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國君、封君與人民
這才叫說時容易做時難。墾荒拓殖，難關重重。第一個難關，便是那些分封之臣。
說是封臣，在封地里號稱封君。他也有自己的臣下、官吏，管轄着萬民，征糧收稅，再將糧稅和國家分成：一部分上交國庫，一部分為封君自有。就連國家經制的衛所兵，都是衛所所在的封地之君徵募、統領，戰時應國君召集，跟隨各自的封君，配合國君直轄的禁軍作戰。
像這樣的封君，在自家封地，他便是具體而微的一國之君。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真正的國家君王不要來自家封地生事。
拓荒墾殖卻正是這樣的事。
生荒地必定緊挨着某個封君的封地。募人開拓，必定是封地之民（不可能從千里萬里之外的國都招人，再千里萬里送去墾荒）。在封君看來，這就是用我的人，給你開拓土地。
這倒也還罷了。真正讓封君提心弔膽、避之唯恐不及的是：開拓出來的土地稱為國土，為國君所有，國君自然會派官吏層層管理。這就等於讓國君的勢力，從千里萬里之外，來到自己身邊。
費盡千辛萬苦，請國君來自家旁邊居住——大小封君，誰沒聽過伴君如伴虎？
常言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人都容不得，更何況猛虎！
下面封臣的這些心思，當國君的豈能不知。曹國國君早頒下旨意：凡開拓的土地，國君與相關的封臣按比例分成。
但這點小利，實在抵不過大患。再說國家遼闊之極，再小的封地也都十分廣闊。封君們並不缺少土地。
封君既然對抗拓殖，以他們在各自封地的勢力，有一萬種方法讓國家的墾荒政策無法實施。歷代曹君也無計可施。
唯有在一種情況下，封君們會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組織人力，去自己封地之外墾荒。
大災之年。
小災小患，封地里各處官吏自會處理。就算大些的災禍，這一處無法應付，封君也能安排別處調撥錢糧，施以救助。但如果是肆虐整個封地的大災，封君便束手無策了。
向國君求助？一是封君與國君平時勾心鬥角，到有難時，怎能指望國君不計前嫌，全力搭救？二是遠水救不得近渴。就算國君真心援救，國家如此廣大，待賑濟自天遠地遠處來到時，多是已經用不上了。
至於近鄰的其他封君，更是指望不上。封地相鄰，處得好的都少不了種種糾紛，處不好的更是一年年兵戎相見，將對方視為我開疆拓土的對象。被鄰居吞併的封地不在少數，只要運作得當，國君也睜隻眼閉隻眼。
大災到時，鄰居封君不落井下石便是與人為善了，哪還能指望他們伸出援手。
可憐那些百姓，遇到大災之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拖家帶口，乞討度日。但鄉下處處遭災，哪裏有吃食可討。自然而然地，一群群逃荒的饑民從四面八方擁向最近的城鎮。
城主們可以關閉城門，隔絕難民。但關起城門，城裏人自己也熬不了多久。城裏大戶雖有存糧，絕大多數百姓卻連隔夜之糧都存不下。關起城門，勢必逼反城裏百姓。
放難民進城，也多熬不了幾天。施粥、以工代賑……這些手段都只是拖延。一旦災民明白前途無望，必死無疑，接踵而來的必定是生靈塗炭的大暴動。
哪個城主不怕？作為封地里最大的城主，封君是最怕的一個。
這種時候，封君和他們之下的城主們便會積極號召饑民組團拓荒。
無論做什麼都好，只要出城四散而去，管你是乖乖凍餓而死，還是為匪為盜（這樣的災年，就算匪盜，也沒處搶掠）。
就連替國君拓荒墾殖都行。不僅贊同，更要資助工具、口糧、種子（為防備刁民借拓荒騙取口糧，吃飽了肚子還賴在城裏不走，那點糧食定要由衛所兵押送至墾荒地，到地方再發放。）
前面說到，拓荒墾殖難以實施，難就難在封君不肯。到了封君大力支持時，拓荒就能成了嗎？其實不然，仍舊是個“難”字。
難就難在，百姓們也並不情願。
紅塵里所謂荒地，並非寸草不生的沙漠戈壁。那樣的地方，也就無所謂開拓了。拓殖開墾的對象，土地盡皆肥沃，養成綿延千百里的茂密森林。
森林裏多的是狼蟲虎豹，劇毒植株，還有激流、沼澤，處處要人性命。尋常人十個進去，能有一個活着出來，便是僥天之幸。就算有懂行的老把頭帶隊，大批人進去燒林拓荒，照樣做不出名堂。
像這樣千百年生成的密林，地面之下盤根錯節。地面之上可以放火燒林，卻燒不到地下那些樹根，只得憑力氣一個個將樹根挖掘出來。那般大樹，紮根不知多少丈，多少天才能掘完一棵？到口糧吃盡也辟不出多少耕地。
現在的人，哪怕是鄉間耕種的鄉民，天性都有幾分懶惰，斷不肯下這般苦力。
故老相傳，在極遠極遠的早年間，人類先民和今天不同。沒有他們吃不了的苦，也沒有他們受不了的罪。吃盡千般苦，受過萬般罪，總算辟出了這一方世界，留給今日這些子孫。子孫們享受了先人福蔭，日子漸漸富足。但寬裕慣了，人也逐漸懶散，再也不能如遠祖先民那般不避艱辛。
哪怕到了天降大災，走投無路之時，大家仍是不願意走上那條密林拓荒的艱難之路。無論官吏怎麼舌燦蓮花，鼓動饑民，也沒人聽他們煽動，出城遠赴森林開荒。大家都說，千辛萬苦去那裏死，還不如就在城裏，死也落得個不受累。
果真到了勢必要餓死的時候，能說動大家去拓荒吃苦了，這時卻又餓得沒了力氣，哪裏做得了那樣的事。
這便是拓荒的第二個難關：只要還有一分力氣，誰都不願去對付密林。到了非去不可時候，又一分力氣都沒有了。
但現在，顧三爺卻無意間找到了這麼一個，這個出奇高大的小夥子。三爺藏在心裏半輩子的那些夢想猛然爆發，再也遏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