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平克與愛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每次黃昏時分經過三藩市大橋,平克心中都會浮起這兩句如詩如畫的中國詞句,這一次也不例外。在日常生活中他完全不說中文,甚至沒有人知道他還懂這門古老而活力四射的語言。前二十年的生活被他刻意地深深埋葬,任何神通廣大的人物記者都不曾成功打探出他的過去,但在內心深處,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本源。
與平常不同的是,他今天打開了車窗,在疾馳中長久地默默凝視着西方璀璨的落日。因為今天之後,他不知何時何日他才能再回到這個熟悉的城市,再次看到三藩市大橋在夕陽中美如夢幻的身影,如果離別太久,不知道會不會忘記。
車子似乎沒有非常明確的目的地,過了三藩市大橋之後在城裏兜來兜去地開了大半個小時,司機終於輕聲問他:“差不多了,您確定要去嗎?”
平克猶豫了一下,隨即吩咐:“下一個街區口讓我下去。不要泊車,在城裏兜,我打你電話不用接,直接回來這裏接我,不要走太遠。”
司機點頭,扭頭目送他下車,隨後揚塵而去。
這是三藩市着名的唐人街。熟悉老中國氣味的人,到了這裏會恍惚感覺自己來到了多年前的香港。繁體字的招牌舉目皆是,海味店、雜貨店、茶餐廳中溢出的味道與中外遊人熙熙攘攘的街景糾結,形成了這一帶獨特的氣氛。
平克走進唐人街深處的一家粥粉麵店,在還算潔凈但絕對算不上高級的桌椅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店鋪里的服務員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不確定要不要上去提供服務。直到他舉起那張簡單的過塑單面菜單,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要了一份雙皮奶和鴛鴦奶茶飛冰。
他坐的位子正對大門,那兒發生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很明顯是在等什麼人,雙皮奶和鴛鴦奶茶原封不動地在桌子上放着,從冰冰涼變成了熱烘烘。
他不斷地看錶,心情焦灼,時間變得越來越緊張,他隨時得走。
有一瞬間,他似乎回到了二十歲那一年。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他完全不知人生的目標與前途何在,如同化身為一葉扁舟置身於巨大海嘯旋渦的中心,天高地遠,四向茫茫。
在最絕望、最困窘的時候,他下定決心鋌而走險,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等了很久,想等到個把落單而口袋裏似有餘糧的老弱病殘。他插在褲袋裏的手緊緊捏着從五金店買來的鐵鎚,手心不斷出汗,幹了又濕,濕了又干。從東方既白到日下西山,他一直站在街口的一棵樹下。當時針來到午夜,周圍終於萬籟俱寂,有一個穿着餐廳服務員制服的瘦弱女孩匆匆從他面前走過,還猶豫着回首看他,本能地按住挎在肩上的一個鼓鼓囊囊的包。
不可能有比這個更完美的下手對象了。
平克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他無法忍受自己明天早上醒來,面對人生的極致困境之餘,還必須逼迫自己承認,他連破釜沉舟的勇氣都沒有。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明天,誰知道呢。
他下定決心,向前跨了一步,這時候一隻手悄悄地伸進了他的褲兜,抓住了他握緊鐵鎚的手——那隻手冰冷乾燥,穩定得像機器。
他頓時被驚出一身冷汗,猛然一跳就跳到旁邊。在他原來站的位置站着一個怪人,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裝束神情、氣場格局和這條街、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國度一分一毫也不搭,三件式的白色西裝,夜色中隱約看得到胸兜那裏有條紅色的手帕。平克盯着對方看,卻感覺根本說不出這個男人的年齡與來頭。他蒼白的臉像個幽靈,緩緩地對平克說:“來。”
那人就說了這個字,而後轉身走進林蔭的幽暗,那身白色西服在昏暗的路燈光影中若隱若現。平克愣了很久,那個女孩已經完全消失在路的另一頭,他晃了晃頭,覺得自己萬事已經到了谷底,不管再遇到什麼都無所謂。
他跟了上去。
又過了二十年,他輾轉從中國香港到德國,最後定居三藩市。就在這個城市裏,他坐擁數百億財產,遙控名下一系列重工企業,成為這個領域數一數二的大亨。
這一切,都是那個幽靈般的男人帶給他的。
不,應該是說這一切都是上帝賜給他的。那個幽靈般的男人,只不過是上帝對他伸出的那隻手。
不然的話,為什麼他的名字要叫做先知呢?
“叫我先知。現在我們來看看,你能做什麼。”
除了“來”那個字,這是先知對平克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話是:“如果你有無盡的錢,能夠擁有一切必需的資源,找到所有你需要的人幫助你,你會選擇去做一門什麼生意?”
