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罅隙
天盛二年九月初,洛陽。
城南的一個大宅院門口,停上了一溜烏木暗紋雕花的馬車。
從後面的幾輛車上先下來了一些僕役模樣的人,將前面兩輛馬車的車簾拉開,一名三十歲上下的藍衣男子從第一輛車上下來,回身又從車裏抱出一名男嬰,扶出一名身形孱弱的**。
第二輛車裏先下來兩個青衣丫環,扶出一個藏青色衣裳的小女孩,接着又跳出一隻高大壯碩的犬只。那小女孩摸了摸那犬只,說道:“辛巴,不要吵醒毛毛了!”然後輕輕一拍,那犬只便嗖地衝進了宅院的大門。接着,小女孩甚是仔細地踮起腳尖,看了看男子懷裏的嬰兒是否被驚醒,卻對那新居沒有什麼反應,甚至不像其他人那般興高采烈。
“山兒,”藍衣男子輕喚一聲,試圖引起小女孩注意,“這裏以後就是我們的新家了。”
卻只換來雲依山喉嚨里哼出的一聲:“哦。”
**也走到男子身邊,將嬰兒接了過來,說道:“好了,山兒,先進屋吧!外面太陽還不小呢,別曬着了。”
藍衣男子則不容依山抗拒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另一隻手扶着**,欲往宅子裏走去。
原本表情淡漠的雲依山,看到男子伸出去扶**的手,眼睛一轉,嘴角一彎,卻儘是譏誚的味道抬頭看向男子。眼角的餘光瞟到**正往她這邊轉,又趕緊把譏誚的神態收起來,任男子拉着,抬起頭看向那新居的門頭。門頭上掛着一副匾額,上書“雲府”兩個大字,那字體似曾相識,定了定神,方明白原來這門匾也是當今皇帝親筆題的,可是為啥不是寫的“驚雲堡”呢。
到了大廳,雲父方發現,將小依山的手臂抓得過緊,留下了一個紅紅的手掌印,趕緊將手稍微鬆了松。可是依山對此似乎沒有任何反應,自顧自地打量着周圍的佈置,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他不由地皺了皺眉,這小丫頭的氣也該消了吧?都快四個月了。
雲家大小姐在分到自己的院落後,便坐在那個曾經強烈要求過的設在睡蓮池邊上的鞦韆椅上,怔怔地看着水裏的睡蓮,由着柳葉柳眉指揮粗使丫環整理院子和房間。
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來她一直躲着她父親……
那是她娘親剛生下毛毛的時候,因為毛毛太吵鬧了,一離開娘就會哭鬧不已,於是將嬰兒房設在了卧雲居。因為忙於公事,又為了方便起見,她父親便經常就睡在書院的東廂,大家也都沒有覺得什麼不妥。
自從有了弟弟以後,依山的功課又壓縮了,喜歡呆在卧雲居看毛毛、陪娘親,在書院消磨的時間也少了很多。娘親坐完了月子,但是身體恢復得不是很好,還在調養中,湯藥依然不斷,父親也一直沒有搬回卧雲居。
四個月前的一個下午,依山原本在卧雲居和娘親、奶娘一起逗毛毛玩,聽母親說她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突然想起給毛毛畫了一副很可笑的畫,放在了書房裏,急着想拿過來獻寶,便一個人帶着辛巴急匆匆地跑到了書院。拿了她的畫,剛出書房,便聽到東廂房裏有點聲音傳過來,她便停了下來。辛巴見狀,原本已經跑出了書院的,也折了回來,對着東廂開始大叫。辛巴這一叫,她更覺得不對勁,大白天的,窗子和門都是關着的,敢情她父親不在裏面,那肯定是有姦細或者是賊來偷東西了?
跑到東廂房門口,仗着有辛巴在,一腳踢開房門,整個人便傻了。她看到蓮夫人正坐在她父親的腿上,空氣中流動着曖昧。她父親則愣了一下,推開了蓮夫人,一邊理衣裳一邊站起身來,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道:“山兒,怎麼跑這裏來了?”
她冷哼一聲,走進房間,眼睛盯着父親不放,臉上泛出奇怪的笑容,聲音變得尖利起來,渾然不似一個四歲的孩子:“我來得不是時候,是吧?”說罷,恨恨地把書桌上的賬本筆墨往地上一推,雙手環胸靠在了書桌邊上。
那邊蓮夫人則被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說道:“大小姐……”
不待說完,依山不耐煩地指着門,厲聲道:“這裏沒你的事,你出去。”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個道理她是懂的,而且這娘親剛生完孩子才多長時間?真要算這筆帳,她不會傻到去和蓮夫人算,那群姨娘們誰都存了這個心,真正有問題的是她面前這個娘親重新託付了信任的男人。
“雲依山!”她父親把桌子一拍,皺了皺眉頭,對她的反應甚為不滿,哪裏有這樣沒規矩的小孩的?
