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第二章

從警到第十五個年頭,趙平生自覺在刑事重案大隊算是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凶殺案:有的是犯罪動機令人匪夷所思,有的是殺人手法令人不寒而慄,再有就是拋屍的地點和方式,偶爾也會碰上讓人無法一眼看明白是怎麼做到的。

比如今天出警的這起案子,四個集裝箱堆在一起,受害者被夾在最下面和倒數第二個集裝箱之間。發現屍體的是碼頭的早班裝卸工,正啃油條呢,“啪嘰!”拍眼前一截“肥腸”,抬頭髮現被吊起的箱子下面有片模糊的人形血跡,當場吐得翻江倒海。

三個載重二十八噸的集裝箱輕而易舉的壓碎了骨骼肌肉,零碎的部件拼圖般形成一張完整的“屍餅”。由於集裝箱表面的瓦楞結構,溢出的血液組織液、消化道內的食物殘渣和破碎臟器基本都被擠壓進了溝狀槽內。無孔不入的蒼蠅們早已在破碎的人體組織上產下了卵,入眼便是一團團白胖的蛆大快朵頤。

趙平生到現場后順梯/子爬上去看了一眼,和蹲在“屍餅”邊做初檢的法醫韓定江打了聲招呼,然後神情泰然的爬下梯/子,轉頭加入到警戒帶外“清理”早飯的同僚當中。類似這種有強烈視覺衝擊力的現場,加上刺鼻的腐臭味,基本上來一個吐一個,法醫有時能例外。

不丟人,沒噴屍體上都算好樣的。

恨不能給頭天晚飯都吐出來了,直到吐無可吐,趙平生摸出手絹連擤鼻涕帶擦眼淚,頂着脹痛的腦血管蹲那順氣兒。突然肩膀上被重重的拍了一把,回頭一看,是陳飛。陳飛原本稜角分明的面龐此時微微浮腫,眼裏的血絲尚未褪盡,明顯昨兒晚上喝大了的德行。

陳飛遞他瓶水,轉頭望向不斷有人爬上爬下的集裝箱,盡顯刑偵老油條本色的“嘖”了一聲:“先散散味兒,我待會再上去看。”

用半瓶水漱過口,趙平生撐着膝蓋站直身體。他比陳飛稍微高一點兒,視平線正落在對方髮絲略顯凌亂的發旋上。都說一旋橫二旋擰三旋打架不要命,陳飛就仨發旋,倆在頭頂一個在前額髮際線處。正因為發旋的特殊位置導致他頭髮稍微長一點就會卷出個頭簾,也不賴,看着跟特意造過型一樣。

摸出手絹擤了把鼻涕,趙平生的聲音還是囔囔的:“你昨兒晚上跟誰喝的?”

“嗯?哦,是衛東師兄有幾個戰友過來,喊我過去湊一頓。”陳飛說話的時候連頭都沒回,又一把抬起手招呼負責維持治安的輔警,嗓門立馬高了八度——“西邊看警戒帶的!把圍觀的都清了!堵的老子車都沒地兒停!”

“衛東師兄”四個字一入耳,讓趙平生胃裏好容易壓下去的酸水又有往上返的趨勢,不滿的叨叨着:“傷才好幾天啊又去喝,酒是人家的身體是自己的,那幫當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拿酒當水一樣喝,你看你這臉,一會讓師父看見又得罵你。”

陳飛終於拿正臉對着他了,虎目微彎,語氣卻是不耐:“我沒喝多少,就半瓶,本來想着今天歇假能踏實睡一天,誰知道一大早又出案子了。”

半瓶?三斤裝的吧?趙平生擱心裏冷哼一聲。以他對陳飛的了解,每次和羅衛東出去喝酒,不喝到斷片不散夥。可他管的了么?管不了。從輩分上算,陳飛是他師兄,事事以大哥自居;從工作關係上算,他倆一個副隊一個指導員,平級。而且說多了還急眼,牛脾氣上來能三天不搭理他。

——我特么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怎麼就喜歡這麼一混不吝的主。

當然這話也就跟心裏念叨念叨,真說出來,趙平生沒那份勇氣。對陳飛,他可以說是無底線的包容,唯獨提起羅衛東他就牙酸。羅衛東是羅明哲的兒子,大他們幾歲,以前在新疆當兵,轉業回來去了巡特警大隊,曾是一名出色的狙擊手,和陳飛關係特別的鐵。就陳飛那逮誰瞧不上誰的臭脾氣,遇見羅衛東卻全沒了,一口一個“衛東師兄”喊的,能給趙平生聽堵了冠狀動脈。他承認自己小心眼,只是話沒和陳飛說開,再小也只能自己堵着。粗略估算,這麼多年了,起碼堵了百八十回。