平克憑藉本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所投入的產業在二十年內成為影響整個世界經濟的絕對支柱之一。不管是華爾街危機還是局部戰爭局勢的惡化,都無法影響他名下的財富攻城略地、摧枯拉朽般地增長。
一開始,每一兩年先知都會來訪問他,坐下來和他聊聊天。那時候平克對自己還沒有那麼強烈的自信,他總是會攢下一堆問題,熱切地希望先知給他解答。有些問題甚至與公司的命運生死攸關。
他從來沒有失望過。
再過幾年,他還是有問題,但那種類似於對恩人或父親一般熱烈的期待和純粹的尊敬,慢慢讓位給了另一種想法:如果這算是企業管理諮詢業務的話,還真他媽貴啊!
他名下產業所賺的錢,有百分之五十必須無條件地歸先知所有,儘管後者的名字在任何公司的文件報表上都不會出現。當然不是直接匯入某一個瑞士銀行的戶頭那麼簡單,先知擁有全球最精密的財務體系,能夠在平克的公司上市之後,面對無孔不入的審計與監督,仍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些數以億計的錢拿到手。
真的很貴。慢慢地,平克就覺得,簡直貴得完全不值。
那些,是我賺回來的錢。
他想:就算先知是最初的風險投資者,現在也已經十倍甚至百倍地拿回了他當初的全部投入。現在,他就像一條粘在自己身上的血吸蟲,唯一給他帶來的感覺就是厭惡。
但他在先知面前,仍然偽裝得非常好,和從前一樣溫順,一樣恭敬,態度完美無缺。理由很簡單也很直觀,先知可以造就他,可以左右他,可以不需要任何法律文件的保護而自信自己能夠得到約定好的利益,他背後毋庸置疑有深不可測的力量在支持。在某個機會,他得知那股力量有一個三流通俗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名字:奇武會。
平克不想冒險,但隨着他一天比一天更確認自己的能量和地位,他終於開始想:現在,我也擁有了幾乎無數的錢、一切必需的資源、任何需要的人,那麼,該是時候試試做點應該做的事情了吧!
他要除掉先知以及先知背後的不管是團體還是個人。
他調動了二十歲那年創業的熱情,將這件事看作最重要的項目,極為嚴肅認真地投入進去。第一步是開始全面調查先知和奇武會的背景狀況,過程波譎雲詭,一波三折。有好幾個時刻,他感覺自己能贏,或者至少能見到一絲成功的希望。但最後的結果是:現在他在這間破舊冷清的港式茶餐廳里,利用拚命鑽空子才得到的兩小時的時間,想要和某人見上一面,然後把自己深深地藏匿起來,耐心等待命運的再度轉折。
為什麼那個人還不來?平克對自己露出苦笑,再遲一會兒的話,他都不夠時間對她把自己面臨的處境稍微解釋清楚。
他忍不住伸手拿過面前的鴛鴦奶茶,喝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好喝,又滑又香,牛奶和紅茶的味道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他又喝了一口,這時候,茶餐廳門口的天空中掠過一道如同飛鳥般迅疾的身影,轉瞬即逝。只是那道身影比任何一種鳥都要大得多,不知道那是什麼。
平克皺起眉頭,隱約覺得有點不對,這時唐人街的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尖銳的哨聲和人聲,組合成一種極為慌亂、緊張而喧鬧的氣氛。但到底是什麼事,他第一時間又根本判斷不出來。茶餐廳的服務員奔出去看熱鬧,看了半天,很驚奇地對裏面的廚師用粵語說:“冰少,你拿拿聲來睇哦,好大陣仗都不知做咩,有人飛緊天哦。”
胖廚師對“有人飛天”這種奇觀似乎不屑一顧,倒是平克被一種奇異的好奇心鼓動,起身走了出去。唐人街在他眼前呈現出一片大亂的局面。
就在他進去坐了一會兒的時間裏,街道兩邊的主要出入口處都出現了大批特種兵裝束的武裝鎮守,另外有警察分隊正對商鋪進行逐間搜索。平克銳利的眼睛一掃,發現有很多警察分散在菜場看熱鬧的人群中,甚至街頭乞兒中的看客——明顯都是便裝的卧底,都在虎視眈眈。
他起初以為是沖自己來的,但隨即醒悟過來這沒有可能,他並不會被通緝或搜捕,而恰巧是需要嚴密保護起來的對象。
群眾都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但大家也都懂得自掃門前雪的道理,該幹什麼都在繼續,就連茶餐廳的服務員看了一陣子也都退回了店堂。
平克還是站在那裏看着,哨聲和喊叫聲這時都消失了,搜捕變得非常迅速而安靜。有一隊警員從平克面前走過,他們臉上有着一種隨時防備事情發生的警惕神情,那感覺就像在掃雷一樣。
到底他們在找什麼呢?
