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溯三十年(上)
那是一段很長的歷史。
楊延霸第一次見到鍾家老爺子的時候也是七歲,那時候正是那個苦難卻充滿**的年代。七歲的楊延霸懵懵懂懂,心無憂慮;而作為寶田寨族長兼村長家的少爺,又年少得意。
楊延霸見鍾少雄的第一面是無以言喻的抑制,所以三十年後對當時的每個細節都記憶猶新。那是某個秋高氣爽陽光普照的日子,楊延霸正糾集着一群童子軍浩浩蕩蕩向山上殺去,以滿腔的熱忱準備力所能及的為社會主義建設做點貢獻。剛走到寨口,便看到四個男人排成一隊從古道朝寨子走來。
楊延霸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被隊伍中唯一的老頭子吸引過去。老頭很有點高,一身舊得發黃的綠色軍裝,身材單薄的跟張紙一樣,風吹人倒;頭髮花白,臉龐黝黑泛黃,面上丘壑縱橫,神情中寫滿着疲憊不堪。就這麼個似人畜無害的老頭,卻昂首挺胸睥睨四方,看似卑微卻氣勢四漫,讓一直盯着他的楊延霸喘不過氣來,目光也無法挪轉開。直到老頭那渾濁的眼神淡淡掃過,楊延霸才從已經痴傻的狀態中回復過來,只是冷汗涔涔,後背都被打濕了,渾身顫慄。這是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也是在七歲的楊延霸心中存下的深刻印記。
然後楊延霸將目光轉開打量着其他幾個人。當先的是兩個板正爽利的年青人,也是一身軍裝,背上都打着行軍包,雖然臉上都難掩倦色,卻依然是龍行虎步。最後的中年人則是一身整潔的中山裝,梳着大背頭,身上斜挎着個文件包,上身微微前傾,不住對着老頭說些什麼。
兩幫人不約而同在寨口停了下來。童子軍們都頗為安靜,整齊又有些怯怯的朝來人行着注目禮;對面兩個青年停下后便讓開路,立定站好;後面的中年人則稍稍靠近老頭,又低聲說了幾句,然後朝童子軍走來。
楊延霸緊張得兩腳打顫,只想遠遠避開這些人,或者只想避開那讓他心顫腿軟的老頭。中年人卻直接走到他面前,然後彎腰說話,表情和藹。
“小同志,這裏是寶田寨吧?”
楊延霸愣愣地點了點頭。然後對方又問:“楊鳳生同志是不是在這?”
楊延霸點頭又搖頭。
“怎麼?”中年人皺了皺眉頭。
楊延霸緊張地吞了口唾沫,顫着聲音回道:“我爹住在這。他現在在山上幹活。”
“哦。”中年人滿意的笑了笑,然後回身走到老頭身邊輕聲交談,還舉手指了指這邊。
看到中年人走了回去,楊延霸急忙招呼議論紛紛的人群準備離開寨口。還沒等起步,又被中年人叫住。
“等等,小同志。”楊延霸只好停下來,看着中年人走近。“能不能請你叫你父親回家一趟。我是縣城來的,有些事情需要和你父親交代……”
楊延霸點點頭,也不管中年人話沒說完,帶頭撒丫子朝山上奔去,身後綴了一路的少年。
……
等楊延霸父子趕到寨口時,中年人正靠着樹坐在地上,而三個軍裝依然筆直的站着,默默無語。
楊延霸跟着父親再次走近這群人,心裏安定不少,只是感覺父親見到對方后比往日很不一樣。細細觀察后,才發現父親因勞累而常年彎曲的腰桿分外挺直,近乎傷殘的雙腿踏步過去竟然也能入土三分,說話也比往日的大嗓門更加響亮。
在寨口大家只略略打了個招呼,又掏出證件相互簡單介紹,便領着人朝自家走去。楊延霸稀里糊塗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中年人介紹的身份。回到家中楊延霸感覺到比父親每日對着偉大領袖早晚彙報時更壓抑的氣氛,而在一群人包括父親楊鳳生於領袖像下莊嚴宣誓后更達到極致。楊延霸是極想離開這種使他窒息的氣氛當中,只是孩童表現成熟的**卻讓他留了下來。然後他看着中年人轉給父親一大摞蓋滿紅章的紙,說了半天不明不白的話語,便帶着卸下背包的年輕軍人敬禮握手而去,連準備好的茶水都沒喝一口。
楊延霸完全不明白他們之間做了些什麼,只知道父親去送走了三個而那個讓他看着便喘不過氣的老頭卻留在了他家。然後他又看着那個氣勢迫人的老頭在那些人走後頹坐椅中,雙目失神暗淡無光。
楊延霸一直在屋后好奇又怯怯地注視着他,直到父親返回進屋。
楊鳳生如風般直走到老頭面前,“啪”地靠腳立正,昂首道:“軍長!”聲音嘶啞卻異常響亮。
老頭彷彿剛回過神來,受驚般立馬從椅子中起身立正,張嘴欲答。看清面前的人後,良久才澀聲道:“鳳生,我早不是什麼軍長啦。現在我只是你手下需要接受思想教育和勞動改造的老兵一個。”
楊延霸第一次聽到了老頭的開口說話,口音略有不同,卻不妨礙他的理解。軍長?楊延霸一直玩的遊戲便是“我軍”打“敵軍”,也知道司令最大,軍長第二。在他幼稚而模糊的概念中,軍長便是坐鎮百萬軍中打得敵人抱頭鼠竄魂飛膽喪的大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眼前父親畢恭畢敬對待的老頭是軍長?一直在門外靜靜看着的楊延霸真的被嚇到了。
楊鳳生卻已是熱淚盈眶,顫聲道:“軍長!在鳳生這裏您永遠是我的首長。我不信他們說的那些,也不管他們說的什麼!”