醋罈子翻出二里地,注意力稍稍分散後趙平生總算是緩過點勁兒來,一看陳飛已經順梯/子爬上了集裝箱,趕緊跟了上去。

案發地在碼頭,海邊蚊蠅滋生,天氣又熱,早晨九點的氣溫已達三十四攝氏度,屍體暴露沒多久又招了一群蒼蠅過來。為免新招來的蒼蠅在“屍餅”上產卵干擾鑒定,韓定江要求實習生在集裝箱頂部撒上了消毒粉驅蠅。

陳飛上去就拍了一手的消毒粉,邊往褲子上蹭邊嫌棄:“老韓,你這是驅蠅呢還是驅我呢?”

“嘿,這群蒼蠅里數你嗓門大。”韓定江抬臉跟他逗貧,“我在上面都聽見你跟下頭嚷嚷了。”

“動靜小了他們聽不——我去!”

打眼瞧見“屍餅”的全貌,陳飛那兩道濃眉瞬間擰起。屍體活脫被壓路機碾過一樣,體內所有零部件一覽無餘,周圍凹槽的血水裏還有白胖的蛆蟲在蠕動。海風吹過腐臭味撲面而來,好在昨兒夜裏能吐的都吐乾淨了,這會想吐也吐不出來。

強壓着噁心勁兒,他站到集裝箱頂部,擰着眉頭問:“死亡時間能確定么?”

韓定江一邊往瓶子裏夾蛆一邊回答他:“根據幼蠅成熟度判斷,大致估算在三天以內。”

死亡原因估計目測暫時判斷不出來,陳飛沒着急問,而是先觀察死者的衣着和有限的體貌特徵:男性,短髮,T恤衫,工裝褲,雨鞋,左側有一隻棉線手套,細看,頭頸連接處有一抹金光反射。問韓定江帶的實習生要了把鑷子,他蹲下身,將那一小塊金屬物品從黏糊糊的人體組織里夾了出來。

趙平生爬上來站到一旁,看向他夾着的那塊接近三角狀金屬片。

“你看着像什麼?”陳飛問。

“看不太出來……”趙平生說著,指了指金屬片的下端,“不過像是從什麼東西上斷下來的,你看,這裏有個小茬口。”

陳飛點點頭,又去問韓定江。韓法醫刑攝出身,拍過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有些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過今天這個他拿不準,只是趙平生意見一致,認為是某個金屬製品的一部分。

“等等看物證分析結果吧。”

陳飛連鑷子帶金屬片一起交給法醫實習生,讓對方裝進無菌管里封存。臨高眺望波瀾壯闊的海平面,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微微眯起,整理好思路,他轉頭對趙平生說:“看衣着打扮像是個碼頭裝卸工,或者在貨輪上幹活的,先查這集裝箱來源,核對船員名單,看有沒有失蹤的,哦對,待會你和付立新去趟碼頭管理處,把七十二小時以內輪過班的人員輪班表要來,逐個對下人頭,儘快確認死者身份。”

“好,”趙平生說著一頓,往下面踅摸了一圈,“曹翰群沒跟你一起來?”

“今兒他媳婦忌日,帶媛媛去墓地了。”

曹翰群是陳飛的搭檔,住的也近,出現場一般都是陳飛和曹翰群一起過來。倆人從中專起就是同學,又一起進了市局,為人踏實細緻,在同事中口碑不錯。可惜媳婦沒的早,孩子才四歲就撇下父女倆走了,為了閨女他一直沒再婚。

陳飛忽然想起什麼,問:“哦對了,過些日子來新人,你看是你帶還是給老曹帶?”

“男的女的?”

“女的啊,師父不說這回給招一女警么,盛桂蘭調走之後咱隊就沒女警了。”陳飛拿胳膊肘一杵他,眉眼間擠出點壞笑,“跟師父那爭取一下唄,你都打多少年光棍了。”

誰知道趙平生沒理他這茬,轉頭爬下了梯/子。陳飛自討一沒趣,垂眼看韓定江似笑非笑的,不免有些納悶:“老韓,你美什麼呢?法醫辦公室也要招女法醫啦。”

“沒有沒有沒有。”

韓定江悶頭憋笑,心說陳飛啊陳飛,你是神經有多粗才看不出趙某人的心思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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