答案在十分鐘后出現在空中。就是那道曾經從茶餐廳前面掠過、引起巨大喧鬧的身影,遽爾之間,在一棟三層樓的上海菜酒樓的頂樓出現,一連串筋斗在空中翻得行雲流水,跳到了十多米外的一處陽台上,腳微微一沾地,立刻又飄起來,沒有重量一般,飛到了更遠的地方。那些動作遠遠看上去從容舒展,但實際上卻不可思議地快,肉眼很難看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人,又是什麼人。
但平克從一些微妙的細節里捕捉到了一種無法解釋的熟悉的感覺,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理智拚命說服自己這不是那個人,絕不可能,怎麼可能。
而後他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衝著那道身影遠去的方向一路狂奔。而與平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還有滿街的特種部隊和警察。大家看到那道身影出現之後,就好像看到自己的祖宗墳頭上掛出了下期六合彩的號碼,齊齊發出一聲喊,向那人全面包抄而去。
只是那道身影的速度太快了,根本超乎了人力能夠到達的極限。眼看已經到達了唐人街建築群的外圍,只要再跳兩次,脫出這條街道的範圍進入主幹道,再換個車什麼的,那後面的大批部隊能夠做的就只是打完收工而已了。
但負責追捕的人顯然對自己的獵物非常了解,就在那道身影再一次起跳的瞬間,槍聲猛然大作,像點燃了一排順着唐人街兩側擺放的巨大爆竹般。平克被震得腦仁疼,急忙捂住耳朵仰頭望去,然後他發現那些槍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繩索。
經過精確設計射擊角度的繩索在高空中隨即交錯糾結,短時間內就自動編製成了一張大網。那道身影避之不及,被牢牢地網住,左衝右突了幾次卻無功而返,在重力與繩索的聯手出擊下,很快跌落在了離平克不太遠的一處屋檐上,蹲下,手撐着屋檐表面,擺出隨時發動的姿勢,扭頭望了一圈想要尋找突破口。就在這一瞬間,平克看到了那個人的模樣——穿着黑色連帽緊身衣,帽子裹住的臉眉目如畫,風華絕代,竟然是不可方物的尤物。他渾身一震,猛然伸出手,失聲大叫起來:“紫音?”
沒有人聽到他的呼叫,繩網在半空中結得越來越緊,操控者齊心協力將網牽向那道身影,壓迫得她無法再度起跳。那人從后腰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試圖砍開一條生路,但繩索顯然是特殊製造的,防的就是她這一手。這時一道帶着黑邊的飛去來從唐人街道路上被人擲出,鋒芒閃亮,呼嘯而上,直取那女子的頭顱。她頂着繩網,一偏頭躲過了飛去來的銳利邊緣,但包住頭髮的連衣帽卻被生生割破,濃密的長發破空而出,在風中揚起。平克看得驚心動魄,雙手緊緊握在胸口。
擲出飛去來的人是一名高大彪悍的男子,後腦有圓環糾結的巨大文身。他一擊得手,飛去來回到手中,隨即發出哨聲,繩網迅速收緊。那女子掙扎無力,乾脆放棄抵抗,盤坐下來。她緩緩轉頭,看到了平克,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隨即就被整個捆住,吊到半空,落地后立刻被大批全副武裝的特種兵包圍起來,上銬帶走。
平克愣愣地站在當場,恍然覺得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夢幻。這時,有人慢慢走近他身邊,招呼說:“嘿!”
他轉過頭瞥了一眼,臉上立刻浮出一絲苦笑。
來人戴着一頂活像進城賣菜的人才會戴的帽子,慢悠悠地說:“真高興在這裏見到你啊,平克先生。”
這一切不但不是夢幻,而且都和他本人有關。
“塗根探長?”
他叫出那個人的名字。半輩子叱吒風雲的商界大亨,此刻竟然像逃課被抓了個現行的小朋友,忍不住露出赧然之色。
塗根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走吧,我送你。”他頓了一下,看了看錶,接著說,“去你兩小時前就應該到的地方。”
他們往唐人街的主要出入口走,大批警察和特種兵有條不紊地撤退,很快就消失得好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剩下的兩個小分隊則直接向他們走過來,形成了掩護隊形,隨同他們離開。
他們如此如臨大敵,令平克更加不安起來。他們一邊走,塗根一邊說:“平克先生,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後者身體稍微僵硬了一下——他很敏感:“這算是錄口供嗎?”語氣中帶着有錢人一種天然的對制度的不悅。
塗根絲毫沒有買他賬的意思,冷冷地說:“平克先生,如果不是我們及時截獲情報,知道你在這裏與人私下會面,我覺得有很大的可能性你現在坐的不是警車,而是救護車或者收屍的車,不知道這兩者你比較喜歡哪種?”
儘管語氣毫不尊敬,但事實板上釘釘,平克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