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番外三
花朝城,花神節當夜。
滿城繁花在佈滿全城的陣法催動下盛放,謝微之坐在牡丹樓頂,手中握着小巧的酒瓶,神情微醺。
有人落在她身後,謝微之沒有回頭,只懶懶問道:“你做什麼去了。”
晏平生在她身後半蹲下身,一朵開得正絢爛的牡丹被他簪在謝微之發間:“本想摘幾枝花應應景,又覺得它們生在枝上更好,取一枝,便足矣。”
謝微之抬指,拂過嬌柔的花瓣,轉頭對晏平生輕輕笑了笑,帶着幾分醉意的眼波如霧氣繚繞的水潭,流轉間叫人一眼便醉在其中。
她靠在晏平生膝上:“聽說今晚有煙花。”
晏平生低低嗯了一聲,順了順她散落的長發,回道:“是。”
“我很多年,沒有看過煙花了。”謝微之喟嘆道,她闔上眼,纖長的睫羽顫動,像扇在晏平生心上。“從前在凡世,倒是逢年過節,都能瞧見滿城煙花,煞是熱鬧。”
“凡世比起修真界,的確更多幾分人間煙火味。”晏平生笑笑,拿起身邊酒瓶,輕抿一口。
謝微之靠在他懷中:“是啊,凡人壽命不過短短數十載,活得,便比修士儘力許多。”
“不論是幾十年,幾百年,乃至千年,儘力去過好每一日,許才是最重要的。”晏平生摟着她,含笑道。
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不會是虛度光陰。
謝微之在他懷中彎起嘴角。
“煙花來了。”晏平生忽地抬頭,指了指低垂的暗色天幕。
一聲悶響,謝微之也抬起頭,絢爛的花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盛開,掩過了星月的光輝,照亮整座城池。
這一刻,聚集在花朝城中的修士齊齊抬頭,帶着笑意望向這一片燦爛光景。
謝微之亦是如此,她嘴邊噙着淺淡笑意,漫天煙火盛放在她眼中,謝微之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必想,就靜靜望着天際,時而舉起酒瓶淺酌一口。
煙花綻放聲中,只聽得彼此悠長的呼吸,晏平生的心是從未有過的平靜,這就是他的人間,他們的人間。
在燃滿煙火的夜空下,謝微之站起身,身形因為醉意有些搖搖晃晃,晏平生下意識也站起身,做出護持的姿態。
謝微之握着酒瓶,搖搖擺擺地向前走去,口中緩緩吟唱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風揚起謝微之素色的衣袂,長發飄然,似要乘風而去。“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謝微之回過頭,對上晏平生的眸,他喃喃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最後一朵煙火在謝微之身後炸開,她站在屋檐邊緣,身後是點亮的夜空,回頭向晏平生揚起一個笑,耳邊他親手簪上的紅色牡丹嬌艷欲滴。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晏平生——”謝微之喚他。
晏平生便也笑起來,他輕聲道:“我在。”
微之,我在這裏。
*
沂蒙靈谷外。
“說來的確要謝過老闆娘,若非她刻意放過,我當日卻是並無把握勝過生來便受天道青睞的執法者。”謝微之偏頭對晏平生道。
於情於理,自己和晏平生都應該謝謝老闆娘,於是此來沂蒙靈谷,謝微之便帶上了花朝城特有的百花釀,打算與她再醉一場。
“老闆娘原來就是傳說中的執法者…”晏平生若有所思,怪不得當日她會對自己說出那一番話,原是早有察覺。
只是不知,她為何要違逆天道放過自己?
微之和他,同老闆娘也不過一面之緣,這交情實在算不得深厚,無論怎麼想來,也不值得她這麼做。
一時想不明白,晏平生便暫時將此事拋諸腦後,他對謝微之笑道:“的確應當好好謝過她。”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沂蒙客棧門前。
此時正是午後,陽光明朗耀目,落在蒼翠枝葉上,溫暖和煦。
客棧中正有三五修士,老闆娘倚在櫃枱,托着下巴漫不經心地發獃,眉尖眼下,俱是風情。
她身旁,小姑娘抱着酒罈,兀自忙碌着。
謝微之走到櫃枱前,屈指敲了敲桌面,含笑道:“老闆娘在想什麼,這樣認真。”
老闆娘這才回過神來,目光在她和晏平生身上逡巡一周,挑了挑眉道:“你們怎麼有空來我這兒?”
好容易在天道手上搶回一條命來,正該是蜜裏調油的時候,上她這裏作甚?
“前日我和小晏去花朝城,嘗了那兒的百花釀,覺得甚是不錯。又想起我二人恰好還欠老闆娘你一個人情,今日便特意帶了幾壇百花釀,來請你喝酒。”謝微之搭着晏平生的肩,也沖老闆娘挑了挑眉頭,帶出些許往日難見的狡黠靈動。
老闆娘哼笑一聲:“我這客棧尚且開着呢,要喝酒,且等晚上吧。”
是夜,月明星稀。
沂蒙靈谷中,幾人搬了張矮桌,隨性坐在草地上,抬眼便是燦爛星河。
老闆娘嘗了一口百花釀,撇了撇嘴,頗為嫌棄:“這算什麼酒,分明就是帶了點兒花香的水,哪裏比得了我釀的七日醉。”
謝微之靠着晏平生,聞言輕笑道:“常喝烈酒,偶爾也該換換口味才是。”
小姑娘默默捧起酒盞,小小啜了一口,抬眼對上老闆娘似笑非笑的目光,有些緊張。
老闆娘擺了擺手:“這百花釀無甚滋味兒,醉不了,你喝些也無妨。”
小姑娘眼睛轉了轉,雙手捧着酒盞啜飲,從前老闆娘是絕不許她喝七日醉的。
雖然說著百花釀無甚滋味,老闆娘還是拿起酒瓶,懶散地抿着。
晏平生舉起酒瓶向老闆娘一敬:“此前,多謝老闆娘。”
他沒有說得太明白,不過在場之人,心中都清楚他說的是哪一樁。
“我也沒做什麼,天道食古不化,只知所謂規則秩序。這一回,我不過是,不願遂它願罷了”老闆娘垂眸,看着自己染着鮮紅蔻丹的指尖,眼底像矇著一層薄霧,叫人怎麼也看不分明她的情緒。
謝微之偏了偏頭,不免有些疑惑:“你是天道選中的執法者,怎麼好像,也很不待見它的樣子?”
