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豆腐羹#2
內酯豆腐,不同於尋常滷水點的豆腐,嫩度和含水量都更加驚人。
容玉看着盧老手下那塊平滑如羊脂的豆腐,越發確定這是內行才不會切爛的品類。
只見盧老用左手略沾了沾鹽水,若鷹爪般勾握,穩穩地自側面半扣住那一方豆腐,還未等其他人看清楚他的手勢,下一秒那雪亮的菜刀便若尋常剁肉碎一般,自如而又飛快地切了起來!
咋一看,這位穿着唐裝的老先生像是在亂剁豆腐渣,但稍微眼力好些的人,都能瞥見一片片薄如蟬翼的豆腐片被乾淨利落的分離,在刀口上下揮舞之際,既不會把前面切好的破壞剁爛,後面未切的部分穩穩噹噹,像是用來練手的蘿蔔一般!
“哚哚哚哚——”
盧老雖然年歲已高,但仍然手腕沉穩有力,左手中指同食指伴隨刀口起伏的頻率快速頂按後撤,不僅穩定住菜刀的振動和方向,還保持了豆腐本身的平滑度。
之間刀刃一收,方才還勉強立住的內酯豆腐當即癱了下來,只見老爺子雙手按住刀背,極為小心的切入豆腐片的底端,一壓一斜便把癱軟的那一堆豆腐順了個方向,用刀面將起伏不平的表面刮的服帖平緩。他心不亂氣不喘的再度放下菜刀,連重新調整氣息都不曾做到,便再度開始如蜂群飛舞般開始再度切絲!
方才還一臉躍躍欲試的選手們,現在哪裏還管理得好表情,有人甚至不知從哪個方向爆了句粗口。
整個節目錄製現場只剩下機器運作的聲音,和頻率極高的菜刀碰撞案板的咄咄聲,三位評委站在他的身側,也露出了或尊敬或驚訝的神情。
站在第一排的江一塵回頭望了容玉一眼,頗有些暗示意味的挑了挑眉。
整個過程花了不到八分鐘,兩團豆腐放入清水瓷碗裏,用筷子輕輕一挑一晃,便若粉絲般柔滑的各自蕩漾開。
盧老嘴角帶了輕微的笑意,順着漩渦的方向略一用力,水中若蠶絲亦或者輕絮般漂浮的豆腐絲登時各自舒展飄浮,在鏡頭下如雪塵飛舞。
他從料理台上取過削皮乾淨的胡蘿蔔塊與海帶,再度用驚人的手速將它們全部切成細絲,一一放入瓷碗中浸水。
高湯一燒,綠紅白三絲一齊入鍋,芡汁略勾出些雲霧繚繞的意境,順帶將湯汁的鮮香同這細絲燴入同一碗羹中,一分鐘的功夫便關火舀起,瑩潤的碧色映着豆腐絲的雪白,色調清新而又讓人眼饞。
“不可思議?”埃斯佩朗莎小姐舉起話筒,對着面前的五階選手們笑道:“請。”
話音未落,左右兩邊穿着法式制服的工作人員端着托盤一一走到他們的身邊,每個人都被分了三塊豆腐和基本食材,以及一個荷葉狀的小瓷碗。
刀架上陳列着全球頂級的博客刀,在豆腐被端上來的一瞬間,所有人都開始下意識地挑選最趁手的用具。
“限時二十分鐘,我們需要的是完整的文思豆腐羹。”詹姆斯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地道的英倫腔低沉而平穩:“作為上半場比賽,平均分將計入你總分的45%,請不要錯過任何一個機會。”
“另外,完成時間和完成質量的卓越都會為你提供額外加分,”盧老看着容玉的方向,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請展現你們最完整的實力。”
“計時——”埃斯佩朗莎和克拉爾一同站在巨型石英鐘前,同時按下紅色按鈕:“開始!”
Boker的德系刀具。
容玉垂下眸子,抬手取出那柄形狀優美的主廚刀。
象牙白的刀柄,大馬士革玫瑰花紋,吹髮可斷的銳度。
流水拂過刀面時,刀紋浸潤的如同漣漪一般。
她漫不經心的沾了沾水,另一隻手動作輕柔的把豆腐放在濕布擦過的砧板上。
白凈而骨節分明的長指若撫摸情人的臉頰一般,松而有度的半扣在那一方豆腐上。
呼吸,閉眼。
下一刻,只剩下觸覺和聽覺。
攝像師將鏡頭轉向她的時候,差點沒有端穩機器。
這個姑娘,竟然在閉着眼睛切豆腐!
她的刀聲完全不同於盧老那啄木鳥般的平快,而如齒輪般圓滑。手部的動作如音叉振動般,讓人幾乎看不清起伏!
博克的主廚刀向來以鋒利著稱,但凡眼睛出錯都容易切斷半根指頭,她竟然全程閉着眼睛,如同聽禪一般自然而又放鬆的在切這一塊內酯豆腐!
徘徊查看情況的評委們也很快注意到她的異常之處,非常有默契的站在不遠處一齊停下了腳步。
是的,如同做了無數次一般,穩定的手速,進退得宜的指尖,還有那平穩的呼吸聲。
容玉閉着眼睛,已經完全聽不見其他人在議論又或者抱怨着什麼。
只有冰涼的刀面若小提琴弓般極速摩挲着她的指尖,一切都交給了最原始的身體記憶。
側刀,切入,順平表面,右手輕觸清水,洒水濕潤刀面,再一次全憑觸感的切絲!
