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那封皮上的毛筆字走向秀致,清麗婉轉,顯然是女子的筆跡。
洛鳴蟬把封皮翻了翻。
扉頁上豎寫了兩排字:“至我最愛的空空,你的到來帶來最美好的一切,每個陽光燦爛的晴日,媽媽都會為你準備禮物。”
洛鳴蟬指尖微顫——
這,這是她媽媽留下的,這是她媽媽寫給她的。
思及此處,手中的書頁似乎都有了溫度。
繼續往後翻,幾乎每一頁都有手工繪製的竹編器物圖形,圖邊配有當時的心情或記述文字,設計出來的器物,已有不少被她媽媽做好,擺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空空躺在嬰兒床里,她的目光如此明凈,眼神純澈得像一隻新生的小鹿。我望着她,心中充滿了喜悅與幸福,臨近周歲,做母親的想準備一個禮物,那必須是親手做的,不,單單親手做還不夠,我要親自畫出圖樣,在她生日即將到來的這段時光里,一點一點為她制好……”
“空空兩歲了,皮膚奶白奶白的,任誰見了都要誇讚一聲。今年的生日,我要給她打磨一個小小的竹筒杯子,上面要用竹篾編出汲水的蟬趴在杯口,如此,才與她的名字相契合……”
“空空三歲了,在屋外的小竹林里跌跌撞撞跑着,太陽有些許的烈,我在想,要給她制一頂小小的竹帽,竹子質地要選最柔軟的那種,帽檐編得寬寬的,來防着陽光晒傷她的臉……”
“江南的雨很綿密,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左右閑來無事,用竹子給空空編了一隻兔子,圖樣已是畫好了,兩隻耳朵看着很神氣,就是眼睛呆板了些,要再改上幾筆……”
“今年新做的竹器都拋光打磨過了,坐得有些久,腰上略感酸澀,但打磨是必須的,小孩子指頭柔嫩,一點點小小的倒刺,都可能劃破空空的手……”
“今天下雪了,空空窩在房子裏不出來,真是個小懶蟲。新雪壓在老竹上,煞是好看,我尋思着,給她做幾隻竹蜻蜓吧,也不費什麼事,等她醒來,等風雪散去,就可以陪她一起玩兒……”
洛鳴蟬的手指在泛黃的紙張上一一撫過,她撫過每一個字,撫過每一個句點,撫過她媽媽畫的圖形,撫過每一個小小的塗抹的痕迹。
陽光照在滿桌的竹制器物上,照在書寫着愛的老式線裝書上,洛鳴蟬捧着線裝書,彷彿手裏捧滿了將要從紙筆里透出來的溫柔,彷彿是捧着媽媽對她的一顆心。
她的手在顫抖,掌中的本子重若千鈞。
紙頁從鬆脫的指尖滑落,一張照片從書冊中掉落出來,像一隻翩然欲飛的蝴蝶,在空氣中劃出輕盈的軌跡,打着旋兒落在地面上。
洛鳴蟬蹲下身,把照片撿起來。
同泛黃的紙張一樣,照片也是泛黃的。
照片上有三個人,一望而知,是一張家庭合照。
左邊的男子三十來歲,穿着白色襯衣和卡其色的褲子,看起來方正清雅,文質彬彬,有種淡淡的書卷氣。
右邊的女子跟他年紀相仿,着一襲剪裁合襯的碎花裙子,頭髮燙成微卷的波浪,別緻地挽在耳後。
她的面容極其端麗,是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江南美人,照片中露出的胳膊秀白,恍如一截柔膩的藕。
女子和男子之間,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正對鏡頭大笑着,她的雙手分別被父母牽起,雖然年紀尚小,眉眼間已可以看出,這孩子長大,也必然是一個美人。
“小老闆,是你,是你的全家福誒!”
小方在後面語氣興奮地說道。
洛鳴蟬把照片翻過來,後面果然寫着“田黎、洛鳴蟬、洛澤生一家三口,攝於初春桃花爛漫時”一行字。
洛鳴蟬把照片貼在心口,眼睛緊緊閉上,過了這麼久,過了這麼久,她終於知道了父母的模樣。
似乎有晶瑩的液體順着眼角留下,洛鳴蟬倚靠在桌子旁,身形一動不動。
她想,原來父親是這般書生的模樣,原來母親如此美麗,那張薄薄的照片,勾勒出丟失記憶里遙遠的一個家,僅僅是看着,她已覺得幸福。
淚水越流越多,洛鳴蟬喉頭梗住,鼻腔里溢滿酸澀。
從小,她時常會被人說是沒爹沒媽的孩子,她把那張薄薄的照片牢牢攥在手裏,這種感覺太不真實,像是等了好久,終於盼來的一場夢,輕輕一戳就會碎掉。
洛鳴蟬闔上雙眼,大顆大顆的眼淚,終於順着面頰不停滾落下來。
“小老闆,你情緒太激動了,還是先在椅子上坐下吧,我去給你找找,這屋裏說不定還有其他你媽媽的東西呢。”
小方按着她在桌前的竹椅子上坐好,圓窗內射進來的陽光把洛鳴蟬眼角的淚水照得透亮。
洛鳴蟬平緩氣息,竭力在腦海中搜尋着父母的痕迹,可那些記憶像是被什麼封住了,六歲前發生的所有事,至今仍是一片黑暗。
也許是過了幾分鐘,也許過了一小時,洛鳴蟬聽見小方驚喜的聲音在角落裏喊了起來:“找到了!又找到一本!”
