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除夕將至,藍忘機從雲深不知處離開后途經夷陵某座無名山腳下的小鎮。抵達時未至正午,日頭卻意外地好,把路上的積雪融了大半,也把深冬時總是晦澀的白晝染上了整片刺眼的金黃。

小鎮只有一條大街,置辦年貨的人潮不知何時才會散。但藍忘機似是在趕路,即便不喜人多,面上也無半分遲疑,一手微提衣襬,逕直踏進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令人驚訝的是,他鬢髮與衣袍竟絲毫不亂,步行速度更不拖泥帶水,無論誰抬手或伸腿都碰不到他半分,不過一炷香就穿過了人群。

藍忘機走到一家肉販前,那攤主雖是被一群搶著挑料的婦人或婆子團團圍住,卻是眼尖地看見了藍忘機,立刻笑道:「藍大爺,來取臘肉和排骨么,料都給您背好嘞!俺今年白送您一隻雞,不要錢!多謝您救了俺婆娘!」

藍忘機搖搖頭,道:「不必客氣。」便也不推辭,一手遞錢一手拿過肉販給的大包小包,點點頭,隨即要走。但肉販看藍忘機一身上好的雪白衣料,手裏拿的錢袋卻是陳舊得出了毛邊,上頭鮮豔的顏色也被洗褪了不少,哪怕知道主人悉心保存多年,這錢袋想必也用不了兩年了,隨即把人叫住。藍忘機道:「何事?」

這肉販也是個熱心的,笑道:「大爺,俺看您的錢袋舊了,不如讓俺婆娘給您做一個新的,過年討個吉利成不?」

藍忘機聞言,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錢袋,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上頭的舊式綉樣,冷然的面龐似是柔和了一瞬,抬眼望向肉販時已回歸平靜,淡聲道:「不用。」

肉販心裏暗道一聲糟,想也知道這位爺肯定出身名門,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又如何能看得上自家婆娘的糙手藝;再說,對方肯定是很珍惜這錢袋的,何苦要讓他換一個?這麼一想,肉販又道:「爺,咱鎮上有個綉娘,手藝是很不錯的,就在我對街。您找人問一問就成。她大概能給您把這前袋補一補。」

這次藍忘機總算沒有拒絕,再次看向自己手中,像是認真考慮了一番,遂對肉販道:「知道了,謝謝。」這才離去。

看人走遠,肉販憨厚地笑了幾聲,才發現剛才圍着攤子的姑娘婆子全擠在一邊,對着藍忘機的背影竊竊私語,又是臉紅又是嬌瞋的,可惜沒人敢上前搭話。這會見肉販的了空,蜂擁而上開始七嘴八舌地問他藍忘機是何方人士、夷陵什麼時候來了個這樣的人物。

肉販還沒回答,人群其中一個婆子像是旁觀許久,這才施施然說道:「那個呀,是姑蘇藍氏的含光君!你們這群年輕丫頭片子才嫁過來沒幾年,當然沒見過他。」

──什麼,含光君?活的!他們有生之年竟然見到活的含光君了!

幾位女子面面相覷、一臉不可置信──就像那老太說的:人嘛確實沒看過。但誰沒聽過含光君的大名?他的傳說豈止是她們從小聽到大、連她們的父母那一輩也是從小聽到老的,誰不知道含光君逢亂必出逾百年,如今已與那神話一般的抱山散人齊名。世人早就不再談論當年入世的延靈、藏色或曉星塵的驚世絕豔,倒是對姑蘇藍氏家風與作為讚不絕口,尤其是岳鎮淵渟的含光君。

所以說含光君不應該是個白髮蒼蒼、仙風道骨的老頭子么!但方才那位爺,怎麼看也不像個雞皮鶴髮的老人家,雖然兩鬢有點點霜白、眼角帶着淡淡的細紋,但絕對是肌雪顏花、無愧為一代美男子啊!

