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冤家
話音未落,但見蹄聲隆隆,帶起的霰雪激蕩,為首三匹高頭大馬轉瞬間就已經衝到近前,喊了一聲“駐!”之後,一前兩后三騎就已經擋住了日光,氣勢蒸騰的站在眼前雪地上了。
周睿和段詩正舉手遮了一個額頭上的日頭,眯眼細辯一下,慌忙疾行幾步,弓腰抱拳行了軍禮:“恭迎凜提督!”
最前一騎馬背上端坐着一個玄盔玄甲的少年將軍,躍馬橫戟殺氣騰騰,長戟上血跡尤未乾。
周公公和段詩正見過他多次,還是忍不住心中喝聲彩——俊啊!
少年將軍身材頎長,面色白皙如陶瓷,仿若白出了紫調,輪廓深邃,鼻樑高挺,唇線起伏,點漆墨眼,眉梢明眸藏着銳氣,唇邊含笑又露着溫柔。
頎長身條的將軍將長戟掛在了馬鞍橋上,敏捷的跳下馬,一左一右兩個手下也跟着他行了半個軍禮,清朗聲音道:“全是舊相識,兩位大人就別用虛職咳嗽我這個後生晚輩了。”
凜聞天就是聖都長大的,打小久負兩個盛名——出了名的天才,出了名的混賬,四處撩撥惹是生非着亂跑,而今混到了十八九歲,跟着戰功赫赫的長兄凜吾謙、三哥凜雨棠餐沙卧雪着打仗,也得了個提督的三品官職,雖然是大哥帳下的虛職,可緊急時也可以代大哥出戰。周睿和段詩正在聖都正經地方沒怎麼見過他,花柳繁華巷裏倒是常見。
段詩正剛想客套“禮不可廢,”可他剛才落了水着了涼,咳嗽憋得滿臉通紅沒說出來。
凜聞天往地上一掃眼,正好和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蕭瑭對了個視線。
眸色偏淺,披頭散髮,眼神里三分掙扎二分不甘五分可憐,絲毫無戾氣,一看倒浪費了性格溫和的好相貌。
他拎着加長了的玉柄熟牛皮馬鞭,皺眉道:“怎麼弄這麼狼狽?”
周睿弓腰:“凜提督,剛才段大人帶着蕭瑭來看兵敗的現場,被蕭瑭趁機推下了冰窟窿,幸虧救得及時,否則命都難說了,這不還嗆得肺疼。”
“這麼冷的天,可不是兒戲,逸墨,把準備的上號野山參回頭送給段大人驅驅寒。”凜聞天用馬鞭子觸了觸蕭瑭胳膊,碰到蕭瑭剛被戳的血窟窿,疼得蕭瑭縮成一個毛球:“好好的皇孫不當,非帶着這麼多人陪葬?”
蕭瑭睫毛沾了雪變成白色,抖動着說不出話。
凜聞天向遠處吃人的血湖裏看了看,看到冰面上兩具女屍目光一頓:“連家裏的女人都躺下了?”
蕭瑭長姐腕上滿翠的翡翠鐲子映着冰晶雪光,和失去生機的主人成了鮮明的對比:“那是王府的小姐吧?”
“那是我長姐,”蕭瑭嗚咽:“你找到我父王了?他也來了?”
“當然來了,”凜聞天回答的乾脆,鞭梢一甩,“抬上來。”
盛親王找到了,抬上來的。
顧不得周身火燒刀攪一樣的疼痛,蕭瑭在地上翻身坐起,順着凜聞天的目光看過去——
看到了,他父親。
昔日高大雅正的盛親王只穿着白色的底衣,脖子上的繩索還未隔斷,打成一個死結從擔架上吊下來拖在地上,他父親的脖子和腦袋全向後折去,從正面竟然看到了後腦勺。
出征的盛親王確實回來了,死後被抬回來的。
“父王,父王!”蕭瑭瘋了,他站不起來,掙扎着以手支地往過爬,一步一個血手印,“你起來,你…”
偏凜聞天不讓他往前去,輕飄飄一抬腳,就踩住了他的破爛衣擺:“盛親王隨從散盡,漠海國也把他丟下了,他知道自己橫豎是個死,索性在密林深處不要命亂戰死了,我回來路上還和漠北游擊軍交了手。”
“蕭瑭,你死了自己爹,心疼了?”
他用馬鞭圈起蕭瑭的下巴,強迫他四處看:“你看看周圍這些冤魂,他們死了家裏邊不心疼嗎?我告訴你,這全是因為你們造反!”
段詩正和周睿盯着凜聞天反應,覺得正常,兵部也跟着折了八千人,能不想手刃仇人?
果然,凜聞天打量了蕭瑭一眼身上剛才被戳的幾個血口子血窟窿,紅色小溪全猙獰着流淌:“別說一人戳你一刀,就算十萬人戳你十萬刀,你也不冤,你爹死了,你也別想活了!”
