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練攤兒大姨
然後,小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兒,走了。
晨光中,清瘦的兩條腿膝蓋處分的很開,柴火棍似的,支撐出一個中空的菱形。
柺棒腿,實在不適合穿上緊下肥的喇叭褲……
小梅在晨光中發獃。
小杏是她的鄰居,就住在河邊兒后兩排房子拐角處,家裏一個母親兩個哥哥,都沒正式工作,日子不富裕,小杏小學都沒怎麼讀,就這麼混着日子,想辦法穿漂亮衣服,與搞對象。
終於有一天,再沒看到小杏的身影,後來傳說是被嫁到遠處了,再後來,又傳說是喝農藥自殺了。
曾經在一起共存的經歷,也就伴隨着傳說消失掉了。
一個鮮活的生命,也是這樣,妖嬈的盛開過,然後凋謝,匯入泥土,了無蹤跡。
小梅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緩緩踱回家中。
看到繁忙勞碌的家人,一顆心方安定下來。
母親看到破天荒早起的女兒懷裏還抱着一本書,臉上的訝異勁兒保持了足有半分鐘。
父親李建國手中還端着飯碗,眼珠子卻瞬間瞪大了,然後,老懷大慰的說:“知道用功了,就好。爸爸今兒再去催催你念書的事兒。”
就好像懷裏抱了一本書,便抱住了整個世界一般。
哥哥在往外推車,準備上班去,伸手過來揉揉小梅的頭頂,啥話都沒說,眼睛裏面的滿意卻是顯而易見的。
做一個令大家滿意的乖孩子,就是這麼簡單。
母親給小梅剝了個煮雞蛋,遞給她,嘴裏說著:“這以後好好念書了,肯定費腦子,媽天天給你補一個雞蛋。”
這待遇可是哥哥姐姐們都沒有享受過的。
小梅笑,聲音略帶喑啞回道:“等我掙錢了,先給媽買一籃子雞蛋。”
她沒說出口的是,買一籃子,一家人都每天補補身子。
母親也笑了:“咱家養着好幾隻母雞呢,哪兒還用買雞蛋?”
其實像李家這樣的生活,已經算得上條件不錯了,吃喝上能管飽,穿戴上能管暖,又有公家的家屬院居住,寬寬敞敞的,母親很知足。
不知足的,大概也就只有小梅這個重新輪迴了半遭的靈魂。
重新開始,她不想走老路,只能把固有的觀念打碎,命令自己選擇最艱難的最犯怵的途徑。
比如,兜售手工頭花。
上輩子做裁縫,學會跟人交往溝通了,上街兜售貨物還是頭一遭。
小梅抱着鞋盒子,一臉的慷慨悲壯,上了路。
她換了衣服,老款式娃娃裝,細碎的方格布褂子,圓領兒,圓兜兒,下面搭配的姐姐傳下來的黑色百褶裙,過膝蓋,光着小腿,方格布方口鞋,顯得文靜又柔弱。
柔弱嗎?這是需要擯棄的表現。小梅挺起了胸膛,努力顯得自信些、勇敢些。
她沒做過銷售工作,卻知道從什麼地方購買頭花,於是直奔最繁華的零售衣物飾品市場,緊鄰着批發街。
今兒特意梳了一條高高的馬尾辮,臨到市場門口,咬咬牙不惜毀壞形象,往馬尾辮上狠狠卡了一拉溜兒頭花,就當自己是個活動的貨架子了。
市場佔據了一條街,上面搭着塑料瓦半透明頂棚,兩邊就是貨攤子,一排排竹竿上懸挂着各個攤子上的衣物鞋襪飾品,攤主們胸前掛着收錢的包裹,熱情的招呼着一個個從攤位前經過的顧客。
據說這些攤位都要付租金的,不可能白白給小梅使用。
小梅抱着鞋盒子,站在一處極小的攤位前。
不同於周圍銷售衣物的面積闊綽,這個攤位只有大約一米半的寬度,向上擴展的還算廣些,在鐵絲網上別著一列列髮網、皮筋、頭花……
值得慶幸的是,整個攤位上的髮飾,還沒有一種樣式能趕得上小梅的產品精緻漂亮。
小梅不說話,緊抿着嘴唇,眼神在鐵絲網上上下下的打量,被一列發卡墜的變歪了的馬尾辮,勝過了她的語言。
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穿戴的不算時髦,一張大餅臉透黑,頭髮燙過,半長不短的攏起來,扭了幾遭兒,用一枚淺紫色塑料卡子卡住,髮捲兒半路上折下來,倒是顯得生動了些。
這會兒,攤主從起初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轉變成感興趣了,伸手去摸小梅的馬尾辮上的頭花,嘴裏問道:“你家裏有大城市的親戚吧?這些……是上海貨?”
小城市的女人,也知道大上海的繁華時髦程度首屈一指,所以,凡是看到樣式新奇的衣服飾品,第一個想到的來源地就是上海。
小梅剛才緊張的雙腳腳趾都開始摳地了,終於聽到詢問聲,整個人活了過來,緊抿着的嘴唇也放開了。
她有些答非所問:“買一支,三元錢,買兩支,收五元,買五支,收十元,買十支,收……十六元!”
說著話,她十指略有痙攣的,打開了鞋盒子,伸到攤主面前。
請原諒她沒真正轉過全身來,實在是,膝蓋僵直了,忘記了怎麼打彎兒。
拒絕閑聊直入正題,您要是不買,我再去找下家。
老實人做買賣,就這樣……
攤主的腦迴路受到了考驗,半晌兒才跟上節奏,明白過來,這別了一腦袋頭花的小丫頭,要跟她談買賣呢。
“你是要賣給我?哈哈……看樣子還行,這價格你是要零售的啊?我們進貨那都享受的批發價……”。
攤主一隻手半捂着嘴巴,笑聲也壓得低,跟在進行多麼神秘的行動似的。
小梅眼睛裏面的光彩黯淡下來,買賣沒談成,首發失利,那就轉戰下一個小飾品攤位再試試吧。
她轉正了身子,一手去扣鞋盒子,膝蓋也回想起來怎麼打彎兒了,一臉失落繼續走。
其實真想大大方方侃侃快快跟別人溝通,可是這會兒真心做不到,舌頭就跟剛吃過秋柿子一樣又麻又澀,嘴唇也被粘了膠水……
反正……今兒要賣掉!把腿走斷了也要賣!
她下着決心,胳膊肘卻被人拽住了。
是那位女攤主,目送着小姑娘的一腦袋頭花,下意識就拽住了人。
“那個……先別走嘛,你這盒子裏,是多少支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