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練
直到天黑,鍾誠也沒能去渠里消暑散熱。wenXuemi.Com
病了已經兩天的楊延霸虛弱地不良於行,兩日內米粒未進,所以鍾誠劈柴燒水熬粥燉湯,昨日得的山鸛野雉也回家取來一股腦宰殺熬煮;然後喝湯吃肉。等到肉乾湯凈的時候,天也完全暗了下來,漫天繁星閃爍,新月西陲,星光灑出一片銀灰,在半空朦朦朧朧,抬頭仰望,人便像飄了起來,漂浮在這片銀色中。
兩人吃飽喝足,都懶洋洋各自找東西倚着坐在地上,半眯着眼,享受着這片刻的滿足和安逸。蛙聲蟲鳴四起而漸漸喧囂,幽山偶爾傳來似跨過無數距離的鳥聲,更顯悠遠謐靜。鍾誠只是深深吸氣呼氣,每次感受着這一切,心裏總像被什麼東西吊著一般上上下下,淋漓暢快。看了看楊元霸,見他閉着眼像睡着一樣,呼吸悠長,灰燼里殘餘的火星映出楊延霸滿臉油光,蒼白中也終於現出絲血色來,心中安定不少。
正當鍾誠撐着發澀的雙眼分辨着一個又一個星座沉醉在那片燦爛幻想中時,聽得楊延霸長長呼出一口氣,便立馬被拉回這爿狹隘的山腳小坪上。鍾誠轉頭不滿瞪了一眼,卻見楊延霸閉着眼睛開口說道:“呼……現在感覺好多了!”如釋重負也盡顯疲態。
“嗤!白吃白喝有人服侍,你都活得和皇帝一般了。”
“呃。”楊延霸這次卻沒接他的話,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好了,消化也差不多了,現在你練弓腰返我看看,給你想想辦法,總不能真丟下了。”語氣平淡卻不容拒絕。
鍾誠盯住楊延霸,看着楊延霸模糊的面容,卻一直沒睜開眼來,便知道這次是極其認真的態度了,也不再閑扯,起身,走到曬坪中間。深吸幾口氣調整呼吸,慢慢後仰,反身,弓腰,雙腳分立,手接觸到地面然後緩緩向前,到頭頂住腳後跟才終於停了下來。整個人便由一道圓弧慢慢圍成一個圈,如同全身沒有關節一樣。只是這時楊延霸也聽到了鍾誠身上傳來的“格格”聲,像黃豆遇沸油般爆裂開來,連綿不絕。楊延霸終於睜眼凝視,依稀見着鍾誠緊咬雙唇,額頭的筋脈根根爆起,異常粗壯,已經團成圓圈的身體也在搖搖晃晃,彷彿一陣輕風便能將這副身軀吹倒在地。楊延霸明白鍾誠此時忍受着多大的苦痛,不禁又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於是汗毛直豎,冷冷抖擻了一下。
楊延霸看着眼前這個一直顫抖着的圓圈,從頭到腳,很仔細,當然也很慢。好一陣子,終於在鍾誠呻吟出聲之前說話了:“好了,放下吧。”
鍾誠如獲大赦,立馬癱倒側卧在地,身軀還保持着一個古怪的半圓,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只是還沒來得及勻上兩口氣,頭腦也依然昏脹,耳邊就傳來楊延霸嚴厲而憤怒的吼聲:“你幹什麼?起來!想死么?”
鍾誠立馬醒悟過來,喘着粗氣趕緊起身,垂首站立,一聲不吭,也不敢看向楊延霸。這時候的神情和做錯事被訓斥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楊延霸看著鐘誠此時的表情也暗自得意了一把,難得能把這個老成少年鎮住,心裏不禁有些飄飄然。不過嘴裏還是依然隆隆罵道:“散功后要站着順氣,是我沒告訴過你,還是你忘記了?或者是你忘了曾經的教訓,已經對生死超然了?”
鍾誠沒忘記那個教訓,片刻不曾。那是在四年前,已經練完腰馬墜,第一次練鶴騎石的時候。鶴騎石,單腳着地,懸空一字馬,兩臂平舉,這個姿勢擺了當時鐘誠人生印象中最長的一段時間,等放下來的時候感覺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直接撲倒在地,然後全身便開始抽筋,張大了嘴卻感覺吸不到氣,最後舌頭也成了一灘軟肉直往喉嚨灌。很慶幸的是楊延霸那時候就在身邊,費了很大一般的工夫才把鍾誠從鬼門關拉回來。而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鐘誠自然很深刻的記住事後楊延霸前所未有的斥責以及導致事故的原因。所以以後的日子鍾誠都是獨自操練,對這方面也特別注意。只是這次又隨着楊延霸一起,心裏不免放鬆,所以面對指責,鍾誠默默無語。
楊延霸看鐘誠繼續沉默,也明白鍾誠的性子,也收了口,倚了回去。過了一會,見鍾誠氣喘勻了,叮囑道:“不要再有下次了。不然出了事,誰也救不了你。”
“恩。”鍾誠抬頭回道,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鍾誠一本正經,楊延霸突然神經般樂了起來,嘿嘿笑道:“喲,難得難得,你娃在我面前還有老實的時候哈……”話音剛落,就見鍾誠扭曲着眉眼直瞪過來,趕緊收斂笑容,表情一整,變臉之快令人乍舌,“呃……嗯,先說說你自己的感覺。”
“下盤穩不住,肚腹進不了氣,憋得胸口像火燒一樣;還有就是**和肩頸像要被撕裂了。”
“恩。”楊延霸聞言點頭。剛才看得便足夠仔細,所以對鍾誠的問題已大致瞭然。“腰腹力量掌握不夠,下盤便會穩不住;肩頸處根本還沒練開,所以會疼。鷂翻身,猿掛臂,這兩招你根本就沒練好,不曉得你怎麼就敢練弓腰返了?一再叮囑過的。唉,沒出事真是你的運氣……”
“是你讓我練的!你說可以練了的。”鍾誠打斷楊延霸,滿面怒容,不服氣地分辯道。
“呃……”楊延霸睜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臉無辜地疑惑道,“我說你可以練了?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誰作證?”