“父王,”蕭瑭哭泣,頭突然炸了一樣的疼,五內如焚,疼痛到嘔吐,吐出來的全是血。
林子遠處隆隆的炮響傳來了,這幾天漠海國的游擊隊死皮賴臉的咬上了他們,未放棄侵擾,估計是跟官軍又交上手了。
“漠海狗又來了,”凜聞天把單薄只剩下半口氣的蕭瑭拎起來往身後一扔,拍拍手之後打了個呼哨招呼戰馬:“逸墨、君笑,你們兩個人把罪臣傷口處理一下之後看好別讓他跑了,押到京城去依律處分。”
周睿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道:“凜將軍,不是格殺勿論嗎?”
戰馬已經飛馳到了凜聞天近前,他瞬間已經飛身上馬:“估計按律當殺。”
“得令!”逸墨和君笑手腳麻利,君笑攏住蕭瑭,逸墨手裏拿着繩子正要綁,看蕭瑭全身血口子沒地方下手,頓了一下之後脫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把蕭瑭一裹,之後開始按肩頭攏後背的綁他。
“兩位少將軍且慢!”段詩正幾大步就奔上來了:“此子禍國殃民,罪孽深重,不宜饒過。”
凜聞天:“我可沒想饒他,我要押解回聖都,按律治罪。”
此子留之對他無益,段詩正向著身後帶着的山海關駐軍和血湖裏的凍屍一跺腳:“死去的和活着的兄弟們,全眼睜睜看着呢,不告慰死者的靈魂,怎麼安慰生者的軍心?”
盛親王餘孽,留着做什麼?活着就是有罪!裹挾着軍心,段詩正就想要殺。
凜聞天對此問題早有準備:“大魏律例,謀反大罪者應該押解京城,按律秋後問斬,此處殺死,於法無據。”
段詩正往身後的親兵衛隊掃了一眼。
候在旁邊的山海關駐軍已經見血,群情激奮,按着刀柄一齊向前了一步。
逸墨和君笑手下動作不停,已經把蕭瑭綁好了帶上了隨行的馬背,不用將軍再說話,逸墨輕喝道:“諸位兄弟,我朝律例,父債子還是天經地義,除了北疆軍,我們八千兵部弟兄的血債,還壓在他身上呢,我也想殺之後快,可斬在此處,回京后凜將軍和段將軍就是先斬後奏,觸犯了我大魏律例第四條,屬於私自行刑,是有罪了,我們也要為自己主子考慮,別為了一個餘孽髒了自己的手,得不償失。”
山海關駐軍不懂律例,聽着好像那麼回事,面面相覷,猶豫起來。
段詩正氣悶,被噎得猶如一口吞了雞蛋,在這殺了蕭瑭,和碾死臭蟲差不多,誰會為了落水狗講禮法?蕭瑭回京又能如何?左右是個死。凜聞天等人一番話聽着大義凜然,其實不過是兵部不想摻和任何段皇后外戚和失勢皇子之間的爭端,換一句話就是不想給他們行任何方便,和背任何黑鍋,全按照規定來,這才橫出這麼一杠子。
總不能當場逼着凜聞天違反國法,可惡的賤賤蟲凜小四。
凜聞天在馬背上鞠躬行禮:“兩位大人,漠海國又來侵擾,凜某人戰事在身,失陪了,人我先替二位保管着。”
段詩正和周睿無話可說,是吃了黃連的啞巴,目送着凜聞天扎牙舞爪的帶着人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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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月亮吊在樹梢上,夜梟在林子間起起落落,晚上風熄了,凜聞天帶着兵還是駐紮在昨天的老林子裏,軍帳里乾冷。
逸墨把蕭瑭帶回帳子,喚了軍醫來往下灌藥,順着唇角往下淌,周身燒的像是火炭,一口也灌不下去。
逸墨急的滿頭汗,去找主子,凜聞天正穿着一身不太厚的衣服巡營,站在一塊大黑石頭上若有所思的往遠看。
逸墨單手端着頭盔,他自小跟着少爺,在少爺身邊地位不低,可從來禮數周全:“將軍,蕭瑭喂不下去葯,照這樣堅持不了兩天。”
“意料之中么。”凜聞天弔兒郎當,眼睛捕捉到遠處的一抹黑:“誰看到家裏這麼死人,自己又這麼遭刑,全得崩潰。”
“那怎麼辦?”
“他昏迷不醒嗎?”
“是半昏半醒。”
“我去見見他,他還有用。”
逸墨:“哪一方全容不下他,還有什麼用?”
凜聞天大步流星,已經快步到了蕭瑭躺着的帳子前掀開了門帘,聽逸墨這麼問,駐足回頭答道:“蕭瑭對別人全是棄子,不過他母親是漠海國的公主,漠海國一向與我國為敵,留着蕭瑭一口氣,也許日後有用。”
他側臉向賬內瞟了一眼,見蕭瑭臉色燒得通紅躺在簡陋的行軍床上,昏迷着不睜眼,又勾唇一笑:“當娘的嘛,哪有能捨得自己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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