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事

朝事

既然說起嬤嬤,宋嘉書就停下手裏的針線對弘曆道:“你上回說,想換掉烏嬤嬤,額娘已經給福晉報上去了。”

弘曆原本盤着小短腿,一手托着圓潤的小下巴在想弘晝,一聽這話立刻支起頭:“額娘真的聽了我的主意?”

宋嘉書點頭:“你身邊的人,當然要聽你的主意。”

弘曆垂頭不語。

從前額娘一直百般呵護他,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都替他打理好。可這回一病過後,倒是開始讓他自己挑人,自己做決定。

弘曆忍不住想:額娘是不是怕她真有日病個好歹,自己一個人什麼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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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

剛用過膳,福晉還在漱口的時候,就見蘇培盛從外頭被引進來,給自己請安,彙報四爺馬上要過來的消息。

下人們自然張羅着準備。

雖說四爺剛用了膳,飯後的茶也總要上一盞。而且也不能光禿禿上一杯茶,點心果子也是不能少的。

福晉看着下人忙碌,心裏在盤算着一會兒要跟四爺說的正事。

而四爺既然用完膳就迅速過來,一定也是有正事要跟她說。

她看着忙碌的赤雲赤雀,她們是下人,怎麼會明白,四爺的恩寵在誰那裏都不要緊。

只要她是康熙爺聖旨欽點的兒媳婦,是四福晉,四爺的正事就只能跟她說。

天不倒,她就不倒。

別說已經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紀,就算年輕的時候她跟四爺也非恩愛夫妻,這會子要是低三下四去捧着爺,去跟側福晉格格們計較誰跟爺吃飯,誰伺候爺過夜,才是可笑。

果然四爺進門,坐下第一句話就是正事:“給二十四弟的滿月禮,再加厚些。”

福晉聲音四平八穩:“已經備了一套赤金的手鐲並長命鎖,兩對小兒安枕的玉瓶,一對如意。”

這個禮可不算薄了。

皇上這幾年老當益壯,廢大兒子們的同時也沒少添小兒子們。二十一、二十二兩個阿哥都是康熙五十年出生,二十三阿哥康熙五十二年出生,加上今年剛剛出生的二十四阿哥①,在子嗣方面,康熙爺可謂是付出就有回報。

在這方面,四爺着實有些羨慕自己的親爹。

福晉也因此有些躊躇:前幾位阿哥送的禮都差不多,這會子只給二十四阿哥加厚,算什麼事?

四爺明白福晉的顧慮,在跟宮裏打交道這一塊,福晉這些年着實給他省心,是百般謹慎十分得體的。

“是皇阿瑪金口玉言,二十四弟是幼子,今歲又逢仁政和大字典編纂功成,所以藉著這回二十四弟滿月,要格外熱鬧些。”

大字典便是編了好幾年的《康熙字典》。

正所謂盛世修書,康熙爺對前明永樂帝的永樂大典頗為推崇,更有效仿超越之意,雖然從他登基起,朝里朝外就沒消停過,但還是投入了許多心血到修康熙字典中。

終於功成,自然要好好慶祝一二。

兼之二十四是老來幼子,正好體現他老人家寶刀不老,所以康熙爺金口要給兒子辦熱鬧的滿月。

皇上開了尊口,這宴的檔次自然要上升,禮的檔次也得上升。

四爺手裏捏了一串楠木佛珠:尤其是他們這些隔着三四十歲做哥哥的,更得上心。

太子爺從前是怎麼廢的不也有一條對幼弟的夭折毫不傷感的罪名嗎。皇阿瑪漸漸老了,偏心小兒子,又覺得自己護不住他們幾十年,於是一雙眼探照燈似的盯着這些長成的兒子們,動不動就敲打他們沒有孝悌之心,生恐自己百年後,小兒子們集體被兄長扔出宮去吃糠咽菜。

想到皇阿瑪的疑心,四爺的思緒不由轉到今日的煩心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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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十五歲上開始上朝站班,曾在戶部、工部都乾的有聲有色:在工部負責視察河堤、整理兩河工程,在戶部也管過賑濟,平糶等事。起初有太子的時候,他自然不出頭,可這些年太子倒下了,他的風頭又被老八蓋過去。

不過老八前幾年風頭再好如今也沒人羨慕了。

前年皇上巡行熱河,老八為了額娘的忌日不曾跟隨皇上,結果送去給皇上的禮,居然是一對奄奄一息的海東青!此事一出,皇上雷霆大怒,直接道: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②

此事直接將老八打入了谷底。

可以說這些年皇上的小眼睛探照燈一樣盯着這些長成的兒子。這些曾經承歡膝下的兒子,被他驕傲歡喜地稱作小老虎的兒子們,終於長成了大老虎,牙尖爪利的瞄向了他的皇位。

為著廢太子和老八送死鷹兩件大事,牽連了數位皇子幾乎被皇上罵死過去,於是再沒人敢明着出頭,剩下的兄弟們一個個臉上都是恭敬謙讓,似乎一夜通玄,都對權力失去了興趣。

可四爺知道,每個人都在暗裏使着勁呢。

而皇阿瑪……

則越發難以琢磨了。

這回‘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仁政一出,他又將十五歲以上的兒子們都提溜到御前,讓他們議政,連厭棄了的老八都拎了過去,非讓兒子們各抒己見。說不出什麼要點來還要罵他們這麼多年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之後又給老三老四分配了上戶部旁觀的差事,其餘阿哥也都有了點活計。

