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

弘曆

宋嘉書原以為,哪怕是見到的是幼童版的乾隆帝,也會有點緊張或者尷尬。

然而,當孩子站在自己跟前的時候,她卻是下意識自然而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髮辮後面:“大熱天的,怎麼跑回來,瞧瞧這一脖子的汗,叫人打熱水給你擦一擦。”

又順手在他身上捻了捻:“還穿紗袍呢?天兒也要涼了,夏衣該換了。”

說完她自己也有些發怔。

這些話,這些動作,刀刻斧鑿般在她的腦海里,甚至形成了肌肉記憶,她還沒有來得及用自己的眼睛細細端量這個孩子,就已經下意識的在照顧他了。

大概,這就是一個母親的執念。

從外面奔進來趴在她膝上的孩子乖乖點頭。宋嘉書低頭看他,先對上又黑又亮葡萄似的一雙眼睛。

宋嘉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腮,軟嘟嘟的像團雪媚娘的糯米皮。

“弘曆。”

她這一叫,不自覺鼻子也有些發酸。然而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院子裏傳來嘹亮的童音。

“四哥!四哥!!!”

聲音之尖銳之震耳欲聾,讓外頭廊下掛着的鸚鵡都撲着翅膀躁動起來,嘴裏喊着:“五阿哥來了,五阿哥來了!”

宋嘉書就見原本依偎在她膝旁,一手抓着她的手,仰着臉任由她捏臉的弘曆立刻彈起來,在她身邊站的筆直,還把衣袖整理了一下。

這時候弘晝已經沖了進來,先給宋嘉書請了安,然後就連蹦帶跳往弘曆身邊跑。

宋嘉書就見弘曆背着手,皺着眉,小臉兒上一副長兄如父的態度:“弘晝,行走不可急奔,重儀姿。師傅教的你都忘了?”

比起弘曆,小半歲的弘晝反而看起來更加結實,尤其是大大的腦袋,越發顯得他虎頭虎腦的活潑壯實。

然而弘晝的嗓門跟他的頭一樣大:“四哥也跑了!我在外頭都看見了,你是跑進院子裏的!”

宋嘉書就看到弘曆的臉漸漸漲紅。

對孩子來說,這種哥哥在弟弟前的尊嚴,還是很重要的。

正巧白寧和四阿哥的嬤嬤一起打了熱水來,也擰好了兩塊熱手帕。

宋嘉書就接過來,示意嬤嬤們替兩個跑過的小阿哥將辮子撩起來,她邊給他們擦汗,邊對五阿哥笑道:“弘晝,你四哥跑進來,是因為想着額娘病了好幾日想快些看到啊。可平日裏跑這麼快,容易磕到碰到,以後哥哥帶着你,一起好好走路好不好。”

弘晝趁機告狀:“鈕祜祿額娘,四哥跟師傅一樣啰嗦。”

宋嘉書就見弘曆原本要恢復正常的臉,又是一陣脹紅。

好在弘晝的奶嬤嬤一左一右,哄走了弘晝回去用膳。

弘晝還憤怒的繞着桌子來了一段秦王繞柱走,才被兩個嬤嬤左右夾擊抓住。口中勸着,小祖宗哎,這個時辰各處都叫膳了,鈕祜祿格格這裏沒你的份例。另一個又說,耿格格還在家等着你呢。

好說歹說總算把弘晝弄走了,這孩子走之前還一步三回頭地望着弘曆,說出了灰太狼的名言:“四哥,我還會再回來的!”

弘曆才五歲的小臉上,呈現出一種又喜歡又嫌棄又要繃著的複雜表情。

宋嘉書忍不住就看笑了,摸摸他的光腦殼:“弘曆是個好哥哥。”

目送着弘晝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裏,弘曆才又湊過來,雖然不好意思繼續趴在額娘腿上撒嬌,但還是緊緊依偎在旁邊:“額娘,你身子好了嗎?”聲音里還是有藏不住的擔憂。

宋嘉書說不上來的心裏一酸,點頭道:“都好了。”

白南在旁邊看着,也不知怎的,眼圈就紅了。四阿哥這幾日住在耿格格處,哪裏知道自己差點就沒了親娘。

偏頭看了看小座鐘,白南便道:“奴婢這就出去傳膳。”

把屋子裏的空間留給母子倆。

弘曆就像往常一樣,跟母親說起這幾日上課的新鮮事和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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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們還沒到六歲,就只上半天的啟蒙課。下午不過是按照師傅的要求練練大字、溫習功課再出去練下布庫的基本姿勢。

