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年輕藍忘機和年輕魏無羨帶着小溫苑,歡快地下山採買食材。
兩位江宗主閃得很遠像在躲瘟疫。
據說來自三十年後的仙門大宗師含光君坐在魏無羨身旁,神情淡漠而超然,看起來立場會很公正獨立,但他的手摟着魏無羨的腰啊!
聶懷桑有氣無力地舉起雙手道:「先說啊,我大哥為人剛正,就算是為了他好,任何坑蒙拐騙手段對他都沒用。」
「我知道。」魏無羨點頭,「聶明玦此人,最麻煩的是認定了一件事就死不回頭。在他面前耍一次手段,他一輩子都覺得你是個小人。」
他透過共情體驗過聶明玦的心境,那是一個堅持自己必須活得抬頭挺胸、永遠不愧於世的人。
「你很了解他嘛。」聶懷桑詫異,「但我印象中你們不熟啊。」
藍忘機沉穩道:「兄長為人光明磊落,心思單純。」
魏無羨贊同地頷首,「聶明玦就喜歡與心思單純的人來往,偏偏金光瑤能有很多優點,卻絕對沒有這一項。也算他運氣不好了。」
「你是說,我大哥不喜金光瑤啊?」聶懷桑困惑不已。
「至少絕不贊同金光瑤那種做派吧。」魏無羨手指在木桌那張紙上輕點幾下,「要讓聶大自願學習與刀靈共情,等同於要說服他:鬼道的手段對他的進境有益。」
「這很困難……」聶懷桑難以想像大哥修鬼道的情況,他只會拿霸下砍死建議者而已。
「難辦。」魏無羨搓著眉心嘆道。
「此事交給我。」藍忘機溫聲開口,暖洋洋的手掌覆在俊秀男子的額頭上,不讓他過度用力以至於在白皙的臉上留下指印。
聶懷桑張大了嘴,他發誓這輩子從來沒聽過含光君用這種溫柔體貼的語氣對別人說話!
魏無羨忽然對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眼神不善。
聶懷桑立刻兩手摀住雙耳,往後退二十尺遠。
「藍湛,你想直接跟聶明玦交涉?」魏無羨懊惱道:「但在他面前提鬼道二字,就是死路一條。」
「記得當時,你為了溫寧之事,闖入金家花宴。」藍忘機解釋,「在那日之後不久,兄長便教導金光瑤學習清心音。」
「原來此時他便受亂魄抄的影響了。」魏無羨恍然。
「不能確定,但此事若有兄長居中協調,或許可行。」藍忘機道。
魏無羨笑着摟住自家道侶的後頸,眨眨眼道:「就算無法和平說服聶大學習與刀靈共情,也還有一種方法。」
藍忘機等他自己說。
「讓夷陵老祖去挑戰聶明玦,以笛音擾亂他與刀靈的協調導致走火入魔,再以共情救治他。事後傳他方法便是,在走火入魔死與好好活着之間,我不相信他不學。」
「此法太險。」藍忘機按住他放在自己頸側亂摸的手,不無憂慮:「不論現在的你還是以前的你,對上全盛時期的清河家主,都很難全身而退。」
「你我一起挑戰他呢?」魏無羨低頭親了一下兩人交握的手指,大膽提議道。
「先往雲深不知處,與兄長一談。」藍忘機拉着他起身,自然而然地往外走。
魏無羨跟着他走了幾步,驚訝於藍忘機的強勢作為,忍不住笑出聲,「這就走了?帶上我一起回家?」
藍忘機望着他的琉璃色眼睛裏盈滿笑意,「我想把你帶回去,關起來。」
魏無羨一怔,猛地想起一件事,連忙帶着藍忘機避開所有人,往山間無人的小徑走。
其實亂葬崗除了伏魔洞附近那塊溫家居民區之外,哪裏都是無人荒徑,可惜陰森有餘,清幽不足。
昨日在蓮花塢,年輕江澄不經意的一個問題讓他產生了一項猜測:如果藍忘機透過逆轉時光的法器,回到的時間點比窮奇道截殺更早,並且改變了一些既定事實,那麼,魏無羨和江澄抵達窮奇道截殺的時間點時,世道必定已經與從前不同。