翻動書頁的聲音“嘩嘩”響了起來,小方的視線在紙頁上匆匆掃了兩下,像是看到了什麼,神色大變,立即把東西藏到身後。
洛鳴蟬見他有意隱藏,心中更是焦急,一個箭步就走了過來,側身去掏小方藏起來的東西。
小方左支右拙,連續閃避,語聲越來越低:“不不不,找錯了,這個不是,小老闆……”
怎奈話未說完,本子已被洛鳴蟬搶到手中。
一切都晚了,瞧見洛鳴蟬望着紙頁的臉色,小方後悔已極,深恨自己不夠穩妥,還沒細看卻報什麼喜。
那絕不是一本記錄幸福的文字。
“4月17日,這家族糾纏的病史還是找上了我,我不會屈服,我必與它抗爭……”
“6月5日,最近失眠的癥狀越發嚴重,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很難壓住消極的情緒,想到身邊的鳴蟬和澤生,我總是努力控制自己,然而收效甚微,每日起來,掉發總是很嚴重……”
“7月31日,我很難控制自己了,精神經常會恍惚,有時候從一片空茫中醒來,竟不知自己何時走到了此處,又在此處做了什麼。我的狀態總是很不穩定,陰暗的念頭纏繞住我,在我面前,澤生總是顯得很有信心,但是我知道,縱使是澤生,也有夜裏偷偷掉淚的時候……”
“9月13日,黑暗,長久的黑暗統治了我。這家族遺傳的病史,這徘徊不去的痼疾,它像一條毒蛇一樣跟隨着我,在我身後斯斯吐着信子。我翻查資料,姥姥是五十九歲出現的病症,母親是四十五歲,我是三十二歲,為何我的不幸出現的這樣早……”
“9月16日,極難睡足四小時,精神稍好,倒櫃翻找資料中,對於此症,家族中確有倖免者,然則少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9月27日,我的癥狀已經很嚴重,白日從癔症中醒來,發現銼刀握在自己手裏,我傷了澤生。澤生,澤生,甜蜜又溫柔的澤生,他把我抱在懷裏,我肯求他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他始終不肯……”
“10月31日,我總是幻聽幻視,即便不發病的時候,脾氣也愈發暴躁,有時我坐在屋檐下胡言亂語,莫名其妙大哭或者嚎叫,這不是我,我卻不能把這樣的自己從身體中驅走……”
“11月2日,我知道我發病時幾乎傷了空空,澤生卻還瞞着我,也許過不多久,從前的那個我就會永遠從我身上褪去了,空空,空空,我竟有可能傷害你,強留於世的最後一個理由也不存在了……”
“12月3日,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是一個瘋子,一個對周圍沒有好處的人,澤生一天天消瘦,一米八的大個子,瘦得只剩下一百零幾斤,他還是不願意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他不應該愛我……”
“12月5日,澤生為我放棄了工作,他腰上的肋骨瘦得快要戳出來,是我把他困住了,同他在一起,是我一生做過自私的選擇,像我這樣的人,不應該結婚,不應該生子,我是麻煩,也是孽責……”
“12月19日,瘋狂的血液在我體內流淌,我只會給自己所愛的人帶來痛苦,我不應該連累其他人,我應該早些離開澤生,如果沒有遇見我,他將會是多麼快樂的一個男子,他的一生將會光明閃爍,他會碰到其他人,他會幸福,是我毀了他,毀了他的一生……”
“12月31日,決定了,這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早點結束吧,放他們自由……再見了,澤生,再見了,空空,我很愛你們,所以更要離去,世界很好,只是我不該留下。我的存在即是對愛我之人的折磨,擺脫了肉體的枷鎖,才能給你們永恆的守護和祝福。”
筆記到這裏就截止了。寫到最後,字跡斷斷續續,紙上淚痕與墨漬斑駁,書寫之人,明顯已經握不住筆。
洛鳴蟬跌坐在地上,身子撲簌得像風中的蒲公英,幾乎無法撥出給洛娟的電話。
“……我看到筆記本了。”
“……告訴我,我的父母,到底發生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