“誰說我是它選中的執法者?”老闆娘對上謝微之的眼,鳳眸微挑,瀲灧生波。
“可你的確是執法者。”謝微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
“我是執法者,卻不是,天道選中的執法者。”
老闆娘屈腿,向後仰了仰,嘴邊仍舊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仟韆仦哾
她可不是,什麼天道選中的執法者。
繼承天命的執法者,是她愛的那個人。
老闆娘的指尖在矮桌上點了點,對晏平生道:“說起來,你我還有同樣的來處。”
面對晏平生有些錯愕的眼神,她繼續道:“我本也是,生在虛空的域外靈體。”
“不過比不得域外荒魂的本事,我於虛空之中生存便已是艱難,好不容易才尋了一道時空裂縫,混入此界。”
同為域外靈體,亦有強弱之分。
“我運氣不錯,在天道發現之前,附身一隻瀕死的沂蒙蝶妖上,躲過一劫。”
“後來呢?”開口的,竟是之前一直沉默的小姑娘。她抿着嘴角,目光緊緊盯住老闆娘。
老闆娘看着她,輕輕嘆了口氣。
後來啊…
沂蒙靈谷中,住着一脈被天道選中的執法者,代行天道意志,維護此界秩序規則。
這一代的執法者,名為沉霄。
這其實是個很俗套的故事,未曾察覺域外靈體來歷的天道執法者,愛上了沂蒙靈谷中那隻不起眼的蝶妖,卻不知道他們之間,註定以悲劇收尾。
相知相識,蝶妖意外懷上了沉霄的孩子,妖身無法遮掩靈體氣息,引來天道注意。
域外之物,不當存於此世!
身為執法者,理應誅滅此妖——
蝶妖跌坐在地,身後雙翅振動,妖身在漸漸化作虛無,泄露屬於域外靈體的氣息。
‘你要殺了我么?’她抬頭,兩行淚從眼角滑落。
便是他殺了自己,蝶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是天道執法者,這本就是他的使命。何況,也是她隱瞞他在先。
‘為什麼?’沉霄赤紅着眼,握着長戟,慢慢向她走近。
她根本不是什麼蝶妖,而是不該存於此世的域外靈體。
身為天道執法者,他卻愛上了自己必須誅滅的域外靈體!
長戟閃着冰冷寒芒,蝶妖望着自己愛的人,嘴角緩緩勾起一個笑:‘沉霄,你愛我么?’
‘這重要麼?’他站在她身前,右手紅紋閃動,那是天道在催促他解決眼前的異數。
蝶妖抬頭看着他,認真道:‘很重要。’
這對我,很重要。
長戟向下一點,陣紋閃動,蝶妖被鎖鏈捆縛在原地,動彈不得,她知道自己應當逃不過這一劫,她只是想知道那個答案。
她想最後一次,聽他說那個字。
沉霄在她面前半跪下身,兩雙眼對上,都藏着最深沉的悲慟。
他抬手,從自己眉心,逼出一道金光燦燦的環紋,這一刻,蝶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她嘶聲道:‘不——’
可她什麼也做不了,眼睜睜地看着,沉霄將那道金色環紋送入她的眉心。
沉霄唇色慘白,他笑着對蝶妖道:“往後,你就是,天道執法者…”
他噴出一口鮮血,再也握不住手中長戟,身體無力向前倒去。
‘沉霄!’陣紋消失,蝶妖抱住他,淚如雨下。
那道金色環紋,便是天道賜下的印記,成為執法者,蝶妖便不再是天道必須誅滅的域外靈體,她可以真正地,去做一隻妖。
但失去了這道印記的沉霄,便主動隕落,執法者一脈,本就依靠天道而生,放棄這道印記,即是放棄自身血脈,放棄…這條命。
‘活下去…’沉霄抬起手,似乎想幫她拭去臉上淚珠,‘蝶舞,替我活下去…’
蝶舞,是他為她取的名字。
‘我…愛你…’
沉霄當然是愛着蝶舞的,若非如此,便不會寧願捨棄自己的性命,也要護住她。
我愛你,這是他留給蝶舞的最後一句話。
此後許多年,念念不能忘。
便是如此,老闆娘成為了這世間,新的執法者。沂蒙靈谷中開了一間沂蒙客棧,賣的七日醉,任何等境界的修士喝了,都要醉上七日。
“我答應了他,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一隻妖。”老闆娘望着天邊孤月,輕聲呢喃。
她笑了一聲,舉起酒瓶與謝微之碰了碰:“月色這麼好,喝酒才是正經!”
謝微之和晏平生對視一眼,齊齊笑道:“喝酒!”
情之所鍾者,不懼生,不懼死。
這世上,有人為愛而亡,亦有人,為愛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