若是如此,則他們兩人對於窮奇道的回憶,也一定會因為世道的改變而有所變更。
但是,沒有。
即使他們阻止了金子軒死在窮奇道,並使窮奇道截殺計畫失敗,但他記憶中對於窮奇道截殺的始末卻仍然清晰。
「我們可能沒有被『復悔倒錯』送回真正意義上的過往,」魏無羨眼帘低垂,聲音裏帶着一絲絕望的情緒,「這很可能只是另一個『香爐』。它創造了一個過去的世界,讓我們去做一些以為能讓結局更好的事。但其實,已然發生的過去,根本沒有可能被變更。」
這項猜測,在藍忘機於血洗不夜天事件的時間點出現,卻清楚記得窮奇道截殺的細節,記憶未因魏無羨和江澄兩人改變窮奇道截殺的結局而調整,得到了證實。
魏無羨深吸一口氣,默默地盤算著可能性。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法器『復悔倒錯』真能將人送回最想改變的過往,那麼,藍忘機會前往的時間,也必定早於『窮奇道截殺』。
以當今修為,退回過往時空,時間點愈早,改變的優勢就愈強。
考慮到含光君目前仙門宗師級的靈力強度,若他出現在溫氏帶人焚燬雲深不知處的那一日,恐怕連溫若寒都能當場幹掉。
「藍湛,你其實,不可能會出現在『血洗不夜天』。」魏無羨苦澀一笑,「那一夜,你根本沒有犯下任何錯誤。」
藍忘機眼神溫和地望着他,「若有選擇,我最想回到的過往,是屠戮玄武之役。」
魏無羨一愣,意識到藍忘機可能在開玩笑,眨了眨眼睛:「選擇搶先告白,然後跟少年的我談戀愛?」
「這麼想有哪裏不對嗎?」藍忘機嚴肅地反問。
「……」魏無羨臉頰一熱,羞窘大叫道:「你你你你你要說情話之前不能預告一下嗎!」
藍忘機眼裏盛滿笑意,拉着他的手,繼續往林蔭小徑上閑步。
自家的道侶如此惹人憐愛,明明翻看春宮書也能當作在與自己做技術研討似地毫不臉紅,卻抵擋不住清淡平實的一句眷戀的話語。
這樣一個人,每每令他心折不已。
魏無羨的煩惱他並非不理解,他過去經常思考這個問題。
對他來說,一切悔不當初的開始,是魏嬰在蓮花塢覆滅之役后失丹,而他一直不曾得知。這導致後來一連串對魏嬰誤解和衝突,最終發展成無可挽回的事態。
然而,一次撞擊不足以傾倒整座城池。
若只是單單一次犯錯,很少蔓延成連串慘劇。悲劇是許多人、許多次錯誤鑄成的總合,單單改變一次選擇,不會有太大影響的。
藍忘機不認為扭轉哪一個特定的時點發生的決定,就能迎向完全不同的大好彼方。
但是,當他取得那件法器的當下,就如同魏嬰對他的了解頗為深刻那樣,他了解的魏嬰,必定身在窮奇道截殺的時刻。
藍忘機從未相信已逝的過往能夠以任何方式重來,在與魏嬰相守之後,他甚至覺得,他不想要用任何方式重來,他心上最重視的那個人現在已經屬於他,任何捲土重來的歷史都有可能奪走他擁有的美好。
因此,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回屬於自己的人。
法器啟動的當下,他腦海中閃過的,是窮奇道截殺的本來後果。
下一瞬,他便出現在不夜天城。
兩個人沿着小徑走了很長一段路,幾乎繞了半圈亂葬崗。魏無羨叨叨絮絮地,不安地猜測著各種可能性,反覆推翻自己的論點,重新架構事實。
藍忘機耐心地陪着他說話,握着他的手掌穩而靜,像盛夏里的雨,在曝晒得熾烈冒煙的岩石上適時澆淋,緩和了焦躁的溫度。
其實魏無羨只是恐懼,而非想不明白。