話說這廂,藍忘機找到了肉販所說的綉店,猶豫了一會才進去,掏出懷裏的錢袋,問櫃枱內的綉娘能不能幫他換個結實點的內襯、並且修補一下破損的地方。那綉娘見了,搖搖頭道:「這位爺,不如我給您做個新的,一樣的,好吧?這個太舊、拆了補內襯恐怕要壞的。」

藍忘機點頭,道了聲謝便離去,想來不打算補前袋了,手裏提着雞鴨魚肉走出了人聲鼎沸的鎮子,一路往深山裏行。走了約兩刻,在一處竹林里尋到了一座幽靜小築,推了門進去。

屋內一塵不染,想來是藍忘機哪怕一年到頭都在外面行走,此處的清掃也從不落下,保持着它百年前的模樣,小築的兩個主人彷彿依舊長年在此生活、過着寒盡不知年的清閒日子一般、天地間只有彼此。

藍忘機花了一下午在廚房裏,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做的都是百年前雲夢流行的菜式,花樣不多卻勝在細緻。做好了端上桌,他才坐到窗邊,燃起燭火后在昏暗的屋內,耐心地剪紙。藍忘機手邊放着一個小香爐,裏頭燃的不是香料,而是一小張人形的黃符、以及一截他的頭髮。

小香爐的煙燃起來帶着一古奇異的青草香,在藍忘機對面愈來愈濃、漸漸聚成一抹人形,直到那身影夠清晰了,藍忘機才聽見一聲叫喚:「藍湛。」

藍忘機抬頭。

剛才凝出形狀的魏無羨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二哥哥,你生了好多白頭髮。」

藍忘機深深注視着眼前人,極慢地輕聲:「……你也是。」

魏無羨道:「上次見你時咱多年輕,幾年了你說?能讓你忍着不見我。」

藍忘機道:「七十四年。」

魏無羨一愣,不禁摸了摸自己眼眶下的紋路,看向藍忘機時發現對方的臉上也有着歲月蔓延的軌跡,忍不住站起來傾身越過桌面,將藍忘機一縷垂在頰邊的白髮撥到他耳後。愣愣了許久,茫然道:「……那我就是死了快百年了。」聞言,藍忘機握住了對方覆在他臉上的手,又捉到眼前看,像是在確認什麼,魏無羨笑道:「別看啦,有斑,難看。」

藍忘機道:「好看。」又轉去摸他的脈。

──是油盡燈枯之兆。

藍忘機並不意外,而魏無羨被摸出了脈也不見悲色,只是神色溫軟地俯視著對方,道:「你想讓我做什麼。」語氣不是問句,言下之意,是藍忘機無論做出什麼要求,去赴刀山火海魏無羨都會答應。

藍忘機道:「年夜飯。」

所以在魏無羨死後,他燃了最後一張紙人和作為魂引的頭髮,過最後一個年。而魏無羨聽罷瞭然,這是藍忘機算到了自己的大限之日,所以透過魏無羨生前留下的引魂之術,把人從近百年前拉到了未來。

魏無羨皺了皺鼻子,他早就聞到不遠處撲鼻的香氣,胃裏饞蟲早爬到舌尖來嗷嗷待哺──是說他身體衰敗數年,愈是久病癒是吃得清淡,那久違的辛辣味勾得他直想跳到藍忘機身上大喊給他當牛做馬。魏無羨道:「所以含光君大費周章給我準備這一桌──」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餐桌,續道:「是要讓我飽餐一頓好上路么?」

藍忘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一起上路。」

魏無羨被他逗樂了,每一道菜都嚐得眉開眼笑。

年菜里本不該出現蓮藕排骨湯,不過魏無羨愛喝,兩人過年也沒什麼講究,願意吃就行。總之,魏無羨難得胃口不錯,連喝了三碗,直到藍忘機差點用「食不可過三碗」來制止他才作罷,一邊心滿意足道:「藍湛,你做的已經比我師姊的湯還要好了。」

藍忘機的眉顯而易見地彎了彎,道:「嗯。」

酒足飯飽之後,魏無羨道:「你沒先跟我說要過年,來不及給你準備壓歲錢怎麼辦?」

藍忘機想了想,從懷裏拿出陳舊的錢袋遞給他。魏無羨接過,定睛一看,哈哈笑道:「這麼舊了,你不換一個以後要漏財的。」

藍忘機道:「也不用換了。」

魏無羨道:「誰說不用的,你看。」說罷,從懷裏也拿出一個類似荷包的東西,只是蹩腳的針線和綉樣在上頭,整個袋子看起來就像一團色彩鮮豔的抹布。魏無羨把東西塞給藍忘機,邀功道:「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藍忘機毫不違心地說:「很好。」