總的來說,雍親王府的課程並不緊。

主要也是雍正爺自己現在就在韜光養晦的蟄伏階段,對兒子們不能要求過嚴,跟他富貴閑人的人設不符。

但又因他其實胸有大志,兒子又少,也不肯放任兒子變成無所事事的紈絝宗親,因而對兒子們的教育算得上是外松內緊。

看着上課的時間不多,也常出去撒歡,但其實半點沒有放鬆大局觀的教育。

若是從前的鈕祜祿氏,作為標準的后宅女子,或許還體會不出來。但宋嘉書一聽弘曆上課的內容,就有些明白四爺的意思。

弘曆弘晝都才五歲,啟蒙的先生居然在認字啟蒙,儒家思想之外,還同時教他們簡單的算數、曆法、天文。四爺甚至還規定了,每日先生必須給他們講一個歷史小故事,他自己也常叫了兩個兒子去,讓他們複述今日的故事,講講自己的想法。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這明顯是把孩子照着康熙爺這種精通儒學、數算嫻熟的全才路子上培養的。

弘曆幾日不見額娘,攢了好多話說。

“額娘額娘,今天師傅還講了皇瑪法新的仁政。”弘曆眼睛閃閃發光:“師傅說,昨兒阿瑪入宮前特意叫了他們去吩咐,讓他們將皇瑪法的仁政講給我和弘晝聽。阿瑪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從寺里趕回來的。今日入宮肯定也是為了這事。”

宋嘉書見弘曆一臉獻寶的表情,也就順着問道:“是什麼仁政?”

在她心目中,康熙爺可是個很能折騰的皇帝,命運愛折騰他,他也愛折騰命運,反正一輩子從小到老沒個消停日子。

弘曆激動道:“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仁政!”

宋嘉書一怔。

她的歷史再還給老師,也還記得雍正爺最大的政績之一:攤丁入畝。這正是康熙爺年間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完善進化版。

宋嘉書自打見了四爺本尊后,就一直有一種分裂的違和感:實在是她見到的四爺飄飄欲仙不染世俗的形象跟歷史上那個冷麵較真喜怒不定的帝王差的太遠。

可如今從弘曆上課要學的知識上,宋嘉書還是窺得了一點這位未來雍正帝的野心。

教給孩子雜學旁收,用對孩子教育問題上心也說得過去,可讓孩子從小就明白國家的各種政策,就是他的心意了。

他從未把自己只當成一世的王爺。那麼他的孩子也不該是碌碌無為的宗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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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言寢不語。當白寧和白南兩個開始往桌上擺菜的時候,弘曆就加快了語速,圓滿跟額娘交代了這幾日的新聞后,才算滿意,甩甩小辮子準備浣手用膳了。

白寧邊擺菜邊笑道:“大膳房也是,格格雖吃了幾日清粥小菜,該進些有滋味的,可今日這雞鴨牛羊豬魚俱全,只怕格格吃了也膩的慌。”

宋嘉書看向擺的滿滿當當的大圓桌。

擺在中間的菜是三鮮鴨子、鮮蘑燉雞、火腿炒香蕈、蝦仔冬筍、油吃黃瓜龍、奶汁魚片。

麵食是一盤象眼棋餅小饅頭、一盤烤的外表焦黃的巴掌大的酥餅和一碟子捏成小豬狀,眼睛用紅豆點綴的發糕。

還有一大瓷碗熱氣騰騰的羊肉卧粉絲湯。

宋嘉書吃了幾天淡粥,眼前都要發綠了,終於吃上了全肉宴,表示生活質量再創新高。

倒是弘曆,吃的並不多,吃了半塊發糕,半碗羊肉湯,再想伸手去拿酥餅,嬤嬤就來勸了:“四阿哥,吃多了一會兒午睡要停食兒。”弘曆回了個知道了,卻也沒就此收回手,而是掰了小半塊酥餅吃,並沒有拿整個。

宋嘉書在旁看着,也不做聲。

她原想着今日看看弘曆身邊的嬤嬤和丫鬟。

阿哥六歲就要去前院讀書,從前無微不至的照料,以後就可能變成瑣碎和掣肘,不是說這伺候的人變了,不好了,而是孩子漸漸長大,身邊需要的人變了。

跟着弘曆的四個小太監和以後陪着讀書習射的哈哈珠子,是輪不到她來挑的,只怕按照四爺的性格,福晉這種嫡母都輪不到插手阿哥的事兒,肯定是四爺自己挑。

那麼剩下的兩個丫鬟,兩個嬤嬤,宋嘉書此刻也不準備拿主意,反而想問問弘曆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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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心院的屋舍是五間房。