「最壞的情況是,這幾天裏,我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只是我們過份渴望所致的幻境。」魏無羨最終在一處斷崖邊緣停住腳步,反手抓住了藍忘機的袖子,焦慮而沮喪地低下頭,「我可能,根本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縱是如此,也無所謂。」藍忘機冷靜地說道。
「嗯?」無妨嗎?魏無羨困惑。
藍忘機竟對他微微一笑,在魏無羨怔楞的同時將人環進溫暖的胸膛。
「就算是另一座香爐所致的幻夢,」藍忘機問道:「你會坐視那些事情繼續發生嗎?」
魏無羨總算透徹了,臉上慢慢浮起篤定的笑容:「不。我要改變這一切。然後……讓你把我帶回你家去!」
亂葬崗另一頭的荒蕪林間小徑,今日迎來兩位表情俱是殺氣騰騰的仙門名士,不只表情一模一樣,連舉手投足之間的步幅都相仿,總之,溫家老幼都聽了溫情的勸告:離那兩個紫衣服的遠點,才得保平安。
「你怎麼沒告訴我,他和那個藍二是那種關係?」年輕江澄眉頭緊皺得都快擠成一個『川』字紋。乍見魏無羨對藍忘機那樣說話,他說不清自己是惱還是怒,或者戰慄,也許噁心,壓抑著大吼大叫的衝動,亂七八糟的情緒讓他腦中一片白。像五歲時第一次偷摸出去蓮池裏玩,卻被嚴厲的娘親當場截獲,心臟劇烈跳動不止。
年長江澄倒是覺得年輕的自己反應很新鮮,這幾年他已經很習慣在藍忘機來的時候把魏無羨給扔出去,不過他方才見到年輕藍忘機的反應,才意識原來此時那兩人的關係還沒確定下來。
年長江澄輕咳:「他倆遲早是那種關係。當年在雲深聽學時,你沒察覺到不對嗎?」
年輕江澄不以為然道:「我沒發現你就不可能發現,事後諸葛也要有個限度。」
「大概吧。」年長江澄避重就輕地看向旁邊普通的風景,對上了幾隻豐腴的黑鳥,不輕不重地轉開話題:「亂葬崗烏鴉可真不少。」
「鬼地方,死人多。」年輕江澄冷哼。
「喂,你想過以後嗎?」年長江澄忽然問。
「什麼以後?」年輕江澄衝口道。
年長江澄停住腳步,負手長身而立,不帶情緒的目光打量著附近陰氣沉鬱難散的樹林。
到了入夜,此處的走屍凶靈就會甦醒,任何生人踏足,都將成為怨鬼的食糧。
這是魏無羨的地盤。
這是魏無羨不得不帶着溫氏遺孤、救命恩人、仇人,落腳的地方。
年長江澄收回目光,看向年輕的自己:「你想,現在仙門世家的情勢,會導致怎麼樣的往後。」
「沒想過,現在的情勢已經夠棘手了,魏無羨跟百家的關係太壞,雲夢江氏難免受到牽連。」年輕江澄沒好氣道。
「他不是已經跟雲夢江氏切割了嗎?」年長江澄明知故問。
「廢話,但是如何真的斷乾淨?比如哪個家主跑來蓮花塢哭訴夷陵老祖又在山上煉凶屍,同時家裏有人失蹤了,你管是不管?」年輕江澄白他一眼。
年長江澄唇邊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口吻譏誚:「你就想管着,放不下,為什麼同意跟他演一場翻臉鬧劇?」
年輕江澄冷笑:「嗆個屁。你別忘了,你就是我。這些事情,每一件都是你當年做過的!」
年長江澄竟然同意他:「是啊。現在想想,我挺想揍你一頓。」
年輕江澄罵了一聲粗口。
反正四下無人,滿樹烏鴉,宗師氣度和家主風範什麼的,也不是太需要介意。
「說穿了,你後悔自己以前乾的事,現在想補救而已。」年輕江澄也不真傻,他懂得三十年後的自己那種眼神里包含的意思。他只是不高興,憑什麼年長的自己也做過一樣的事,現在卻來責備他。
自相殘殺,有意思嗎?