魏無羨眨眨眼:「真的?喜歡嗎?」

藍忘機認真道:「喜歡。」說罷,將那丑不拉機的錢袋珍而重之地揣進了懷裏。

魏無羨才道誠實道:「做得很差,我知道的,藏了很久不好意思拿給你。本以為乾脆一輩子就不拿給你了,但現在反正……原本的那麼舊了,這個你將就著用吧。」

藍忘機道:「不將就。」

魏無羨哈哈大笑,從那舊錢袋裏掏出幾顆沉甸甸的金子,塞給藍忘機:「喏,壓歲錢,等等咱一起守歲,接着去外頭放鞭炮。」

藍忘機握着對方冰涼的指尖,道:「外面冷。」

魏無羨轉頭望向窗外,只見小築外頭正在下雪,又對藍忘機道:「怕什麼,都最後一次了,還講究。」

藍忘機好脾氣地應他:「好。」

他把魏無羨抱在懷裏,兩人坐在竹榻上,中間擺著小香爐,藍忘機不時往裏頭添炭火,把魏無羨一雙冰冷蒼白的手捂在懷裏或在爐子邊烘。魏無羨昏昏欲睡地跟藍忘機說話,說起自己當年怎樣天縱英才,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時發明了引魂之術,讓藍忘機在自己死後能用黃符紙人和頭髮召喚生前的自己,好讓他能一直陪着對方。把三十多張紙人塞給藍忘機之後,他還得意洋洋道:「這下咱們哪怕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肯定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當年藍忘機斥他胡鬧,但是當魏無羨第一次被多年後的道侶召喚道身邊去之時,他就知道自己這樣是對的。因為他見到了藍忘機睽違多年後喝醉了的模樣──對方一見魏無羨,就把人牢牢抱在懷裏,又把抹額解下來綁住他的雙手,之後安安靜靜地把人捂在胸口整整一個晚上。

……到底生死抵不過相思。

後來藍忘機願意清醒時也燃起符紙召喚魏無羨了,大多是在魏無羨生前說想去看看卻沒去的地方,此時兩人可以花一整天的時間遊歷,而藍忘機也因此從歸隱的三十多年後復出,真真正正地在百年之間成就了無人能出其右的一代名士。他帶着一疊黃符紙人,就好像去哪裏都帶着魏無羨,在有生之年走遍了他修為所能及的所有地方,十萬名山大川無一落下。

但陰陽兩隔的近百年間,他們未曾攜手在雪地里賞過梅花。

此時魏無羨窩在他懷中,已經快睡過去,卻仍迷迷糊糊地堅持道:「咱等等,去放爆竹,除祟。」

藍忘機道:「好。」

魏無羨道:「明天一起去看梅花。」

藍忘機道:「好。」

魏無羨又道:「明天初一,再給我煮酸菜魚行么。」

藍忘機道:「行。」

魏無羨:「不要做成甜的。」

藍忘機:「不會。」

說著說著,魏無羨終於累得不行,忍不住道:「好啦,你別說話了,你說話我就忍不住一直回你的話,我真要睡啦,藍湛明天見……」

藍忘機安靜地望着懷裏人,親了親他的頭髮,道:「魏嬰……」

卻是沒再如往常一樣跟着說「明天見。」

魏無羨在睡夢中聽見爆竹聲,摸了摸身邊,果然沒人。他安心地翻了個身繼續睡,不一會,那熟悉的溫度與淺淡得檀香便又將他抱了個滿懷。魏無羨咧嘴一笑,轉頭就吻上了那人的唇,眼也不睜一下。

藍忘機的嘴唇很冷。

魏無羨睜開眼睛,在黑暗中與對方互看,許久之後,他才對着那雙琉璃般的柔和眼眸道:「過年啦。」

藍忘機沒說話,就是看他。

魏無羨又道:「那跟我走吧,二哥哥。」

藍忘機無聲握緊了他的手,而魏無羨溫柔地親了親他慢慢闔上的眼睛。

日出之時,魏無羨一個人走出了竹林,又走了十里去找兩人歸隱時曾經去過的梅林,折了一支最漂亮的紅梅花,帶回小築里插瓶。看了看覺得不滿意,便又帶到竹榻邊,擺在合衣而臥的藍忘機身邊。

魏無羨在小筑後頭不遠處找到了自己的墓碑,他本來想給藍忘機刻個「愛妻」什麼的,但又怕對方不高興要託夢修理自己,便作罷,只是將藍忘機的骨灰與自己的放在了一起,在墓前上了三炷香。

接着一掌劈了那墓碑。

從前留着碑是讓藍忘機給他上香、如今自己也給藍忘機上了一回香;此後,他倆在人世間再無牽掛、也沒有會思念自己的人。而他們說好了要一起走、便是一起走。

魏無羨對着一地碎落的石塊,隨着引魂術的時限已到,輕笑一聲,消失在映入竹林中的晨曦里。

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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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之忘羨[陳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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