正堂是正經迎接四爺、福晉以及待客的地方。東側間一般就是耿氏這種熟人來串門就進來的坐的茶廳,用膳用點心也在這裏,東裏間就是宋嘉書的內寢室。

西邊兩間就是弘曆的屋子了。

側間是他平時寫字背書的書房,裏間就是晚上睡覺的地方。

用過午膳漱過口,稍坐了片刻,伺候弘曆的兩個嬤嬤就上來請阿哥去午歇。

弘曆也不要人抱,自己從椅子上跳下來,上前拉了宋嘉書的手:“額娘陪我去吧。”

宋嘉書想了想,三歲前鈕祜祿氏倒是經常哄兒子睡覺,自從弘曆開始啟蒙去前院,大概是怕兒子嬌氣惹得四爺不喜歡,鈕祜祿氏倒是很少再陪他了。

弘曆也從來沒有抱怨,沒有主動要求過。

今日,大概是為了親額娘病了一場的消息,孩子心裏不安。

宋嘉書點頭,牽着他的手往西裏間走。

弘曆窩在床上,軟茸的薄絨被蓋在下巴處,只露出一張白嫩嫩的小臉。他說話做事都一板一眼,恍惚間總讓人覺得他是個大人。

直到這一刻,他小小的身子躺在這裏,只是這樣短小的一截,宋嘉書才覺得他是個十足的脆弱的孩子。

宋嘉書伸手摸了摸他的大額頭。

從血緣上來說,她如今的身體跟這個孩子血濃如水骨肉至親,從現實來說,她跟弘曆也是綁在一起牢不可分的共同體,榮辱生死都是一體的。

她會好好保護自己,保護這個孩子,度過這不安的十八年。作為一隻蝴蝶,她不允許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一點蝴蝶翅膀,扇走她太后的未來。

她將誓死捍衛自己躺贏的權利。

弘曆被額娘摸頭,覺得額娘的手又軟又暖和,扭頭就對旁邊的嬤嬤們發號施令:“我只要額娘陪我。”

嬤嬤們也沒有異議,立刻退了出去。

宋嘉書一笑,這氣勢倒挺像四爺那天大刀闊斧走進來的樣子。

“睡吧,到了時辰,額娘叫你起床。”

宋嘉書見弘曆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穩,就給他掖了掖被角,起身輕手輕腳往外走。

忽然聽得一聲“額娘。”

宋嘉書回頭,對上一對墨丸一樣的黑眼睛,弘曆輕聲道:“額娘這次差點病死,是不是年側福晉故意不給額娘大夫。是不是她們要害你。”

不是疑問句,而是一句平淡的陳述,帶着一點道不明的冷意。

這樣的語氣從一個孩子嘴裏說出來,宋嘉書無端覺得脊背一寒。

這樣子的弘曆,跟那個從外面急急奔進來,趴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跟那個絮絮不止對自己講師傅的話的孩子,跟那個拉着自己要哄他睡覺的孩子截然不同。

宋嘉書轉身回去,也不坐在綉墩上,而是坐在床沿。

“弘曆,這是外頭的閑話。”宋嘉書認真道:“讓所有大夫在東大院的是你阿瑪,口角之爭耽誤了額娘看病的是下人們。這是你阿瑪和福晉對此事最後的結論,所以這話,你再不能說了知道嗎?”

弘曆點頭:“這話我誰都沒說,我只是要問一問額娘。”他仰着臉:“因為只有額娘是我自己的額娘,阿瑪是所有人的阿瑪,是弘晝的阿瑪,也是年側福晉孩子的阿瑪。”

“所以阿瑪要顧着許多人,不會偏心我們。這府里,是額娘才會只照顧我,我也只護着額娘。”

宋嘉書:……

這是五歲的孩子嗎,這邏輯,這通透,這利弊分析,簡直是神級隊友啊。

她望着眼前五歲的包子:原來想等着你十八年後再罩着我的,現在大概用不了那麼久了。

對普通孩子也沒有教養經驗的宋嘉書,面對這種白切黑小朋友,就更是沒有經驗。

那就讓他自由發展吧。

她這次再出手摸弘曆的大腦門,就帶了幾分鄭重:這腦子,可得輕輕摸,別給摸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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