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神隱
顧庄、吳寨的人雖然知道顧大郎的事,但這兩個地方和黑河鎮隔着好幾百近千里地,對仙界修士來說不算什麼,這兩地的邊民卻因為這段距離,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去一次鎮上。鎮上的人更不可能長途跋涉,去更加荒涼的村寨。
所以顧庄吳寨打得沸反盈天,黑河鎮的百姓卻一無所知,自然也不會知道那邊出了個了得的好漢顧大郎。
吳家父子到黑河時有幾個家丁跟隨伺候,到了沒多久便被吳寨主打發回吳寨。因吳有德是個土財主脾氣,黃家既然有人伺候,哪裏還要你幾個留在這裏遊手好閒。家裏還有那麼多事等着要人去做!
除了這幾個家丁,還有一些人知道顧大郎,便是被黃鎮守撥給趙大使做伴當的那批衛所兵。他們雖去過黑河三岔,但不知道那之前的事情,只知趙大使使出法術降伏了這廝。傳來傳去,竟傳成了黑熊精。連親眼看見的人都深信不疑,覺得自己看到的正是一個妖怪,被三味真火煉出了黑熊的本相。
(這倒不怪他們眼拙。塗生當時被燒得半個人黑糊糊的,還真的像黑熊逐漸顯形。)
至於為什麼一頭黑熊化為人形,要給自己起名叫顧大郎,這些人各有說法,編出了千奇百怪的故事。沒有一個跟顧庄、吳寨有關。
至於黃鎮守,對此事向來守口如瓶。先是為了照顧趙大使的面子,後來又要迎娶顧小玉做兒媳,怎麼會到處傳說這個光耀門楣的未來兒媳還有個情郎,就關押在府里。
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跟着劉師爺去過吳寨的差役,張毛兒、李頭兒等人。這些人知道塗生如何神勇無敵,又一路押解至黑河三岔。
張毛兒、李頭兒死在那裏,其他差役雖死了幾個,總還有活着的。當時逃散,後來也掙扎着摸回了黑河。這幾個受了極大的驚嚇,嚇得頭腦糊塗,別人說是黑熊精作怪,他們也跟着附和,說到後來,連自己都覺得當真如此。
但頭腦深處,這幾個人本該知道顧大郎的來歷。在修士的法術察看之下,本該顯露無遺。
卻並沒有。
他們的記憶之中,凡有顧大郎的,都跳了過去,自然而然地和下面沒有顧大郎的情節銜接在一起。就是修士察看頭腦時,都看不出其中有缺失的片斷。
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從他們的頭腦中抹去了塗生的存在。
很久以後人們方才知道,並為這種現象命名:
“神隱”。
世間的人們記不住他的名字,想不起和他有關的事件。還有的時候,他們記得事件,卻忘記了事件之中有他這個人,忘記了他在事件中所起的作用。
不僅如此,人們還會自然而然地編撰出另一個版本的事件經過。在這個被人們記住併流傳的版本中,他從來不曾存在過。
比如從黑河三岔僥倖逃得性命的那幾個差役,在他們的記憶中,他們是陪同劉師爺去吳庄辦差,返程時到了黑河三岔,不知怎麼就廝殺起來。為首的李頭兒被殺,他們幾個逃散。
這段經歷完全不涉及顧大郎。對他們來說,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修士再怎麼查看頭腦,看到的也仍是這個。
不要說在黑河鎮勘查的是羽士,就是尹揚這樣的高階築基親自審視,也不可能從那些人頭腦中查出異樣。
但尹揚仍有些放心不下。他的疑惑是出自邏輯,而非神識觀照。“這吳家父子的根腳,還請白老師派人查一查。他家那個邊寨,也要像這裏一樣,細細地過一遍篩子。”
白正偉道:“敝宗羽士剛剛查過黑河,現已將此地移交其他各派再次清查。我覺得敝派最好還是留在附近,隨時和各派師友們印證。”
這是白正偉做事謹慎,不願與此事有關的調查,各地都是玉宗第一個着手。到了築基修士這個層次,許多事情不需多說,提一句便大家明白。這點顧慮,尹林二人皆一聽便知。
尹揚便依了白正偉,另遣一派,請那邊調撥羽士,去吳寨查看。
料理了吳家父子之事,三人接着看昨晚的事件。
幻化而成的亭子裏,靜止的眾人驟然活了過來:剛才叫喊的,這時叫出了下半句;伸手拉扯的,那隻手終於抓到了別人身上。還有桌上的杯盤碗筷,傾倒的酒杯這時才將酒水潑灑在桌上,打翻的碗筷也嘩啦啦落地……
錢姑娘:“……趙大使!”
趙大使:“……還是先避一避風頭……”
黃國輝一把揪住趙大使:“你不現在殺了那個賊,我便殺了你!”
