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時海

第30章 時海

世界是多元的。

我們行走在其中的天地,對於多元的宇宙而言,可能就是一個淺顯的魚塘,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其中的魚。

男人要他去的地方是遠離這個魚塘的另一個魚塘。

離開這個過熱的世界,從一處荒涼遷徙至另一處荒涼,黑夜彷彿是一種燃料,在睡夢中寂靜地燃燒,虛化出油畫般濃烈的色彩。

他在夢裏緘默地把那些色彩記下,眼神迷離地在白晝中睜開,開始追尋。

他總是在幻想,想像中忽然間抬起頭,在晃眼的天空中,會看到升起、綻放的煙花,煙花冷去,變幻成浮世繪般的蒼白。

正是領受着這樣的指引,他來到了矇著迷霧的海邊,與一個手握着風箏引線的孩子在遙遠的海堤上相遇,奔赴某個早在出生之前便已落下的約定。

海風呼呼地吹過鏽蝕的鐵絲網,塊狀的風被分割成絲,在空中兜轉着,繾綣着,繞過一個又一個虛幻的光輪。

如海螺里的浪潮聲一般,不知疲倦地迴響着大海的呼喚,就是在這些光怪陸離的聲音中,人的存在,於這一剎那之間,失去了所有的真實性。

灰色的海風拂過他的臉骨,泥床般的濕氣沁入肺腑,渺小的細胞在馬不停蹄地分裂着,變幻無數張越發空白的臉。

依附在人身上的概念隨之開始剝離,分崩離析。

他繼續往前走,如宿命般接過小孩手裏的風箏,在風箏的拉扯下,逐步走入大海。

襲來的水浪具備着某種腐蝕性,在海水的沖刷下,他的身體,他的物件,他的靈魂被陸續地抽離、瓦解。

時間的海洋將他分化成一條又一條簡練且細長的白絲,隨後朝天空拋飛。

孩子仍然直直地站在海堤上凝視着他的背影,眺望着這個灰色的、龐大的世界。

大海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海堤是灰色的,雜亂堆砌在海堤附近的石頭是灰色的,從遠方不斷湧來的風,是灰色的,就連那沙沙的聲音,也是灰色的。

就像是某個孩子的夢裏所想,有人在用一支隨時可以擦掉重來的炭筆,在一張廣闊的白紙上,俯身作畫,一時沙沙地畫著風,一時沙沙地畫著海,一時沙沙地畫著沉溺在這個世界的那些人。

海壩上的孩子忽然開口,用灰色的聲音跟海里的那個他長大之後會變成的傢伙說,再見。

海里的那個傢伙沒有停留,一直往前走,去向大海的深處,假裝沒有聽到。

最後,久遠的海風吹散了那些發音的字符,彷彿一隻寂滅的掃把,細細地清掃,將其捲走,歸攏於天上的迷霧。

再見的意思是什麼?

是將來還會再見呢,還是以後再也不見,孩子沒跟他說,他也懶得去追問那個孩子,因為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

他來到的是時間之海,這裏每一個輪轉的漩渦都是代表着每一個生命的時間,其中有人的,有雞的,有貓的,有狗的,有妖怪的,也有一些自詡為山上神仙的...

等等,包羅萬千的時間。

但唯獨就是沒有植物的,沒有任何一棵植物的時間。

彷彿植物的生命與人和動物和妖怪和神仙不同,有着某種本質上的區別。

等待一切的概念都被分離之後,海里的傢伙就變成了一顆種子,被遠處滔天的巨浪甩起,突破蒼穹,如彗星般在遙遠的天邊悠悠隕落。

時間的風潮尾隨其後,吹熄了生辰的燭火,他在虛無中行走,路過了一場婚禮。

...

成親那天,哥哥沒有回來。

作為新郎的弟弟,陪着他的那一位位赫赫有名的貴客們一杯接過一杯地痛飲。

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跟那些達官貴人們說了許多客套的好話。

在醉眼迷離的時候,他離開了不停敬酒的人群,坐在會堂外邊的一張凳子上吹風。

他自己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獃獃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腦殼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漸昏沉,甚至還有點兒偏激的頭疼。

積鬱在肺腑里的空氣有些渾濁,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睜開眼又閉上眼。

一陣虛無的風驀然闖入,世界恍若在這一刻進入了另一個切面。

他怔怔地望着忽然間平靜下來的會堂,轉過身,愣了一下,他看到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個風塵僕僕的男人笑着跟他說,“好久不見,終於長大了啊。”

他沒有說話,還是愣愣地看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宴會上的吵雜聲離他越來越遠,被切開的世界彷彿頃刻間孤獨得剩下他們兩個一大一小的男人。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兩個相依為命,跋山涉水的瘦弱小孩。

彷徨間,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現實還是醉倒后的夢幻。

“你去哪了?”他沙啞地問,好像男人才離開了沒多久,時間還沒跑得那麼遠。

“我去了很多地方,”男人微笑,“我很抱歉,沒跟你們打過一聲招呼就走了,但現在看起來...”他呼了口氣,久久地環視着這一座今非昔比的大樓,“你們還蠻幸福的。”

“是啊,幸福。”弟弟還是沙啞地說。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哥哥繼續笑,“人類不再害怕妖怪了,千百個原本分散在世界各處的修士集結起來,齊心協力,一同保護我們的人民,捍衛我們的土地。”

“這是當初你成立它的原因,”弟弟說,“它之所以能夠在我們的手上逐漸得到壯大,奉行的宗旨亦一直沒有偏離,完全是因為大家都尊重你,並且遵從你的初衷。”

“是你,讓鎮魔司這一個機構出現在這片土地上,也是你,讓我們找到了人類戰勝妖怪的信心,不至於很多的人,像雞被我們吃掉那樣,被妖怪吃掉。”

“我只是一個過路人,我何德何能,我遠沒你想的偉大。”哥哥笑着搖頭。

“你又要走了么?”弟弟愣愣地望着他。

哥哥說,“是啊,得走了。”

“那你還回來幹嘛?”弟弟嘆了口氣,不顧得不得體,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我想見見你。”哥哥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這個被酒精熏紅的小孩。

“見完就該走了吧,你以前說,不許我不長大,但允許我慢慢長大,”弟弟失落地看着空無一物的地面,“其實...你早就想走了吧,只是當時放不下我,所以,才會說出那種話...”

“但等我長大了,你無論怎樣,都還是要走的,對嘛?”他抬起頭,對着空無一人的過道說。

男人的身影早已不在,堂皇的路道上,落葉被風吹過,掩蓋了所有的回答。

書翻過了一頁又一頁,字裏行間的故事仍然在延續,命運不定,水流不明,有的人會走,有的人會留下來。

冥冥之中,似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嚮往的樂土,每個人也都會有自己最終的歸途。

大道無情,只願垂青有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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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土與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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