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不是你們是我們
那天晚上小鈴鐺睡在我懷裏,打着小呼嚕,甜甜的,我一直看着她,時鐘在牆上嘀嘀嗒嗒地走,我在她身邊的時間一分一秒地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我想把她喊起來,帶她去看夜間野生動物園,她一直想去,但票價太貴了,而且有車的人才能自由地在裏面穿行;我想跟她一起去看馬戲表演;我想去買兩盒煙火,到河邊沒人的地方放得滿天火樹銀花;我想在五星級酒店跟她一起吃頓飯,特別有范兒地叫服務員埋單。那些都是我們以前有過的小小夢想,所有夢想的開頭都是:“等咱們結婚了,錢存夠了……”
每次小鈴鐺聽到這種開場白都揍我,因為她覺得那都是白日夢,但一邊揍,她又會一邊厲聲叫我往下說。
但我想到最後,覺得這樣守着她,讓她沉沉無夢地睡一覺或者幾覺,就是最好最好地度過時間的方式了。
因為從此之後,也許她就再也無法安眠了。
我在家裏待了幾天,除了陪小鈴鐺和去十號酒館之外,每天的主要事情就是履行一個好女婿應有的責任,早上晚上各去一次醫院看小鈴鐺的媽,送湯送葯接屎尿之餘,聆聽她老人家關於“第一要注意安全,第二要注意身體,第三要有出息、聽老婆的話”的諄諄教誨。我還花不少時間跟主治大夫慷慨激昂:“您儘管治,多少錢我都給,砸鍋賣鐵賣血捐精都沒問題!都管夠!”氣得小鈴鐺照我后心就打,差點把我腰椎給打折了。
有天小鈴鐺醒得很早,興緻來了,起來給我做飯——酸蘿蔔燉豬蹄兒,綠豆稀飯,自己泡的泡椒和豇豆,我吃得一頭汗,太香了。相比之下,芝加哥那些洋人每天吃的完全就是屎啊。
她還在那兒嘀咕,說不知是誰強行來裝修了房子,估計也是個吃貨,什麼破爛玩意兒都扔了,唯獨那個灰不溜秋的老泡菜罈子給好好地放在應該放的地方。她想起這回事兒,從廚房裏喊了一嗓子問我:“你不用走了吧?”
我一愣,裝作沒聽到。看外面天氣很好,七點出頭已經陽光普照大地,我琢磨着一會兒弄個車先去醫院,再帶小鈴鐺去找個好玩的地方晃悠一下——乾脆走遠點去海邊也行,給她解解悶。這麼東想西想的時候,一陣悶悶的鈴聲從我昨天換下的長褲里傳來,我聞聲一看,心底一沉。
那是冥王給我的手機。
想錢不到,怕鬼偏來。我想了許久要不要接電話,心裏暗自盼望對方失去耐心,趕緊掛了拉倒,但最後沒扛住的人是我自己。
另一頭果然是冥王,不管他在幹什麼,聲音都那麼輕鬆愉快:“嗨,丁通,不好意思哦,你要結束休假啦!”
我猶如受了當頭一棒,立馬就吼出來:“什麼?”
他好像還有點抱歉:“這邊兒情況有變,不好意思,你得開工了,準備準備,兩小時後會有人來門口接你的。”
小鈴鐺從廚房出來盯着我,問:“誰啊?”聲調不知怎麼就帶了凄惶。
這一瞬間,我心中有一萬頭羊駝在奔騰,有無數粗口鮮活得像準備撞向豬頭的小鳥,擠在喉嚨口爭先恐後。我轉了無數個念頭,上半輩子所有的想法加起來都沒有這麼複雜過,最後我卻舉起一根手指裝模作樣示意小鈴鐺別說話,自己像煞有介事地瞎咧咧:“老闆,這麼急的任務,真的不能找別人去做嗎?別人也可以分辨出來是真是假的吧?”
冥王在那邊輕笑了一聲,但沒有說什麼,任我繼續往下編:“不行,是嗎?這樣?哦哦哦,這樣的話,我要求加百分之五十的酬勞,全部先付,行不行?”
他居然還配合我,說:“行啊,加百分之百都沒問題。”
我氣得牙痒痒,對小鈴鐺打了個信號不好的手勢,往門外走,等確定了她肯定聽不到我在講什麼,立刻對冥王放軟聲調:“求你了啊,千萬別派什麼車啊、直升機啊、火箭啊什麼的到我家門口,小鈴鐺沒準兒一看當場就擔心得死過去了。你讓我自己走出去行不行?等她看不見了,你就是派蜘蛛俠下來撈我,老子都認了,行不行?”