年輕江澄暗自覺得可笑,難得覺得自己在某方面還是贏過了年長的對方,乾脆在態度上寬容了一回:「說吧,你想怎麼幫他們?」
「把這裏的溫家人遷走,給他們找個安居之地,了卻餘生。」年長江澄道。
「憑什麼?」年輕江澄眉毛一挑,杏目里閃過恨意。
「他們是魏無羨的牽掛。」年長江澄平靜地陳述事實。
年輕江澄一臉冷漠:「我就是看溫狗不痛快,這忙不幫的話,你又如何?」
「換成魏無羨死,你會不痛快更久。」年長江澄看着他,像是覺得年輕的自己太意氣用事,又不是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意氣用事。
人就是這樣。逞一時痛快,再用一輩子悔恨。
「什麼意思?」年輕江澄反問。
「我告訴過你,那邊的魏無羨因為壓制不住怨氣,最後受萬鬼反噬身亡。」年長江澄繼續負手往前方走。
「這算我的責任?」年輕江澄冷笑,邁開大步追上他,「他當時堅持要保溫狗,不惜叛出我雲夢江家,現在還要我幫忙溫狗找到一個安生之地,憑什麼?」
年長江澄冷哼:「如果不是溫情把魏無羨的金丹換給你,你憑什麼復興雲夢江氏?若不是為報答溫情姊弟相救之恩,魏無羨為什麼帶他們上亂葬崗?」
年輕江澄一滯,不滿地反問:「那你當時怎麼沒出手幫他?就看着他死?」
年長江澄意味深長地望着年輕的自己,良久,才開口道:「那時候可沒人來提點我。你很走運了,蠢材。」
兩個人並肩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路,都沒再開口。他們對亂葬崗地貌都不熟,一直遇到斷崖無路才停下來。
年輕江澄想了一路,最終一臉不郁地抬起頭對自己妥協,聲音已經很冷靜:「要怎麼做?」
「沒讓你喜歡上溫家人,我比你更不喜歡。」年長的江澄解釋,「反正我雲夢江氏有財有地,找地方建個村落,讓溫家人耕讀自食其力,其餘不管。」
帶着清亮笑意的聲音忽然插進來,「太好了,看來我們有共識啦。」
兩名雲夢家主轉頭看他,一個老神在在,另一個本來面色如常,眼角瞥見他與含光君交握的手,頓時彆扭起來。
「幹嘛?師妹,你師兄有道侶,羨慕啊?」魏無羨張口就尋釁。
「……你、你不覺得哪裏奇怪嗎?」年輕江澄道。
「哪裏奇怪?」魏無羨笑意盎然地往他家含光君身邊一倚,含光君極其自然地接住人。
那位家教雅正的仙門名士也不叫他站好!
年輕江澄臉色變換,幾次張嘴也說不出哪裏奇怪,「你跟藍二……」
「嗯,就這樣了。」魏無羨替他總結道。
「這樣很好。」藍忘機開口。
看另一個自己一副死心不管的樣子,年輕江澄花了一點時間心理建設,發現真的也沒什麼奇怪的。是啊,他們在雲深求學那會兒不是就糾纏上了嗎?
一個人從少年初遇就一直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朝思暮想,如果他們彼此都是如此,又經歷了共同的歷練和劫難,最後走到一起,實在理所當然。
「你們……唉,你們覺得好便好。」年輕江澄搖搖頭,算是妥協理解了。
「祝我們幸福快樂?」魏無羨得寸進尺,給他一點顏料,動輒開起整座染坊。
「魏無羨!」年輕雲夢家主的吼聲驚起一片烏鴉,往天上嘎嘎亂飛,像是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