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要傷他性命
塗生去后,顧庄風平浪靜。還與黑河鎮多次書信往來,安排送親的諸般事項(其實是聽趙大使安排)。趙大使每次從黑河鎮發信,都是用鎮守黃家的信鴿飛至吳寨,吳寨再快馬送達顧庄。顧三爺回信則先送至吳寨,再由吳寨信鴿傳到黑河。
隨着安排漸漸停當,不久便要將好事公諸於眾,不再當成機密隱瞞。偏在這個時候,有人報說在庄外林子裏撞見了塗生。
“這還了得!”吳老爺第一個拍案而起,“眼看就要公佈消息,被他一鬧,好端端的喜事,怕不要辦成喪事!”
劉師爺道:“吳寨主,過了,這話實實地過了。哪會有這種事?”
吳曉義叫道:“不會?你看看這裏。”伸着脖子給大家看,“我那天就是嘴欠,開幾句玩笑,頭都差點被他揪下來。養了一個冬天,到現在還一圈烏黑不說,動一動就隱隱地痛,已經成了殘疾。”
吳寨主道:“還好你不是蠢到底,還留了個心眼,沒說你顧伯父已定了要將顧小姐許配他人。但凡你說出來啊,當場沒命還是小事,這村裡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劉師爺假意勸道:“吳寨主少寨主,你們也不要因為宿怨,從此便容不得他。唉,也不知大郎是怎麼回事,對顧小姐斷不了痴念。平時好好的人,就是這點不能逆他的性子。”
吳老爺道:“逆他的性子。若是被他看見村裡花車送嫁,那豈止是逆他的性子。他不把天捅個窟窿!”
這幾人一慣在顧三爺面前說塗生的不是,遠非自這天開始。從塗生被逐出顧庄,吳氏父子沒一天不中傷他幾句。最初是出於憤恨,恨他傷了吳曉義,也恨他之前讓吳家出醜。
說起出醜,就連劉師爺也忍不住補刀。想他一個風雅之士,被那廝在陣前打得在地上滾了那麼多圈,啃了一嘴泥土!
挨了打受了氣,當然沒好話說他。此乃人之常情。顧三爺於是並沒往心裏去,反而話里話外維護塗生。
次數多了,這三人有些生疑。劉師爺借故和顧大娘提起,旁敲側擊。顧大娘雖被丈夫告誡,不許亂說。但她一個草包,哪裏是劉文泉的對手,被人家三言兩語便探知了底細,自己卻還蒙在鼓裏。
吳有德驚道:“不是已經說好了和我們結親么?這老狗!劉師爺你說沒說彩禮還可以更高?”
劉師爺道:“怎麼沒說。我還慫恿他狠狠壓榨,還能多榨出一倍。但給的彩禮再多,等他一死,不還是你家的。”
吳曉義爭辯道:“不是說了么,顧家的東西,都給他女兒做私房,我吳家一分也不要他的。”
吳老爺不耐煩道:“這還不懂?等他女兒死了,有多少私房,還不是落在吳家。誰讓他沒個兒子,這本是天公地道。除非你去做倒插門。你既不願……”“我當然不願!”“所以他要另找個願的。劉師爺已找顧大娘探聽了,他不就是這個意思么?他既然存着這個心,我們這門親便結不成了。”
吳曉義嘟噥着說:“結不成也好。只要有顧大郎在,我們便是搶了他的。為顧家這個女兒,顧大郎能殺人不眨眼。你們是不知道他的厲害。不過是個女人,犯不着把性命……”
吳老爺打斷道:“不過是個女人?吃了燈草說得輕巧。從玉門回來,她就是個鳳凰!你要娶了她,哪裏去不得?管他國土還是封地,內地那些大城,去哪裏人都高看你一眼。我吳家在這個寨子裏威風,去了內地就是個土棍。”
不要說吳曉義,就連劉師爺都聽得耳熱心跳。劉文泉雖然聰明,但因是個單身無嗣,不習慣從家族延續的角度看問題,所以此前雖知道娶了顧家小姐多麼光彩,卻沒想到會為家族帶來如此之多實實在在的好處。
吳老爺還在哀鳴:“什麼彩禮,什麼私房。只要嫁進來,我把吳寨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全送與她做私房,每日給我一碗飯吃就行。心甘情願!咳,大好的機會,只多了個顧大郎!”