劉師爺想拉開,但黃國輝死了兒子,成了瘋子一般。平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時力氣大得驚人。劉師爺和趙大使一個拉扯,一個掙扎,卻如蚍蜉撼樹一般,哪裏撕擄得開。
這幾個扭成一團動彈不得,彷彿在做慢動作。亭子裏的僕人卻正好相反,如同快進播放,一個個成了沒頭蒼蠅,亂奔亂竄逃命。三位築基修士站立在這個虛幻的亭子裏,只見幾個幻化的人像從各個方向穿過他們,各自逃命。
除了身在亭中卻又超然旁觀的三位築基修士,亭子裏只剩下四個人:趙大使、黃國輝、劉師爺和錢姑娘。
這些人本來與真人一般無二,但僕人剛一逃走,四個人突然變成了如皮影戲中的人物。雖然仍有皮膚肌理、衣着動態,比皮影強些,但就像一個個剪紙人形,一望而知絕非真人。
白正偉解釋道:“下面的場景,沒有哪個活人見過,無法從頭腦中取得當時的情景。這是敝派模擬而成。根據的是亭子內外屍體的位置、留下的腳印痕迹。尤其是查驗了符籙施放殘留的印記,靈氣爆發自然更加不會放過。容敝派誇句海口,模擬的情景,大致應該不差。”
尹揚看着那四個紙片人扭打,道:“這個自然。”
白正偉又補充一句:“敝派依據的痕迹、印記等檢材,均原樣未動,不敢自專,方便各派師友複核。”
一團黑影湧出梅林,衝進亭子。
雖然早知有此一着,尹揚仍是嚇了一跳,不禁罵道:“知道你們要效果好,但何必弄成這個樣子。黑不溜秋,媽的,連老子都驚着了。”
林永健冷着臉,道:“將這些人都去了,只留下亭子裏外的痕迹。”既然這些已經不是實景,都是推演,看別人的推演,不如自己來做。
話音才落,正在交鋒的黑影顧大郎和幾個紙片人原地消失,亭子景象也稍有變化,變成了白正偉和玉宗羽士親身到場踏勘時所見的模樣。
白正偉道:“所有擺設、位置、痕迹,皆是原樣,絕無更改。”這句話全無必要,但看着林永健的生冷模樣,白正偉不自覺地補充了一句。
林永健不屑於理睬廢話,跨出亭子,來到梅林邊,四下里望望,“請點出殺死吳家父子的位置,我去那裏看看。”
白正偉依言幻化出那處地點,還將從亭子到那裏一路上的梅林一併幻化出來。林永健走進梅林,不見了。
尹揚檢視亭子內外地下的腳印。那一晚雪下得不小,只須片刻,再清晰的腳印都被雪遮沒。但修士怎會在乎一點積雪。神識觀照之下,所有腳印、痕迹,皆歷歷在目。
“難怪說是個黑熊精,看這步伐,個頭當真不小。”
白正偉有些擔心,怕本派檢查時遺漏了什麼,卻被這兩位發現,面子上過不去。“尹仙師可有所得?”
尹揚道:“我青翠山不擅長交手,林兄才是行家。林兄?”
林永健驀地出現在亭子裏。無論梅林、殺死二吳的地方、亭子,皆是幻象。林永健無非從一個幻象走進另一個幻象,無需像真的身在梅林,在亭子和樹林之間來回往返。
尹揚問道:“玉宗調查得十分細緻,林兄想來不會有新發現。但淬鋒門最擅長殺伐,從那邊的交手過程中,林兄可有所得?”
林永健道:“什麼交手,俗世憑力氣胡掄的玩意兒,多看一眼都是浪費時間。倒是這裏還有點意思。”
尹揚指着地下,“從那裏過來,到這裏。黃大使先還藏在這後面。看這裏空中,符籙已經激發。白老師和玉宗道友來得甚快,連符籙激發的痕迹都未完全消散,被記錄在此。”向白正偉點頭致謝。
林永健也指點着道:“趙大使走到這裏,和顧大郎照面。一見面就放出火靈符。”冷笑一聲,“對這個顧大郎真是怕得要死。”
符籙的使用,先激發,再指向目標、施放。相當於先彎弓搭箭,再瞄準、射出。趙大使卻等不及瞄準,沒頭沒腦便扔了出去。這是恐懼使然,生怕稍慢一點,對方便要殺將過來。
“火靈符雖然是個粗淺東西,但凡人還是躲不過它。命中。”林永健點評道,“這頭熊倒還機靈,用刀背擋了一下。不然的話……”
尹揚笑道:“此言差矣。這東西雖不能說天命所寄,但長成之後有那樣的威力,必定有它的運勢,不會那麼輕易就死。”
林永健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對尹揚服軟,聽了這話卻坦然認錯,“是。堂堂地靈,如果竟然死於比江湖騙術強不多少的火靈符,還是個凡人施放——連我都要為它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