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已經這樣一日了,我午後過來,清歡姐姐便已將自己關在了房裏不肯出來。”木宛宛嘆氣道。
武藝眉頭皺緊,神色不安。他陪着小姐一起長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小姐的性子。雖然經歷了大變,但若不是會讓她崩潰的事情,他知道小姐絕不會不顧所有人的擔心,將自己關起來。
武藝側了側眸:“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木宛宛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拉着他走到了一旁的廊下,方道:“言素的父親,言國公臨終前將清歡姐姐喚了去…告訴了她真正的身世。”
武藝心頭一沉,眉眼都透着擔憂。難怪小姐會這樣,她心中一向最重視的就是親人,不過…
武藝問向木宛宛:“知道身世小姐應該高興才對,為何…”
木宛宛低着頭,輕輕嘆了嘆氣:“唉,你不知道…清歡姐姐她原來竟是先涼國公的嫡孫女…”
武藝的心裏“咯噔”一下,怎麼…竟是涼國公府?當年涼國公府一案京城世家貴族和文人學子死了一萬多人,事情才過去二十幾年,這案子至今還是京城裏多少人家的噩夢。小姐居然是涼國公府遺女…涼國公府這樣慘痛的過往她是知道的,可她…她如何能接受這樣的身世,如何能接受那些人對她的族人如此殘害。
武藝神情沉重,這突如起來的消息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木宛宛悄悄瞄了他一眼,見他一眼不發,便道:“罷了,與你說你也不明白,那種痛苦大概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清歡姐姐也真是可憐…”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么…”
武藝微微失神,沉着眸喃喃自語道:“那麼,我怎麼會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最明白小姐的、最能懂她此刻是什麼心情的,只有我。”
木宛宛微微吃驚:“你怎麼會…武大統領,方才的話若有冒犯,我現在同你道歉。我只是擔心清歡姐姐,一時說錯了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木宛宛一着急心頭像有一百隻小鹿在亂跑,將一番道歉的話說的磕磕巴巴、顛三倒四。
銀白的月色下她的眼睛像初生的小鹿,那樣懵懂、又那樣清澈。
武藝側眸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只覺得方才壓在心頭的那塊大石忽然間不見了,微風拂過臉頰,心頭微動。
武藝下意識抬手揉了揉木宛宛的後腦,淡淡道:“不礙事的。”
木宛宛的臉色瞬間緋紅,心跳得愈發快了,想了好久還是怯怯地問了出來:“那…你若是不生氣的話,可以和我聊聊你的過往么?”
過往啊…
武藝下意識眼神躲閃,陷入了沉思。
木宛宛並不知道,那些關於武藝童年時期的過往,連清歡都不知道。那年清歡將武藝撿回府,武藝只說自己的父母是打仗時死了,再未言其他。
也不知是那晚的月色太好,還是那顆封閉的心極度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武藝沉默半晌,竟忽回憶道:
“我是十一歲那年被小姐撿回陳府的,這你應該知道。”
木宛宛點點頭,他十一歲以後的事情她都從清歡那裏知道了,但那之前…
“在那天之前…我也是父母雙全、家世美滿。後來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爹被革職抄家賜死、娘自刎殉情,十一歲的我在家丁拚死保護下逃出來苟且偷生,與野狗爭食…直到被小姐帶回陳府。”
“小姐…她是我這一世最親近最尊敬的人。初入陳府時,她待我如同幼弟一般,從不把我當作下人,而後更親自替我聘請師父教導武藝。若是沒有她…我想我此生再無白日,只是個無邊黑夜裏嗜血飲恨的影子,不敢活在人前。”
木宛宛神情有些憂傷,緩問道:“你…還有大仇未報,是么?”
武藝沉着眸,雙拳緊握。
木宛宛復問:“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木宛宛這一句淡淡的關懷問起,那天的廝殺聲、哭喊聲、鋪天蓋地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武藝的身邊。家門是如何被那些人撞破,父親是如何被那些人虐殺,母親是如何將他託付給家丁帶出、又如何一劍抹了脖子隨父親而去…他都絕望地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那些穿靴戴帽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正是御前親衛——錦衣衛。
“你久在雲南,對京城舊事知之甚少。我父親是前朝舊臣,我們一家受先皇恩惠,宮變后我父親不願為新皇效力,所以…所以…”
武藝的聲音忽然抖了起來,額頭上滲出頂大的汗珠,手臂上青筋暴起,神色極為不安。
木宛宛從未見過這樣的武藝,他像是陷入在了極恐怖的夢魘之中無法自拔。
木宛宛連忙輕聲喚他:“大統領、武大統領、武藝…”
他毫無反應。
木宛宛心一急,忽伸手向側將他擁入懷中,緩聲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武藝緊闔着眸,雙臂箍着自己,許久才漸漸地在她懷裏恢復了平靜,氣息也終於平穩下來。
此時的武藝還不知曉,這一世唯一能解救他出苦海的月光,就在這一個極其平凡的夜晚…出現了。
*****
御書房。
小太監踱着步子進內稟報道:“啟稟皇上,北鎮撫司千戶倪蕃帶到。”
皇上埋頭批着摺子,淡淡一句:“傳。”
“傳倪蕃覲見——”
一聲細長悠遠的傳喚之音后,倪蕃獨自走了進來,下跪行禮道:“微臣倪蕃,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頭也沒抬,問道:“倪蕃,朕交給你的案子審得怎麼樣了?”
