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陸嘉諾有限的三年多人生里，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一個原本在他面前啰嗦嘮叨，總是裝作大人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傻氣的傢伙，一個總是那麼充滿活力的人，突然失去了意識，不管怎麼推搡，都不再有回應。
這讓陸嘉諾內心生出了一絲恐懼。
這個人，會不會就這樣消失？
他不假思索地，就按照記憶中的常識，撥通了急救電話。
“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啊……啊……”他努力想要說話，卻怎麼也發不出想要發出的聲音，告訴對方地址等關鍵信息。
“小朋友，是你家裏大人生病了嗎？還是你不小心按到了？”接線員大概是聽出了孩子的聲音，柔聲詢問道。
“啊啊……”
他的聲帶幾乎從來就沒能正常說過話，此時此刻，越是着急，越是無法說出完整的音節來。
“小朋友，不可以打急救電話玩哦，不然阿姨告訴你媽媽，會打你屁屁的！”接線員告誡了一句，電話被掛斷。
陸嘉諾額上有些出汗，他一咬牙，跑出房間，打開了房子的大門。
這是住進這所小兩居室近一年時間裏，他第一次主動走出大門。
公寓的一層有十多戶。
以往，他恐懼着與人接觸帶來的酷刑般的痛苦，總是努力避開所有人。但這一次，他將所有恐懼都拋在了腦後，走到了走廊，拍打起了鄰居家的大門。
他的身體太小太弱，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鄰居可以送她去醫院。
然而今天是工作日，同層的鄰居幾乎都不在家。他敲了一家又一家，始終沒有人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遇到鄰居家的楊大姐回家來拿東西，看到了四處敲門的陸嘉諾。
最近她跟陸瑤接觸頗多，陸瑤幾乎隔三岔五就會給她的兒子端一碗牛雜湯。
看到陸嘉諾，頗為驚訝：
“這不是小嘉諾嗎，怎麼在這裏？”
“啊……”陸嘉諾指了指屋裏，努力比劃着，這才引起了楊大姐的注意，被他領到屋裏，看到了高燒不醒的陸瑤。
有了大人的幫助，陸瑤很快被送上了救護車，拉到了醫院。
等她恢復意識的時候，感覺手上有點痛，還有冰冰涼涼的液體流進身體。
睜開眼睛，剛動了動，便見病床邊一個小小的身影也跟着直立起來。
這小傢伙穿着帶兜帽的棉衣，戴着口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手上還戴着手套，仔細一看唯一露出來的眼睛，才發現是陸嘉諾。
“我怎麼到醫院來了？”
陸瑤聲音有些沙啞。
鄰居楊大姐見陸瑤病得不省人事，連自家的攤子都不守了，一直在醫院照應着，此時聽她說話，立刻湊了過來。
“哎呀，陸家妹子你終於醒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陸瑤搖了搖頭。
楊大姐便絮叨着道：
“醫生說，你這次就是營養不良加疲勞過度，我說你呀年紀輕輕可別太拼了，要是自己倒了，孩子還這麼小可怎麼辦呢！你不知道，你家的小嘉諾這次可是嚇壞了！”
說著，便跟她說起了自己回來，看到陸嘉諾到處敲門找鄰居救她的事。
“這孩子一刻也離不得你，我們把你送上救護車，他說什麼也要跟着來，而且還一直守着你！”
陸瑤驚訝地看着陸嘉諾，她沒想到自己這次發高燒暈倒，竟然讓被斷定為患有無法治癒的先天性自閉症的小孩，主動與外界溝通。
驚喜之餘，又有種感動填滿心間，小孩真的很關心她呢。
不愧是她兒子！
雖然不是她生的，但是她養的啊，他知道她是好媽媽，所以很愛她呢！
陸瑤心裏美滋滋，拉過陸嘉諾戴着手套的小手，笑眯眯道：
“諾諾不用擔心，媽媽已經沒事了哦。謝謝諾諾送媽媽來醫院，諾諾真的好棒哦！”
對上陸瑤亮晶晶的眼神，陸嘉諾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從凳子上下去，離開病床。
他才不是擔心她。
只是覺得她一個人去醫院，可能會沒人照應才跟來的。
她那麼笨，又昏迷不醒，沒人看着根本不行。
陸瑤醒了后，很快就去辦理了出院。
主要是救護車是三甲醫院的，床位緊張，見她醒了沒什麼大問題就不讓她繼續佔着床位。
不過，醫生也囑咐她，以後一定要注意營養和休息。她就是身體底子太差，再加上過度勞累才引起了高燒，若不是來醫院來得及時，燒成了肺炎就麻煩大了。
一趟醫院花了快兩千塊，可把陸瑤心疼得不行。
現在她已經深刻地懂得錢來得多麼不容易。