從刀背上殘留的細絲來看,她所切出來的文思豆腐,已經不是如毛髮般纖細,而是如蒲公英的絨毛一般,也許用指尖都捻不起來。
容玉睜開眼睛,神情毫無波瀾的將它們盡數用刀刃托起,盡數浮於水中,任由它們緩緩地分離漂散,伸手又取了胡蘿蔔塊和海帶,垂眸如隨手做飯一般再度運刀。
自她伸手抽刀,至整碗文思豆腐羹起鍋,全程只花了五分鐘。
盧老站在克拉爾的身邊,神情亦帶着些驚詫。
兩年不見,竟然長進了這麼多。
“容玉,22歲,中國上海人。”埃斯佩朗莎看了眼基本資料,西班牙口音聽起來頗有些異域風情:“你學做飯多久了?”
“十七年。”容玉低頭清理着料理台,還是沒有主動看向鏡頭。
“五歲就開始正式做飯了?”克拉爾取了餐勺,嘗了一勺豆腐羹,揚起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盧先生,您會為她驕傲的。”
芡粉的用量恰如其分,使湯汁不僅細膩輕潤,更能突出三絲的獨特口感,既讓人能夠品嘗到高湯的濃郁香氣,同時也能在唇齒之間捕捉到豆腐絲一瞬即逝的絲滑觸感。
完美。
除了讚美,幾乎沒有其他的話可以多說。埃斯佩朗莎的神情依舊冷艷而疏離,她點了點頭,簡短道:“不錯。”
容玉目送着他們前往其他選手所在的料理台,突然想找把椅子坐一會兒。
很明顯,除了剩下兩個中國人略顯淡定之外,其他人的焦慮和緊張情緒還是頗有些明顯。
亞洲菜系注重刀功的細膩,而法式和美式菜系更注重其他方面。在場的選手裏有的切個一兩片便開始雕塑般一點點切絲,有的則神神叨叨的一邊碎碎念,一邊用烏龜般的慢速挪着手腕。
容玉一眼望去,發現閔初已經開始切胡蘿蔔絲,江一塵的高湯都已經煮沸了。
還不錯呀。
她心裏輕嘖一聲,又開始去看其他人的情況。
作為一個臉盲症加記名廢,她看這幫老外幾乎都一個模樣。
金頭髮紅頭髮,白皮膚黑皮膚,二十多個人一起吃吃喝喝三天,最後還是一個人沒記住。
那個日本小哥叫酒井什麼來着?
時間還剩七分鐘,此起彼伏的刀聲顯得紛亂而又急促。
她往旁邊站了站,瞥見了站在自己前面的那個金髮男人的側臉。
翡翠色的眸子專註而平靜,指尖的動作也有條不紊。
不過砧板旁邊那攤被切成爛泥的豆腐……似乎有些可憐呢。
哦等等!
她眼睛一亮,腦袋終於轉過來了。
這個大金毛就是前兩天突然蹭飯的那個!
拉什麼?拉菲?是叫拉菲吧?
反正攝像也沒有拍她,容玉索性半倚在料理台上,伸長脖子看的更清楚一點。
這綠眼睛大金毛似乎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用極慢的手速在完成切絲的最後半程。
這種事兒,只要心定下來,手不抖,基本上還是能馬馬虎虎交個及格卷的。
他似乎擁有非常不錯的時間意識,濃湯已經小火燉好,胡蘿蔔和海帶絲也整齊的浸在水中,等這一塊柔嫩的豆腐切的差不多了,便可以一氣呵成的下鍋端盤了。
低沉清晰的秒針走動聲,在最後關頭讓人越聽越亂。
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站在前排低聲又罵了句什麼,伸手關掉火,馬馬虎虎的把一鍋迷之液體舀進了碗裏。
“十。”克拉爾站在石英鐘旁,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九。”
“八。”
……
“三。”
“二。”
“一。”
秒針應時聽下,所有人都停止動作,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評委台。
“時間到。”詹姆斯掃視了一眼選手身邊那碗湯羹,揚手示意道:“在剛才的巡邏過程中,我們已經了解到你們所有人的完成情況,下面有三位選手,將獲得額外加分。”
“三井悠太,你的作品完成度高,而且調味出色,加一分。”克拉爾露出溫柔的笑容,側身看向屏幕。
在第三名的位置,突然滑出了日本旗和他的名字,以及總分——8(+1)。
“洛佩茲·貝理雅。你雖然採取了分段處理的方式,用時十二分鐘才切完整塊豆腐,”盧老爺子看向遠處鬍子拉碴的美國大叔,眼神帶着讚許:“但無論是從文思豆腐的細密程度,以及整個作品的完成度,都屬於佼佼者。加兩分。”
第二名的位置,滑出了美國國旗以及洛佩茲的全名,總分為8(+2),剛好滿分。
“容玉。”埃斯佩朗莎揚起下巴,用那冷冽的聲線念出她的名字:“你用時最短,且一切都無可挑剔。”
——容玉,10(+2)。
超越滿分的十二分。
所有人的成績根據排名開始逐一顯示,但更多人在看到自己的成績之後,第一時間回過頭去,下意識地看向站在最後面的那個中國女孩。
她穿着簡約而又略顯清瘦的象牙白長裙,如墨長發被一根寶藍色緞帶挽成鬆鬆的髮髻,神情依舊平靜淡定。
拉斐爾並沒有回頭,卻抬眼望向了那個大屏幕上,被攝影師給予特寫的那張東方面孔。
嗯……不可小覷的可愛姑娘。
“下面,到了最愉快的抽籤環節。”克拉爾接過詹姆斯遞來的簽筒,挑起眉毛笑着看向他們:“想必你們都希望抽到自己所在的國家,最好現在許個願吧?”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賽程上,氣氛又變得緊張起來。
克拉爾揚起手指,任由藍寶石戒指在燈光下熠熠閃亮。
“Emmmmm……”她抽起紙簽,慢條斯理地在一眾人前展開,繼而露出狡黠的笑容。
“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