“不用叫那麼大聲,我在這裏呢!”目光一轉,定了定神,卻又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拿腔拿調地慢慢說道,“父親大人,您這上京,也就不用帶上我們娘兒仨了,帶上姨娘們就行了,何必多了我們礙事呢?”說罷,將手裏那捲着的畫往桌上一拍,轉頭便走。
誇張的笑容,失望的眼神,譏誚的語調,雲霄有些驚異,依山的樣子,恍若當年她娘逃離驚雲堡之前那段時間的模樣,回過神來卻看到女兒已然走出了房門,趕緊大步跑出去,抓住她的手臂,語氣帶着急促:“依山!”
“放手!”突然身體失去了平衡,打了個趔趄后,小依山不耐煩地吼出了一句。
發現自己過於用力,雲霄稍微鬆了鬆手,一個不防備,依山把手臂抽了出去。
“父親大人,你現在應該去看看我娘,”揉着那被抓疼的手臂,依山一臉譏誚地抬起頭,“你要是不讓她傷心的話,我也不會讓她傷心。”說完,叫住辛巴,出了書院門,朝與卧雲居相反的方向走去。
待出去散了一圈步,平復了心情之後,對着天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在攬月亭看水的雲依山趴在欄杆邊上,對着水裏面的影子做了好幾個鬼臉,確認肌肉已經不再僵硬,再彎起嘴角,開始做出含笑的模樣,一遍不成功,兩遍、三遍、四遍……好了,準備去看看娘親和毛毛,她父親應該也在卧雲居了吧?
回到卧雲居,正好看到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樣子,依山在門邊上就大叫了起來:我給毛毛取了個名字!”
“噓!小姐,小聲點!二少爺剛睡着。”吟香探過來,倒把依山嚇了一跳。
“娘,你看毛毛叫雲依言怎麼樣?”依山也沒有理會父親,蹭到娘親邊上就開始撒嬌,“要再生個弟弟就叫依行。”
“就想着弟弟了,要是再生個妹妹又怎麼樣?”含煙聽了在一旁悶着笑。
“生個妹妹也叫依行。”依山不以為然地瞪過去。
“這得問你爹,哪能你說取啥就取啥?”雲夫人點了點依山的鼻子,含笑看向自家相公,一臉幸福模樣。
依山抬頭,不太自然地看了父親一眼,卻見他點了點頭:“依言這名字不錯,那就叫依言吧!”
自那天起,雲老爺就搬回了卧雲居,堡里的侍妾們也都在之後的幾個月裏盡數遣散。
雲家大小姐也莫名地勤奮起來,每天到卧雲居溜達的時間減少了很多,倒是一手毛筆字漸漸練出了點點樣子,不再東倒西歪的了,蔡夫子看過後連連點頭。
因為雲老爺要處理堡里的各種雜務,上京的日子一拖再拖,乾脆就拖到了夏末,避開了酷暑的天氣。
因為從來沒有種過西瓜,依山帶了些丫環小廝試種西瓜的試驗宣告失敗。種下了那麼多的種子,一共就結出了二十來個一點點大的小西瓜,切開嘗嘗味道,也不甘甜,不過她總結了失敗的經驗,寫在了試驗記錄上,以後再要種,就可以避開以前錯誤的嘗試了。
因為前一年驚雲堡的佃農們種過大豆,後來再種小麥,收成比之前的小麥收成明顯要好,於是這個夏天,佃農們都自覺地種上了大豆,反正收穫了自己家也有份。而且從驚雲堡傳出了如何發豆芽和榨豆油的方法,平民家的食譜上也就多了一點點花樣。
然而,讓雲家老爺氣悶的是,依山總是把自己弄得很忙,避開了各種和他單獨相處的可能,他面對那刁鑽古怪而且無比懂事的女兒一點辦法也無。
依山則知道,她那原本就少得可憐的信任,是沒辦法再分給她父親一點點了。反正原諒也不該由她來原諒,而是該由娘親來決定原諒與否,但是她沒打算把那件事情告訴娘親。維持現狀就挺好的,何必把娘親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給打破呢?她前世經歷過的生活裏面,看過了太多類似的戲碼,可是既然兩個人還願意在一起生活,那就讓這件事情埋在她的心底吧!反正在她心底埋着的,遠遠不止這一件事情。
站起身來,看了看自己未來將要生活的院落,不由地輕輕嘆了口氣。要說沒有任何感動,那肯定是假的,畢竟這院落的各種佈置都符合她很早以前就有過的想像,可是她太過成熟而且防備之心太重,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了。不過,找父親開誠佈公一下,也未嘗不可,能夠做到的也只有這麼多了。曾經,那麼多的人都說她是一個通透的女子,原來,只是因為很多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