她的家底太薄了，這半個月來，總共也才掙六千來塊錢，再加上日常花銷，連投入的本錢都還沒收回來，她怎麼可能不着急。
到底是年輕，出了院吃了頓飯以後，陸瑤很快就生龍活虎起來。
想到這次的花銷，再想想自己剛有點起色的生意，她覺得自己不能停歇太久，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決定繼續去出攤。
沒想到，她剛要出門，就聽到另一間卧室的房門開了，緊接着，陸嘉諾小朋友就沉着小臉走了出來。
“陸……瑤……”
聲音帶着小孩子特有的軟糯，雖然說得很慢很吃力，吐字卻很清楚，叫陸瑤震驚不已。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個自閉症小孩他說話了！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病好了，以後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學習和生活了呢？
“諾諾，你會說話了！”她驚喜地奔到小孩面前。
養了大半個月，她對這個乖巧安靜到讓人心疼的小孩已經很有感情，對於他的病能好，她是發自內心地喜悅。
“……休……息……”陸嘉諾一字一頓地道。
昨天獨自練習了很久，他才終於能清晰地吐字。
看到這個笨蛋竟然才出了醫院就又要早起去出攤，他忍不住出來阻止了她。
被陸瑤養了大半個月，陸嘉諾已經不像最開始一樣瘦了，面對這張白白嫩嫩的嘟嘟臉，水葡萄一樣的大眼睛，他越是做出嚴肅的表情，越有反差萌感，叫陸瑤忍不住抱住他就是一陣親。
“哇，諾諾在關心我誒，好高興！諾諾真是媽媽的好大兒！”
陸嘉諾到底不是真的三歲小孩，他明白這種親昵舉動的意思，也能感受到她的滿心歡喜和對他的喜愛。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帶着純粹的歡喜親近他。
不討厭，甚至有些愉悅的情緒在心裏翻滾，他為自己這樣的情緒感到羞恥，小臉上浮出紅暈，咬牙切齒道：
“放、開！”
陸瑤依言放開他，但彎彎的嘴角和亮晶晶的眼睛還是顯示着她的開心。
“我這場病生得真是值得，諾諾會說話了誒！”
“笨、蛋”陸嘉諾輕聲道。
哪有這樣說自己的，她都不知道愛惜自己嗎？
陸瑤糾正道：
“諾諾不許說笨蛋哦，這是罵人的話！”
陸嘉諾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只覺得可笑，她竟然以為他什麼都不懂。
“你、就、是、笨。”
陸瑤對此相當不贊成：“才沒有，我很聰明的好嗎！你小孩子家家的哪裏知道什麼叫笨，以後不許亂說啦！”
說著又想起一件事來：
“對了，你剛才叫我陸瑤，不可以哦，要叫媽媽！”
“諾諾，來，媽媽教你！”她指了指自己，“媽——媽——”
“媽——媽——”
陸嘉諾扭過頭不理她。
這麼幼稚的傢伙，才不是他媽媽。
陸瑤逗了他很久，見陸嘉諾怎麼都不再有反應，也不肯開口，稍微有點失落。
不過，她天性樂觀，很快又恢復了幹勁。
“最艱難的從0到1已經突破了，若是去看看醫生，再好好引導，不愁不能恢復正常！不過，治療費好貴啊，看來我還是要更努力地賺錢才行！”
說著，她便抬起頭來對陸嘉諾道：
“媽媽要去買東西啦，諾諾要乖乖的，媽媽回來的時候給你帶草莓糖！”
說完，就拖着車迅速地出門去了。
這一次，陸嘉諾沒來得及阻止，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懊惱。
傻子。
誰稀罕她為了他做這麼多！
她比誰都清楚，他們非親非故，卻還是這麼做了。
可是，“為了他”，只要想到這三個字，那種溫暖就不由自主地流進了血液里，讓全身都跟着溫暖起來。
半個多小時后，陸瑤頂着寒風回來了，搓了搓手，笑眯眯地遞給了他一顆草莓糖，然後就哼着歌進了廚房。
一邊叫着好冷，一邊迅速地處理着牛雜。
陸嘉諾看着她被冷水凍得通紅的手，內心微微一揪。
最近，她一直每天五六點就起床去採購食材，大冬天用冰冷的水清洗，花四五個小時燉煮，然後在寒風裏擺攤七八個小時。
從她平時完全不懂得掩飾的言談舉止就知道，她原本的年齡並不大，還又懶又嬌氣。
但為了賺錢，她卻能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一忙起來，就顧不上自己的身體，所以才會生病。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他也要想辦法賺錢才行。
當然，他才不是擔心她，也不是要為她做什麼。
他只是，只是不想欠她人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