倪蕃早知言素之事瞞不了多久,他也自知自己時日不多,便道:“回皇上,此案還未有頭緒,不過微臣已請了當年辦案之人回昭獄問話,還請皇上再寬限幾日。”
皇上抬眸掃了他一眼,冷冷道:“再寬限幾日?只怕朕再寬限多一日,言素便沒有命在了罷。”
倪蕃低了低頭,沉默不語。
皇上厲聲道:“你一個五品千戶,言素乃是朕親封的三品同知,誰給你的膽子刑囚言素!”
倪蕃沉默良久,只抱拳稟道:“啟稟皇上,此案本與微臣無關,微臣只是奉命辦理。且昭獄內問案一向如此,望皇上明察。”
皇上鬍子一歪,罵道:“放屁!朕只准你查問,何時准你對言素施以酷刑了!”
倪蕃低着頭,又重複了一遍:“微臣…奉命辦事,請皇上明鑒。”
皇上氣得甩了個摺子砸到倪蕃臉上:“奉命奉命,你奉哪門子的命!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錯,害朕損失了朝廷的中流砥柱!你說,如何賠得起朕的首輔大臣!”
倪蕃沉默良久,再開口卻又是一句:“微臣…奉命辦事,皇上明鑒。”
倪蕃的態度愈發激怒了皇上,氣得皇上怒斥道:“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紀辰綱就給朕培養得這樣人掌管錦衣衛?來人!即刻將倪蕃投入刑部天牢,議罪論處!”
“是。”一旁有禁軍立即上前架了倪蕃出去了。
倪蕃去后,皇上仍坐在塌上生氣,久久未能平復。
大監宗璞便奉了盞茶近前勸道:“皇上,為了奴才們的事生氣傷身子,不值當…您呀,最該好好保重了。”
皇上用了茶,火氣漸漸平復了一點,道:“你看看方才倪蕃那樣子,朕如何能不生氣?朕將北鎮撫司交給紀辰綱,他就給朕挑這樣的人給朕辦事?”
大監宗璞淡淡笑道:“這個嘛…依老奴看倒也未必全怪倪大人…”
皇上放下茶盞,瞧了宗璞一眼:“你的意思是…”
宗璞緩道:“最近京中變數太多,不少人都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偏偏老國公任首輔一職多年沒有變動,又從來未聽說與哪位王爺侯爺交往過密,只怕是…早就招人嫌了。”
宗璞的話忽地給皇上提了個醒,也對…言士榮任首輔多年,一直忠心自己從不黨附,莫非真是有人借言素之事想要除掉他…
皇上面色有些猶疑:“但…言素的案子,到底是朕准許查的,真說起來朕也有不是,你沒聽方才倪蕃三次重複自己是奉命行事…”
宗璞抬頭看了眼皇上,笑而不語。
“奉命行事…”
皇上喃喃地重複了兩次,忽然看向宗璞:“奉命行事,他奉誰的命行事?朕沒有讓他給言素用刑,難道是…”
宗璞跟着皇上多年,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過了。雖然沒有將話宣之於口,但是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那個人日後必然不會再擁有皇上全部的信任了。
*****
天機閣。
武藝和木宛宛徹夜守在清歡的院子裏,臨近天亮時木宛宛困意上頭,武藝便輕輕抱起她送回天機閣的客房,再回來時卻見清歡的房門開了,清歡一個人站在院裏看着日出。
武藝緩步上前,輕聲問道:“小姐,我叫廚房給你做些魚粥來可好?再配些風腌小菜,制碗熱熱的奶茶,從前你最愛吃的。”
清歡只是那樣木木地看着那一輪紅日,沒有說話。
武藝復道:“小姐若是實在沒有胃口,不如我陪小姐練劍如何?”
清歡依舊望着紅日。
武藝想了想,又問:“近日小姐幫務不忙,正好我今日休沐,不如我陪小姐等下出城打獵如何?”
清歡神情依舊,默了許久,忽開口道:“你說…父親他們在那邊,也能看到這樣好的紅日么?”
武藝輕輕嘆了嘆氣,迴轉過身,淡淡道:“小姐,你的性子這麼多年一直如此,若是心中不快便將它發泄出來又如何?如今你是一境之主,無論你想做什麼都有人追隨你,武藝亦會護您到最後,何必這樣自苦呢?”
“發泄…事到如今,還能如何發泄?若換了是你,若今日是你,這一切一切又能如何?”清歡淡漠的聲音里透着濃濃的哀傷。
武藝一把握住清歡的肩膀,“報仇,無論是誰、以何種方式傷害了你,我都不會放過他,更何況你自己!你忘了么,你是陳清歡!當年陳府罹難,那樣的困境下你都能走出來,如今你身邊有這麼多人支持你愛戴你,難道你還怕報不了這個仇么!”
“報仇?藍府一案是太/祖所為,如今他已去了多年,我找誰報仇?”清歡反問道。
武藝的氣息略有不穩,疾道:“自古以來皆是父債子償,他雖死了但他兒子還坐在皇位上!”
清歡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
武藝疾聲道:“禁軍有我、南境有木王府、北境有穆言!小姐,如今的你不是六年前那個家破人亡孤苦無依的小女孩了,我們都對你忠心耿耿,只要你一聲令下,幾十萬大軍枕戈待旦!只要你願意,血染江山、改朝換代也沒什麼不可以!”
清歡看向武藝的眼神微變,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男孩是真的長大了,如今…竟有些讓她看不清了。
清歡看着武藝,緩緩道:“你是要我…造反?”
武藝長眸一凜:“造反就造反,也沒什麼不可以!那個位子,即便你是女子,我也情願是你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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