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洛鳴蟬把劇本讀到第三遍,才真正品齣劇本的好來。
這是一個山間清泉一樣的故事,帶着點童話故事般的夢幻感。
她把劇本緊緊捧在懷裏,貼在心口,一閉上眼睛,彷彿就能看見劇本里描繪的畫面:
流浪詩人流浪了七天。
第一天,她遇到了一隻小羊羔。她是來自城市的獨行者,總是跟水泥森林和喧囂人群格格不入。她一個人走了很久,久到白日和夜晚的界限於視線里再不分明。在某個積雨雲從天邊捲起,黃昏吹落風盞的日子裏,她在窩着一汪泥水的草原邊上遇到了一隻小羊羔。那羊羔身上帶着淡淡血氣,身上潮濕的胞衣還未完全褪去,瞳孔濕漉漉的,比初生牛犢的眸子更膽怯,比迷失幼鹿的眼睛更瑩澤。她輕輕蹲下身來,伸出一隻骨瘦嶙峋的手,想要去觸碰羊羔胎毛打綹的額頭。而那羊羔在沼澤里凝望她,眼神靜默而哀傷,有一種軟弱的凄婉與恩慈。那眼神讓流浪詩人覺得渾身□□,彷彿一個帶着罪惡降落世間的,等待受洗的嬰兒,所以她停住了腳步,在沼澤邊緣,注視着晨星中晦暗的天光。
第二天,草原上下起了暴雨。雷電交加,風雨狂鳴,金色的閃電下,大地幾乎也要龜裂破碎。枯敗的草在瓢潑的雨里怯怯地呢喃,飄萍一般的不能自主。羊羔在沼澤里嗚咽,發出哭泣一般的低鳴聲。是了,它是那麼嬌柔而輕軟,小得像一個影子,輕得像一片羽毛,如何能抵擋電閃雷鳴的暴烈。一顆顆星子從天幕上墜落,像冰河的結晶,像七月的流火,彷彿荊棘燃燒的突刺,彷彿帶着呼哨的箭矢。黑色的土壤張開巨口,柔弱的羔羊在泥淖中瑟瑟發抖。救它,不救它?流浪詩人邁動慘敗的雙腿,穿過深重的沼澤,泥水混着她腿上的血水滾落。身披破敗的羽衣,她把小羊羔抱進懷裏,羊羔小小的頭在胸腔前依偎,柔軟的脈搏在結冰的血液中跳動。她們靜靜地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整個世界與她們無關。
第三天,流浪詩人和小羊羔遇到了一頭狼。狼的眼睛是幽幽的綠色,像暗夜之內兩點燃燒的野火,像幽冥之外兩星涼薄的寶石。那頭狼是病弱的,也是兇惡的。狼的身體很瘦,瘦的像秋天的麻桿,四肢細細長長,像四根伶仃的接骨木。它的皮毛一點也不光滑,脖子上禿了一大塊,肚子上還露出一條沒長好的,紅色的疤痕。那疤痕很長,明顯是用刀割破的,人類傷害過它。狼的一隻腳跛了,一瘸一拐地跟在流浪詩人和小羊羔後面,跟了很久,如附骨之疽,如一個沉默的捕手。狼的眼睛那麼亮,流浪詩人的心顫動着,像因驚悸而汩汩流動的小河。一人一羊與狼對峙了許久,三個風中零落的靈魂在無邊的空寂中反覆徘徊,黎明在沉藍的天際劃出銀白的邊緣,几絲亮光給黑夜鑲上不為人知的滾邊,狼累了,微微蜷起前腿,眼裏是蒼涼的疲憊。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能和狼彼此理解,那頭狼,原來也只是一個被拋下的靈魂。
第四天,流浪詩人在路上撿到了很多枯木枝。她不知道要撿它們做什麼,只是冥冥之中註定要撿起它們,就好像一個迷霧中的宿命。狼還在跟着她,疲憊的,固執的,細瘦的四肢晃晃搖搖,彷彿要和流浪詩人比誰先倒下。流浪詩人很睏倦,她好想閉上眼睛,可是她不能休息,狼還在身後覬覦着她的軀體和血肉,一旦睡去,就是永恆的沉眠。夜晚再一次降落,冰冷到刺骨的風裏,她忽然意識到枯木枝可以紮成火把。流浪詩人把枯木枝結成細小的捆,又把細小的捆結成虯實的簇,手上被割開一個又一個口子,流浪詩人未曾停止。燃起火把之前,她注視着狼的眼睛,那雙幽亮、兇狠又疲憊的眸子,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陣不忍,那不忍悄然無息,柔軟的近乎不可覺察。可她最後還是點起了火把,刺亮的火光中,狼依依不捨的離去,當那抹灰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感到了軟弱,感到了強大,更感到了孤獨。
第五天,流浪詩人發燒了。灼燒的溫度使她不可抑制的驚厥,高熱的疼痛使她無法強壓的顫抖,眼皮重的像幾千斤的巨石,她的胳膊抬不起來,她的腿像灌了鉛。她累了,走不動了,可那純白的羔羊卻用細嫩的貝齒柔和地咬住她的衣角,慈恩地回望她,引領她,牽着她往前走。像一個指引,像一個奇迹,像一個諭示,純白的羔羊把她帶入一片水草豐美的溫泉池畔。細膩的泉水潔凈了她旅途沾染的污垢,蒸騰的霧氣蕩滌着她疲憊不堪的心靈。她感覺自己很輕,那麼輕,虛無的漂浮在灼熱的池泉上,盈然的水滴洗刷着她破碎已久的痛苦。她在溫泉中沉睡,亦在溫泉中醒來,朦朧間,她似乎遭逢了九天之上的神使,神使問她將要去向哪裏,流浪詩人問她如何尋得喜樂,可最終,雙方都無法給與對方想要的答案。