“唉!”老頭沉沉嘆氣,不能言語,眼淚也抑制不住地從無神的雙眼流了下來。
……
情緒沉澱下去后,楊鳳生便去整理家裏最好的房間鋪上最好的鋪蓋,準備讓風塵僕僕趕了數十里山路的首長休息。楊延霸也不願離開只想偷偷摸摸凝視下心目中的大人物,又不敢單獨面對這個頗讓他敬畏的老頭,於是跟着父親忙前忙后。待一切打理完畢,楊鳳生便去請老頭休息,老頭卻要楊鳳生一起坐下聊聊。於是楊延霸也樂得跟着搬個小板凳坐到父親身邊。
……
老頭粗野甚至有些狂暴,忠誠而又固執。這次聊天一直是他在說,慢慢的情緒從平靜到激動,後來便是怒火焚天,彷彿是把積累了十來年的怒意與怨氣一下子傾瀉出來;父子兩個忠實的聽眾滿面愕然,楊延霸幾乎被那濃重的殺氣嚇得瑟瑟發抖。
“……十年前便是那樣。他們說政委是反*黨反領導的極端個人主義,說政委陰險卑鄙,說政委裏通外國是叛徒。**他們祖宗十八代!他們有什麼憑據?就是因為討不好領導?因為政委本性的謙良恭讓?就是因為對工作負責直言抗上?他們哪有什麼憑據!”
“……那就是一群自私自利,要權奪權的軍閥!混蛋!拿着雞毛當令箭,挾私報復!完完全全的污衊!……他們就是要搞倒搞臭政委,連大字報都貼到團部去!……一通又一通的來做我們這些老部下的工作,要我們出面揭發政委。我們有什麼好揭發的?我們有什麼臉面去揭發!不去就要奪我們的權撤我們的職……那好,我上台去。發完言了我就說了,我認的字不多,上台來是先背好稿子,這是部里給的命令!……就這樣他們把我擼了下來,我不後悔!……”
“……結果呢?他們才是反*黨反領導的,他們才是隊伍裏面的蛀蟲!他娘的!那才過了一年呀,你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有多高興……”
“……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八年。我這樣的大老粗能做什麼研究,做什麼科研?就那麼混混噩噩數着人過日子……八年啊!抗戰都勝利了。”
……
“現在更好!現在是封建皇帝,是老佛爺在做主了!……他們要把我們這批老兵全部殺掉埋掉,他們就好搞一言堂!……順着他們就能活,不順他們就殺!殺!殺!……操他娘!我老熊就那麼個兵痞,我管你什麼接班人老佛爺,就不捋着你們的毛來!……看看他們給我安的罪名,軍閥主義作風,搞個人崇拜,反領導,向黨要權……這兩年在農場幾乎是天天批鬥,那群小王八蛋就忘了這江山是誰打下來的?我是個粗人,大字不識幾個,誰給我搞個人崇拜?我在那個破學院待了八年,人不管鬼不收,我向誰去要權?我反誰的領導去?……還沒說我叛國,不然**他祖宗十八代!……政委還被護在北京養傷,要不我幾個端着槍把那些個王八犢子一槍一個給斃了!”
……
鍾老爺子發泄完畢后筋疲力盡,虛弱無比,被楊鳳生扶到房間后沉沉睡去。楊延霸被父親叮囑嚴格保密。七歲的少年聽的懵懵懂懂,害怕過去后便感覺熱血沸騰,蕩氣迴腸,也不吝把老頭當做心目中英雄。
時間慢慢過去。楊延霸知道了老頭的名字叫鍾少雄;知道了父親曾在首長身邊當過通訊員,身手不錯;知道了父親在某次戰鬥中負傷導致雙腿近乎殘廢而回了家;知道了鍾老爺子其實並不可怕;也知道了鍾老爺子和口中的“政委”是老鄉而且家離得寶田寨不是很遠……
鍾老爺子的說話也再也沒有那次那麼激烈,漸漸恢復了粗野和說一不二不容違抗的專橫。楊延霸聽着他與父親偶爾平靜的回憶以前的歲月,感慨得來不易的勝利;也會想起以前的戰友,平靜訴說他們的現狀。慢慢的鐘老爺子在父親的安排下開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因為父親需要向上彙報鍾少雄的勞改成果。不過沒人知道鍾老爺子的實際身份,楊延霸也守口如瓶。
一段時間之後,外面有人送來了鍾家的夫人和孩子。楊鳳生便按老爺子的要求在寨口附近給起了個沒有中堂的房子,費工不少。由於耽誤了不少人掙工分,所以怨言也不小。鍾家夫人很年輕,但是常年多病;而鍾家的孩子只有十幾歲,身體也不是那麼健康,頗為內向。他的名字叫鐘山河。
又一個八年很快過去。小的長大,老的更老。其間有讓人高興的事——接班人叛國出逃摔死,鍾老爺子和楊鳳生興高采烈地偷偷喝了幾盅;鐘山河在楊鳳生的撮合下郎有情妾有意的與楊夏荷訂婚。也有悲傷的事情發生——由於身體原因,鍾家夫人和楊延霸母親相繼去世,讓很多人感懷了一段時間;鍾老爺子依然需要早請示晚彙報並定期接受組織的審查,而且這個時間看似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