冥王真是個好人,儘管我不知道這樣想對不對,他頓兒都沒打一個,很爽快地說:“行。”
我收了電話回到家,對着小鈴鐺義正詞嚴地宣佈:“有活干,戴必斯拍賣行知道嗎?叫我這就去,呃,香港吧,看看幾幅古代的字畫是不是真的。好了,你自己吃飯,我出門了。”
我收拾了東西,跟所有每天都要出門上班的男人一樣,很正常地哼着歌兒走出去,在門口還跟小鈴鐺說:“香港可遠咧,今天晚上可沒法兒回來吃飯。你自己在家好好玩,去看媽的時候記得打車,別省,你老公的撫恤金夠你打兩輩子車了,天天坐一百回。”
她什麼都沒說,點點頭,手裏抓着抹布,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的不安像一整個太平洋的水,能活活把我淹死在裏面。我強忍着心酸,想再抱抱她,聞一下她頭髮的味道,但我怕自己一伸出手去,全部的自制力就會在瞬間崩潰,我怕自己會拉着小鈴鐺瘋跑到大街上,試圖通過多換乘幾輛公共汽車就擺脫奇武會的追蹤,從此過上平靜快樂的生活。
所以我只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揮手說拜拜。
走出門,轉過十幾米外的街角,再次回頭時,小鈴鐺仍孤零零地站在門口,身影特別小,生平第一次我痛徹心扉地後悔當初不應該跑去十號酒館。如果我不曾為約伯分辨那些好好壞壞的酒,就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也許只要再過兩年,小鈴鐺的媽就能看到我們倆的孩子滿地抓雞屎了。
然後,我就在這麼扭着頭的情況下,被人一把揪住,眼前一黑,等回過神來已經到了一輛車的後座上,有人在我旁邊靜靜地看着我,說:“你是判官?”
這不是冥王,也不是斯百德。這個男人年紀更大,很高,手和腿異乎尋常的長,模樣看起來像貓頭鷹轉世似的,眼圈黑得我好想拿袖子上去幫他擦擦,但他也穿着那種很二又很貴的三件式白色西服,胸口的手帕是桃紅色。
他自我介紹:“我是諸葛。”
我完全還沉浸在跟小鈴鐺生離死別的情緒中,一句話都不想說,只哼了一聲。他毫不在意,從座椅下拎出一個黑色軟皮小箱子推給我:“換上吧。”
車子駛出了一段,這時悄然停下,諸葛起身下車,去了前座,前座和後座之間隔着厚實而不透明的隔音玻璃。我愣了半天,打開那個箱子,看到一套跟諸葛身上一模一樣的白色西服,配套的鞋子、領帶、襪子,一應俱全。
還有一條猩紅的手帕,端端正正擺在白色西服的衣袋上。
我左看右看,實在想不出我換上這玩意兒會是個什麼德行,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換就換吧。
衣服出人意料地合適,每一個細節都契合我的身體。我的左腳比右腳大,也稍微長一點,就連這一點都在那雙鞋子裏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沒有裁縫幫我量過身啊?但我後來一想,咪咪和摩根在芝加哥醫院折騰我的那會兒,不要說身體外觀的尺寸,就是甲狀腺要穿衣服的話應該是多少號他們也都知道了吧。
我剛一換好,車子就停下了,諸葛又回到後座來,我狐疑地四下看了看,心想這是哪兒裝了個攝像頭嗎,老子這光走得真冤。
本來我還期待他會對我的全新look有所點評,但他看我的樣子跟瞎子看鳥毫無二致,只是說:“判官,讓我跟你brief一下最近幾天發生的事。”
他說得非常有條理,非常簡潔。儘管在我看來事情本身已經複雜得像一團火鍋里燙過的腦花,但我居然也能一字不漏地接收到所有的信息。
我的第一個反應簡單明了:“不是你們自己乾的?”
諸葛說:“不是。”
我覺得這個問題本身有點弱智,所以想為自己開脫一下:“你們嘛,這個,都有點不正常,所以嘛,萬一是你們自己乾的,這個,也很正常……”
他居然點點頭,表示了解我的意思,然後說:“我們。”
他舉起手,看似輕輕地放在我的肩膀上,而我半邊身體立刻就沒扛住似的一塌。他重複了一次:“我們。”
“判官,你現在是奇武會的一分子,我希望你能夠記住,並且很快就適應這一點。這對於你和我們其他人來說,都很重要。”
我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二表哥西服,心中掠過一絲奇妙的感覺,不知是喜悅還是擔憂,或者僅僅是單純而濃稠的迷惘。
這時候司機的聲音從前面傳來:“諸葛先生,我們被跟蹤了。”。