年多,是沒處下什麼朋友,可還是有人願意跟着他。”
陸星這時想到了之前吳興兒身邊跟着的兩個人。
這時又有人笑道,“咱們營里,來了只為掙餉銀的人不少,有好幾個傢伙都是鐵財迷,摟錢匣子。這吳興兒掙一文攢一文,他原又窮,可是人卻並不小氣,該請酒請飯時並不吝惜,不是那一文錢看得比耗子大的摳搜人。”
一句話引得屋裏眾人鬨笑起來,有人應和道,“那是,吳興兒攢錢歸攢錢,卻不是那小氣刻薄人。”
“還有還有,”又有人道,“他總說要回鄉買地娶親啥的。咱們這營里儘是一夥子單身光棍,得着出營假時,那幫年輕火力旺的,憋久了,哪個不是趕着往廓州的花樓去……”
頓時,屋子裏又是一陣笑聲,有人臉紅,有人小聲怪叫。
那人繼續道,“那吳興兒可從來不去花樓。”
有人起鬨着笑道,“嘿,他不想嗎?”
有人道,“他不是不想,不過他說過,那花樓里的都是可憐人,有哪個姑娘是自己願意進那種地方,落那個藉呢,還不都是被賣進去的,是被逼的。所以他不去。倒不是說不去是為了省銀錢。”
又有人道,“唉,他家裏那小妹子被賣了,不知道流落到了哪裏。是為的這個吧。他不是不想女人,但是他不願意去那煙花地。”
屋子裏突然安靜了一刻。
陸星想,或許這屋裏的軍士們中間,也有誰的家裏是有姐姐妹妹的。
陸星開始覺得,吳興兒也許並不像他一開始認為的那樣,就是個“營中之霸”,原來在這個人的背後,也有那許多故事。
陸星這時不由問道,“那這個吳興兒,他為什麼要欺負那個人啊,他們之前是有什麼過節嗎?”
有人問,“誰?”
王好好在一旁答道,“哎,還能有誰,就是那個張春荷。”
“哎喲,是他呀……”,“嘖嘖嘖,是他啊。”聽到張春荷的名字,好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陸星聽出笑着的人們語氣有異,連忙追問,“他怎麼了?他們是因為什麼結下樑子的?”
張小可從王好好身邊探出腦袋來,向著陸星說道,“就這麼告訴你吧,吳興兒啊,因為張春荷,他都挨了三回打了,一次三十棍,打得是滿背青紫傷痕,一躺躺好幾天動不了。”
“為什麼!”陸星驚訝的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