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鄰居
日子一天天過去,顧庄漸漸成形。曾經虎狼出沒的密林里,開闢出了大片田地。顧三爺更和擅長農事的幾個老人一起,規劃出引水溝渠,從流經森林的那條大河引水澆灌。有了來水,坡地也能有好產出。更好的是近水平地,一兩年後,定然是高產良田。
但凡事總不能十全十美。顧庄的日子雖好,也有讓大家不勝其煩的糟心事。
糟心事來自和顧庄最鄰近的村子,名叫吳家邊寨。顧庄是新墾之地,國君直轄的國土。吳家邊寨則是封地。名字裏這個“邊”字,表明它位於封地這個方向的邊境。出了吳家寨,就是封地之外、未經人類墾殖的大野林子。
從前未經墾殖,現在有了顧庄。
顧三爺最初領着墾荒團過境時,專門備下重禮,拜會邊寨寨主吳老爺。看在禮物份上,吳老爺總算還維持個表面客氣。寨子裏的村民卻是全不掩飾,將墾荒團的人當賊一樣提防。
一方是吃不上飯的難民。為了不餓死,先背井離鄉,逃荒乞討,又為了一點吃的,像牛馬一樣被人挑挑選選,加入墾荒團,一路跋涉過來。
另一方是本鄉本土,雖然算不上安居樂業,但和饑民相比,這已經是上好的日子了。人都嫌貧愛富,邊寨村民雖也是辛苦操勞,勉強才能維持個半飢半飽,卻分外瞧不起外地來的饑民。再說饑民們為生活所迫,難免有時小偷小摸,順手牽羊,於是更被本地人恥笑,稱之為“開荒乞丐”“開荒賊”。
不只是顧三爺這支人馬,歷年所有墾荒的,都被封地邊民輕視,乃至於欺壓。
怎麼欺壓?去森林裏開荒,事先準備再周全,事到臨頭總免不了缺這少那。就地籌辦,找的自然是邊寨邊民。不找他們,還能找誰去?又不是內地,嫌這家價高,轉身另找一家便是。邊寨吃定了墾荒的,無論墾荒團要什麼,那真是坐地起價,還鼻孔朝天,態度倨傲。
若是墾荒的受不了邊寨的高價(不是受不了氣,人家掐着脖子,天大的氣也只好強咽進肚子裏),從內地採買。貨物無論大小輕重,總不能從空中飛過邊寨。從他這裏過,就要受他盤剝,比佔山為王的強盜還狠些。
墾荒的還沒處打官司去。新辟的國土,國君還沒有派遣官吏,打官司一定是在封地。封君本就不願墾荒,當初支持,是為了將饑民趕出城市。既然已經將這些人遠遠地趕到了邊境,還指望封地的官吏替墾荒團主持公道?
說起來,吳家邊寨的村民並不比其他邊民更兇惡些。但顧庄這些人依舊被他們整得好苦。好在顧庄有塗生,不僅力大,他還是個萬事通。大活重活如伐木、開荒、打鐵、造窯、搭蓋房屋,小些的如捕獸、釣魚,件件是行家裏手。
(這些都是當年在劉趙莊學到的本領。塗生沒能如願在那裏落戶,這些手藝卻在這裏派上了用場。)
森林裏最多的自然是種種草木植物,種類成千上萬。這裏面有能讓人吃的,有能給人治病的,也有沾一點就毒死人的劇毒之物。饑民中雖有獵戶,之前狩獵也只在有人煙地方的樹林。像這種生荒林子裏的東西,十分之一都不識得。塗生卻有辦法。雖然同樣不知這東西能吃不能吃、有毒無毒,他卻能仗着體格強健,硬吃進肚裏。
比如有不認識的蘑菇,他就敢先採幾朵吃吃看。吃了沒事還管飽,就招呼大家畫圖記錄,從此便多了一樣食物。遇上毒菇,換個人有性命之虞,他卻只是發一陣暈眩,或者腹痛拉泡稀屎,過一陣便又是個沒事人。
不認識的草藥、沒見過的蛇蟲……有塗生這個神農試毒,顧庄有什麼需求,絕大多數都能在這座大森林裏解決。只在極少的情形下,才不得不受制於吳家邊寨,看那些人的臉色。
吳寨人還大為奇怪:怎麼總不見這些開荒乞丐來我們門前哀求?都在林子餓死了?
開荒隊全部餓死林中,這種事比比皆是。但餓死之前,肯定要來封地邊寨乞食。乞討當然要不到東西。這不是邊寨人心壞,實在是自己都不夠,哪有餘糧送人?開荒乞丐又不是一個兩個,聚合成團,那麼多人口,哪個寨子養得起?
乞討討不到,下一步便是硬搶。但大多數邊寨每一兩代就會來一批開荒賊,數百年下來,早有了應對之策。
從墾荒團過境,邊寨為首者第一件要弄清的,就是來人帶了多少糧食。這件事再容易不過。墾荒團攜帶的所有糧食,不管是封君、城主資助的,還是團首出資自購的,都由護送(押解)墾荒者出境的衛所兵掌管。直等到了邊境,才向墾荒團交割口糧、糧種。免得被饑民哄搶了糧食,卻並不離境。
交割地點自然是在邊寨。哪怕一粒米都逃不過邊民的眼睛。
看過糧食,數過人頭,這些開荒乞丐什麼時候吃盡耗光,邊寨的人一算便知。大約時候差不多了,寨主便要着人修整寨牆,安排器械刀槍,以逸待勞,等着乞丐們攻打。
就憑開荒乞丐餓成那樣,結果不問可知。
這一次卻出了古怪。上一代、上上代老輩傳下來的萬全方略,沒有一條能用得上。
寨主吳老爺派人打着慰問的旗號探訪,這是明面上的。頗有些邊民自己偷偷前往,要探個究竟。這些都是早早做好準備,打算在這批開荒者身上發一筆財的,卻落了個空,自然要看看為什麼竟有這種咄咄怪事。
結果卻發現,這伙開荒乞丐居然過得不錯。雖然大都面黃肌瘦,但聽說已經不怎麼餓死人了。還劃出了範圍,供人定居。住處雖然多是窩棚,但成行成列,中間留出通道,四通八達,顯然是今後的街巷。還有排污的地溝,漚肥的糞坑,炭窯、鐵匠鋪等一應俱全。
這明明就是一個大村的雛形。村裡為首的幾家甚至已經建起木屋。雖然粗陋,但寬敞軒昂,自有一番欣欣向榮的氣象。
真正驚人的不是村莊,而是田地。
大片莽林不見了蹤影(已經成了房屋、木炭、柴薪),平展展的土地上,不要說那些千年樹根,連大些的石塊都沒有。松過土,施了底肥,到季節時撒下種子,出來的便是糧食。
這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照理說,這些人自食其力,不來村裡乞食騷擾、偷雞摸狗,吳家邊寨除了少數等着發難民財的之外,其他村民應該高興才對——原以為有麻煩,現在卻平安無事,豈非喜事?
可嘆這個時代人心不堪,叫做笑人無憎人有。人窮了要恥笑他,人富了又嫉恨他。尤其是村民們當初高高在上,親眼看着這些饑民破破爛爛地從自家門前經過,現在卻發現人家過得不比自己差多少,再過些年,還會越來越好,自己就是拍馬也趕不上。
不由得吳寨邊民同仇敵愾,將顧庄視若不共戴天之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