四爺這幾年裝的富貴閑人似的,是為了安阿瑪那顆謹慎敏感的心臟,可不是真的要在朝上銷聲匿跡,於是這回見皇阿瑪主動給了任務,他雖不打算一鳴驚人,但也是擼起袖子準備好好乾的。

結果才幹了幾天,皇上又把他叫過去,賞了他一枚印。

然後狀似隨意道:聽說你前些日子還在跟和尚論佛法,倒是朕為紅塵俗世耽誤了你,聽說你自號破塵居士③,朕就讓人給你刻了個印,回去吧。

可以說是賞了東西,然後把他開除出了戶部。

這悶頭一棍子,四爺真的是不明所以,但對皇上,哪裏敢有個不字,只能感恩戴德皇阿瑪賞賜,再感恩皇阿瑪體貼我心,知道我‘迫不及待’要回去過出塵脫俗的生活。

皇上滿意,令他退下。

回到府里后,四爺還是忍不住把臉沉了下來:這也太丟人了,庸庸碌碌的老三都還在戶部跟個蘿蔔似的穩穩蹲着呢,他倒是被踢了出來。

好在他這些年裝閑人,府里倒是整治的鐵桶一樣,偶然失態也不會傳出去。

不過四爺是個對自己很嚴格的人,還在屋裏反省了一會兒,以後在自己府上也不能失態。

君子慎獨。

只有獨處的時候也做到毫無破綻,在皇阿瑪跟前才能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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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從放飛的思緒里回神,見福晉還等在一旁,就知道他外頭的正事說完了,福晉要開始跟他說府里的正事了。

果然,福晉先問起了中秋進宮領宴之事,如往年般敲定了流程后,又說起府里的中秋宴。

兩位主子不在,往年是李氏這唯一的側福晉主持,今年自然不同,年氏懷着身孕要格外珍貴些。

福晉的意思是,原本說好了,兩位側福晉一人一年主持中秋宴的,可如今年氏不方便,自然不好操心,只得讓李氏繼續操持。但既然如此,生恐下人們小瞧年氏,要不讓格格們中秋當日先去給年氏請安。

四爺微微合目,捏了捏眉心。

他是個極仔細的人,他看得清這些人的心思,福晉也全是陽謀。這樣輕輕巧巧的一個舉動,也算是彈壓了李氏。

年氏李氏越發嫌隙深了,互相制衡,總比手拉手鬧她這個福晉的好。

只是這也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何況年氏懷着孕多思,能有點子特殊待遇讓她高興,四爺覺得也好,也就點頭批准。

再之後才說起府里下人之事。

烏拉那拉氏心裏明白,四爺最關心的是子嗣。於是便先說阿哥們身邊的人。“三阿哥也十二歲了,李氏的意思,是該給他房裏放兩個老實本分的教導人事的大丫頭了,以後也好預備着大婚。”

四爺點頭通過。

福晉就繼續道:“四阿哥處,鈕祜祿氏報上來,四阿哥身邊有個烏嬤嬤規矩不好有些嘴碎,要退了去,如今暫時沒有好的,就先挑着,等來日內務府撥了人來挑個好的再說。五阿哥處耿氏沒報要換的人。”

四爺睜開眼睛:“規矩不好,怎麼不好法?”

鈕祜祿氏在他心裏一貫是個沉穩仔細,不愛爭不愛張揚的性子,她忽然要出聲換人,尤其是換阿哥身邊的人,四爺還是在意的。

“據說是多嘴多舌的嘴碎。”

四爺略微蹙眉,將此事先記下:“既如此,就慢慢挑着。弘曆弘晝過了年也該往前院去念書了。”

事關阿哥,福晉一貫都是只作為嫡母關心,並不拿主意的。

一串子正事說完,四爺跟福晉兩個便相對無言了。

四爺原本想回去歇着,可如今聽了四阿哥要換嬤嬤,還是為了口舌上的事兒,便起身往凝心院來。

福晉聽下人說,四爺往鈕祜祿格格處去了,只是淡然點頭:其實這麼多年了,四爺還是從前那個較真的急脾氣,有什麼事恨不得立刻弄明白掰扯清楚,讓他帶着含糊過夜都難。

可偏生……這個皇位,吊在這裏,折磨了所有阿哥這麼多年。

四爺這個脾氣,只有比別人更難熬更錐心的。

‘阿彌陀佛’。福晉不知怎的,就念了句佛。

然後才轉頭繼續操持着日復一日的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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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哥們的生辰見於史書記錄。

②:康熙五十三年,康熙帝在前往熱河巡視途中。胤禩(八阿哥)因當時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他前去祭奠母親。後來胤禩挑選了兩隻上等的海東青派人送予康熙,卻不想等到了康熙手裏時卻變成了兩隻奄奄一息的死鷹。史稱“斃鷹事件”

爾後,康熙說出了更絕情的話:“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次年正月二十九日,康熙諭胤禩“行止卑污,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停本人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

③:雍正帝則自稱“天下第一閑人”。而且研究佛法,尋訪道士《胤禛行樂圖》上印,自號破塵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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