劉師爺笑道:“看你父子二人這樣,倒像料定了顧小姐雖然入選、親事卻一定不成。好好,吳老爺不用說,小可有什麼不省得的?她若成了,這事自然作罷。她若不成,哪怕有顧大郎在中間,也不妨事。”
劉師爺向二吳細細分析:顧莊主現在的心思全在這件親事上,為了怕妨礙此事,寧願將如此得力的顧大郎驅逐出村。只須不斷在顧莊主耳邊吹風,說大郎如此痴情,一旦被他得知,那便如何如何。
“這如何如何,可不是我隨口胡說。那個人真的做得出來,不信問吳世兄。”
吳曉義連連點頭,吳有德也道:“這個我信。但他既然流放去了林子裏,現在都不知鑽到了何處,又怎會知道此事呢?他既不知道,顧莊主又怎會擔心?”
前段時間劉文泉飽受吳顧等人譏笑,端不起智多星的架子,那把鵝毛扇早悄悄藏了起來。近來卻又找出來擦拭乾凈。這時只見劉師爺輕搖羽扇,道:“你不知道他在何處,顧小姐定然知道。他不知道顧小姐這門親事,你就不能說與他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吳曉義拍手叫好,“不愧是劉師爺,當真足智多謀!”
吳有德卻還多想了一層:“等他知道了鬧事、惹惱顧莊主,接下來又能如何?再把他放逐一回?這豈不是笑話么。”
劉師爺冷笑一聲:“自然是除掉此人。”
鵝毛扇輕輕搖動。“留着他,多半會壞了這門親事。顧老爺豈能容他。怎麼,你們覺得顧莊主面善心軟,做不出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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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師爺說,這件事,難的不是在顧莊主面前說塗生的壞話。“都知道你們恨透了他,當然沒他的好話。”難處在於,如何既將消息告訴他,又不讓別人知道這是吳家做的手腳。
沒想到天從人願,塗生竟自己出了林子,到村邊遊盪。先還幾天一次,後來幾乎每天都在村外出沒。
吳、劉三人下足了力氣,整日在顧三爺耳邊撩撥:顧大郎一定鬧事!這門親事一定壞在他手裏!
顧三爺原本怕的就是這個,加上三人的讒言,終於——
——“老劉,此時夜靜更深,這裏除了你我,再無第三個人。顧大郎那廝不知好歹,你說該拿他如何是好。”
“顧老爺是最聰明的,最有決斷,早已拿定主意,何必問我。”
兩個人心懷鬼胎,四目相對。顧三爺一咬牙,“他既不仁,休怪我不義。老劉說得不錯,我已拿定主意,哪怕傷天害理,也不能由着他毀了我女兒的前程!”
顧三爺喘着粗氣,繼續道,“只是我亂了方寸,要請你這個軍師定計。”
劉師爺笑道:“小可籌之久矣。但這條計,離不得吳家父子……”
雖然定了要害塗生,顧三爺心裏仍是百般滋味,動蕩不寧,愣怔半天才發現劉師爺話只說了一半,正懸在那裏,等着他回話。“好,就請劉師爺告訴吳寨主。若我女兒嫁進玉門,我今後一定提攜吳家。若親事不成,我便將女兒許給他家!”