由於要避着耳目,兩人一傳一授都選擇在屋後山上的一個坪地里。那是一片荒地,在山與山的峰頂之間,前後通坦,視野開闊,近處俯瞰渠水奔騰,古寨星羅,遠處則是群山嶙峋草木森森;更重要的是沒苗沒樹,野鳥都難見一隻,人跡更是罕至。從第一次佔據這裏,鍾誠便把這個絕佳的地盤當做自己的領地,除了楊延霸和自己,幾乎沒人到這地方來。所以對於楊延霸找證人的無賴行為,鍾誠忿忿,沉默以對,良久才孩子氣的感慨都噥一句:“賴子!”
楊延霸受了鍾誠咬牙切齒一記白眼,想了想,訕訕笑道:“哈,倒是我忘記叮囑了。上次教你弓腰返的時候是因為要出去一段時間,忘記跟你說要你練好前面六式才能練這招的。還好沒出什麼事,哈……”
“……”
“好了。那你把前面六式都先練練?”
鍾誠也不再多話,提一口氣,便開始練下去。腰馬墜,鶴騎石,蝠棲壁,蛇盤尾,鷂翻身,猿掛臂,一式接一式,徐徐動作,卻絲毫不見拖泥帶水,竟是一股說不出的力與柔的美感。
楊延霸一直緊盯着鍾誠的動作,笑容也跟着慢慢綻開,等鍾誠練完站定,已經是滿臉生輝,緩緩說道:“不錯,不錯。鷂翻身,你還要體會掌握住腰腹的力量,控制住四肢,什麼時候能憑藉純腰腹發力翻過身來便算成了;猿掛臂還需要繼續練練,手臂要能完全反過來才行,這個只是需要時間。慢慢來吧,力量更足點會容易些,然後就可以練弓腰返了。總的來說,很不錯!”
聽完楊延霸的指點,看着他頗為滿意的神情,鍾誠也終於露出了一臉輕鬆和笑意。只是想到頗費了一般心血的弓腰返,又不禁皺眉道:“那弓腰返要先停下不練了?”
楊延霸想了想,回答道:“照着目前的程度先繼續練着吧,這時候丟下總是可惜。不過別再往前練,一定要先練好前面兩式,千萬要記住了!”
“恩。”
操練結束時,夜已經很深了,蛙聲蟲鳴也已歸於沉寂。討論完練功的問題,兩個人又開始閑扯。感覺滿身疲累散去時,鍾誠倦意慢慢湧上來,聽着楊延霸輕聲嘶啞的聲音,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
朦朧間感覺腿上被踢了幾下,鍾誠勉力睜開眼,便聽楊延霸說道:“問你話呀,你就這樣睡過去?這麼個睡法,難道你也想病一場?”
“什麼?”鍾誠揉揉眼睛,使勁伸個懶腰,哈欠連天地問道。
“我說你馬上就畢業了,有什麼打算。”
鍾誠沉默下來,良久才說道:“我爹可能就要走了,我也得跟着去……”
“去哪?”
“縣城吧。好像是在縣郊一個學校去,反正還是教書的。”
“你呢?”
“我去一中,離那個學校也不遠。”
“一中啊,你娃還真能考上了?”楊延霸滿臉疑問。
“廢話。只是這個月也要看點書,不能上山去了。”鍾誠信心滿滿。
“你爹倒是真做對了一件事,終於捨得走了哈……不過,那你的一畝三分田不要了?可是你娘留下來的咧。”
“去上學的話打理不了了啊!再說累死累活的照顧,還不夠兩個人吃。你要的話送你了,反正照我爹的說法回不回來都是個問題。”
“我要那些幹什麼?自己家的田地都荒了多少年了。說不定你們前腳走,後腳就有人把你家的田分得乾乾淨淨的。”
“誰愛要誰要吧。”鍾誠滿不在乎,卻轉頭盯着楊延霸問道:“你呢?有什麼打算?”
“我看看吧,病好了再說。”楊延霸應付一句,又突然露出幸災樂禍的笑,“你爹走了,那寶田寨那二十幾個崽娃子誰來管喲!”
“……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有人來的。”鍾誠躺在地上喃喃說道,轉頭看楊延霸面露古怪,問道:“你笑那麼古怪什麼意思?”
“我想着寶田寨要少了我們兩家禍害,有些王八蛋會不會放鞭炮慶祝。”
“你都不是常出去的?也沒見人放過鞭炮……”
“呃……”
……
一陣鬥嘴扯皮后,楊延霸也感覺到了困意,鍾誠便扶他進屋躺下。看着夜色下破舊烏黑的棉被,鍾誠皺了皺眉,給他蓋上,放下麻紗帳子,便準備回家。到了門口又聽楊延霸囑咐道:“路上小心蛇。還有回去記得洗澡再睡,不過別去溪水裏泡了,水太涼。”
鍾誠點頭應了一聲,帶上門,在門外站了一會,深深吸口氣,沿着夜色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