第六天,流浪詩人餓了。她採食了草原上的毒蘑菇,在幻覺中,她看見了山川、看見了大地,看見了未來的無數側面和不同場景。她看見她是國王,肆飲流觴,諸臣懼怕,宮殿華美,空無一人。她看見她是富商,被追逐被討好,看遍觥籌交錯,在盛大的宴會上獨飲一杯孤獨。她看見她是乞丐,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在街角孤獨的老去,凍死前卻看到孩童遞來饅頭的手。她看見她是一棵小草,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漆茫之中,從一顆種子,到一株幼苗,在黑暗中努力了很久,終於在最後一刻衝破石頭,看見了期待已久的日光。
第七天,流浪詩人遠遠見到了草原的邊際。她知道,穿過草原,翻過高山,越過峽谷,是人群,是村落,是久違的熱鬧,是她的嚮往和懼怕。她是如此的害怕孤獨,可她又是如此的依賴孤獨,孤獨使她感到安全,她融不進熱鬧,人群會傷害她,可孤獨不會。流浪詩人在峽谷前佇立了很久,她最終決定繼續走下去,走進人群。她破爛的衣衫在狂風中烈烈飄舞,她紅色的圍巾鼓起風帆,被風吹的老高老高,好像一個戰士的披風,好像一面鮮紅的旗幟。獵獵的風中,她忽然想起圓頂小屋上飄渺的風鈴聲,人群也許很好,也許不好,但那是她繞不開的一個謎題,如果她擎起戰戰兢兢的一顆魂靈,是否能在染着腥氣的煙塵里,不再伶仃。
按照洛鳴蟬的理解,整個電影是寓言式的結構,羊羔代表着流浪詩人內心的純良和軟弱,她擁抱羊羔,擁抱和接納了自己的純良和軟弱。狼代表她內心的兇狠和陰暗,她燃起火把,趕走了狼,趕走了內心的陰暗和兇狠。神使的對話代表她自己的內心,她和自己一問一答,卻始終找不到出路。毒蘑菇讓她看到未來的無限可能,在每種可能里,她都需要有繼續下去的勇氣。最後她走出峽谷,走進人群,一個孤獨的靈魂,戰戰兢兢地懷揣着尋找世界的勇氣,願意同世界達成和解。
這是一篇心靈的敘事詩,是人的自我剖析與內心對話。
她很喜歡這個劇本。
更喜歡這個角色。
流浪詩人像一隻柔軟而青澀,滯拙顫動着的蝴蝶翅膀,在她的心頭上搔了癢。
內里好像有無數東西鼓噪起來,已經迫不及待在這名為流浪詩人的畫布上着筆。
她一定能演好。
洛鳴蟬給仇羽打電話:“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找我演這個角色了,只有現在的我,才能演出那樣的她。”
仇羽的回答也很乾脆:“既然你有信心,那我就相信你,就像兩年前,相信只有你才能演好那個即使被萬人唾罵也不低頭的朝顏一樣。”
洛鳴蟬進組很低調,低調到絕大部分媒體都捕捉不到她的蹤跡。
只有也洋娛樂旗下的狗仔神通廣大又敬業非凡,從封鎖嚴密的劇組偷拍到了幾組照片。
她坐在鉛灰色的石頭上,一襲白衣,清澈又輕靈,恍若一片隨風欲飛的羽毛。
一旁的仇羽拿着大喇叭,正在指揮劇務人員把東西搬來搬去。
草原上的樹木枝枝叉叉,幾片葉子擋住了鏡頭偷拍洛鳴蟬的視角,她的臉上有一塊跳動的光斑,不規則的圓形,很明亮。
劉豐翻了翻底下人送來的照片,感慨地推了推鼻樑上架着的銀邊細框眼鏡,正準備把照片收回去,忽聽得背後有聲音說:“瘦了。”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哪個人。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把那一摞照片輕輕拿走,沙沙的聲音響起,是在一張一張的翻看。
“阿硯,怎麼回國的這樣早?”劉豐轉過身,見池硯一身修挺的墨色西裝,寂然地立在淡色的牆壁下。
繁複的簾幕在他身後垂落,他英俊的五官彷彿刀削斧刻而成,高大挺拔的身材,完美得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他淺淺摩挲着手中的照片,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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