劉師爺這才附在耳邊,悄聲說出那條毒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顧三爺低着頭,背着手,在殘月冷光下來回亂走,將好大一片雪白的雪地踏成一片烏泥。
“顧老爺,須知毒蛇嚙指,壯士斷腕。”
“計是好計,”顧三爺嘆了口氣,背轉身去,“罷罷罷,就依此計而行。只是他給顧家出力甚多……不要傷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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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傷他性命——說時容易做時難。
吳家父子都不肯應承這一條。“劉師爺,你沒動過刀槍的人不知道,像那樣的猛將,殺他十次容易,活捉一次都難如登天。”
吳寨主道:“殺他容易?要殺得了他,你都要燒幾天香叩謝老天爺。活捉的事,提都不要提起。”
劉師爺道:“先答應着,事後說刀槍無眼,一不小心死了,顧莊主還能怪你們?”好說歹說,總算讓吳家父子勉強應承。
誰知竟真的把那隻老虎活活拿住了!
吳家日日開慶功宴席。吳家父子本就好酒,這幾天更是整日泡在酒里。除了這父子兩人,喝酒時必定到場的還有一個劉文泉劉師爺。他一個文士喝不了多少,但只要一杯酒下肚,劉師爺必定大吹大擂,將生擒塗生的功勞盡皆攬到自己頭上。
“我這連環計如何?早說過,百發百中!”
“……鋪墊得好!疏浚河道,消耗其體力……”
“……麻藥,點睛之筆!昔人畫龍點睛,點得那條龍活過來,破壁飛去。我這點睛之筆則反之。任憑他什麼生龍活虎,被我這聖葯一點啊,頓時成了死龍死虎……”
雖是慶功宴,但吳寨主情緒並不高昂,聽劉師爺吹噓聽得生厭。“說得那麼厲害。其實不過是被自己人暗算,沒料到姓顧的賣了他。”
“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顧氏裏應外合——神來之筆!”劉師爺拍得桌子山響,湯汁酒水濺了一桌,“哇哈哈哈哈,好一篇絕妙文章!當再浮一大白。酒呢?酒呢?少寨主,來,我和你幹了這一杯。”
吳曉義一言不發,端起一隻大海碗,不耐煩和劉師爺手裏指頭大酒杯碰杯,一仰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乾。
劉師爺大呼:“好!少寨主真海量也。”
吳曉義悶聲悶氣道:“海量個卵子。我雖好酒,也沒喜歡到這個份上,整日泡在酒里。我是個人,不是酒糟。現在為什麼這樣喝?自從將顧大郎鎖在寨子裏,我不喝到發昏,我便睡不着覺!”
劉師爺笑道:“少寨主還怕他作甚?他若好好的在外面,那還罷了。現在那麼多條鐵鏈鎖着,關在鐵籠子裏,欄杆比我手臂還粗。每天還灌麻藥下去,昏睡不醒。就這樣還怕他掙脫?他是個凡人,不是神仙。”
吳少寨主咬着指頭,道:“不是凡人,不是凡人,竟是個活妖怪。那天的情形你是沒親眼見。那麼重份量的麻藥都麻不倒,那麼多人撲他,卻反被他屠了……若是被他掙脫出來啊,我吳寨上上下下,一定被他殺個精光。”
劉師爺怪吳曉義掃興,旁邊吳寨主道:“我和你喝一杯。”
劉師父大喜,忙斟滿那個小酒杯,還沒端起來,吳寨主已是喝了一大碗,不亞於少寨主。“我每日也是要喝到爛醉,不然也是睡不着。我不是怕,是一閉眼就想起我那些人,挖了心一般痛!”
劉文泉就算喝得再多,也不會忘了迎合主人。這是師爺的立身之本。見吳老爺傷心,他也立即陪着傷心。“吳寨主真乃重情重義好男子!那些壯士們泉下有知,想必也……”
“重個鳥的情義!情義值個鳥!”吳寨主暴跳起來,“幾代傳下來的家生子,就這麼沒了。這是刨了我吳家的根,讓吳家沒了倚仗。不活剮了顧大郎,我咽不下這口氣。”
吳曉義也跳起來大吼:“爹爹說得對。現在就去將顧大郎碎屍萬段,老子才好安心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